第五十四章

哦,月光是那麽的昏暗,孤獨地聳立在地平線上的那棵老樹卻又是那麽的遙遠。它們俯瞰著**在曠野裏的那些露天大坑,同時也俯瞰著雜樹林裏的鳥窩。鳥窩裏有一隻大鳥警覺地守護著身下的一窩小鳥。它們一起等待著最早的那一層毛茸茸的寒霜,把秋天送走……

到淩晨時,小可終於把這一包材料都讀完了。東方泛出的最初那一片晨光已經開始把周圍一些老屋的人字形的屋脊和高低不等的樓群、樹叢從青黑色的天幕背景中勾勒出來。露天大坑旁,幾隻野狗怔怔地注視著東方那越來越明顯的地平線。她是躲在小儲藏室裏,點著蠟燭,讀完這些材料的。母親一直守候在儲藏室的門口,靠門框席地而坐,頭深深地垂到胸前,一直在輕輕地打著鼾,過一會兒驚醒一下,擦擦不自覺間從嘴角流出的口水,找來件厚呢子大衣替女兒披上,或者替女兒熱上一杯牛奶,然後繼續在門框旁打盹兒。讀完最後一頁,母親仍在睡著,蠟燭所剩無幾,燭光最後劇烈地搖曳了一下,滅了。

小儲藏室重新陷入一種黏稠的黑暗中。小可好像被一種巨大的意外所震驚,用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臉,一動不動,一聲不響。突然,她放下雙手,並重重地拍擊了一下桌麵,並猛地一下站起。母親被驚醒,怔怔地盯住女兒。女兒完全處於不知所措的激憤之中,她在小小的儲藏室中來回走動:往前兩步,急轉身,往後再走兩步,再急轉身……此刻的言小可似乎已經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既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身旁還有什麽人,她隻想發泄胸中積攢的鬱悶,她想大聲叫喊:“畜生……渾蛋……這幫畜生、渾蛋……他媽的……畜生,渾蛋……”

媽媽有點兒害怕了。言小可終於大叫了一聲:“畜生!他們居然這麽糟踐大夥兒的血汗錢!”拿起材料就向門外衝去。來不及站起來的媽媽—因為在門旁席地而坐了這麽長時間,腿腳完全麻木了的緣故,她隻能就勢一下撲過去抱住女兒的雙腿。

言小可流著眼淚,叫道:“我去告他們!”

媽媽倒在地上,緊緊地抱住女兒的腿,哀求道:“你上哪兒去告?你能去告誰?”

“我上公安,我上法院、檢察院,我上開發區黨委,我上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我上北京!”

“他們認識你是誰啊?”

“我有爸留下的這材料!”

“有材料就說得清楚了?女兒啊,這材料在你爸手裏捂了這麽些年,你不想想,為什麽……”

“不,我不信,不信中國就沒有一處地方是能讓我們老百姓說理的!”言小可一邊叫喊著,一邊卻頹然地跌靠在門框上,大顆大顆的眼淚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那天,同學們都覺得,平日裏如此溫順可愛卻又健康清新的言老師莫名其妙地病了。她臉色發黃,眼圈還有點兒發黑。

“嘿,她怎麽了,會不會是‘老朋友’來了?Menses。”夏菲菲輕輕地捅了一下坐在她前排位置上的馬小揚,低聲問道。

“你管那麽多!”馬小揚正收拾自己的參考書。高中學生必備的各科參考書,已經在課桌上堆壘成一座讓人望而生畏的“高牆”了。

“噓,她過來了……”一會兒,夏菲菲又低聲提醒道。馬小揚忙抬頭去看,果不其然,言小可夾著教具正向她倆走來。“馬小揚,一會兒,請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言老師冷冷地說道。

言老師提出,要馬小揚帶她去見她的爸爸。但馬小揚斷然拒絕了。

“你拒絕了?我的天,你太殘酷了,簡直是無比殘酷、無比愚蠢。你沒見她今天一臉的病容嗎?一定發生了什麽特別重大的事,走投無路了,才向你提出這個請求的。你居然拒絕了!太殘酷了!無比殘酷!”夏菲菲驚呼。比較起來,馬小揚的性格更理性化一些。此時,她無奈地跟菲菲解釋:“可我跟我爸發過血誓,絕對不再帶其他任何人到他跟前辦什麽事。他不允許!”“可……那,你也太殘酷了。言老師平時對我們多好……”“那你能讓我怎麽辦?我不能再違背我自己的諾言。你不知道,我老爸辦事特認真……”“得了吧,現在當官的,沒幾個是認真的。”“你們根本不了解……”“Stop,Stop,別爭論了。跟你爭論這問題,完全無意義。反正你今天完全是無比殘酷。哎,她沒跟你說,她到底是為了什麽事要見你老爸?”“那她怎麽可能跟我說?看那模樣,那事還挺嚴重。你瞧,昨天她還好好的,這一晚上,全蔫兒了,跟個讓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簡直都沒個人樣了……”“唉,成年人的世界啊,完全複雜,無比複雜,The situation is complicated。”

在回家的路上,馬小揚推著夏菲菲的輪椅,夏菲菲懷裏抱著兩人的書包。

夏菲菲告訴馬小揚,她跟她媽很快要離開大山子了。“先回省城,然後可能去英國……找了個有錢的繼父。有錢真好。你怎麽不說話?繼父原是我媽的一個遠房表弟。他說他掏錢,讓我在省城美術館辦一個個展。據說這是我省有史以來舉辦的第一個中學生個人畫展。到時候你會來看我的畫展嗎?”

馬小揚撇撇嘴:“也許吧……”

夏菲菲回頭看她:“什麽叫也許?是也許去,還是也許不去?你別太殘酷哦!”

馬小揚默默一笑:“也許吧……”

夏菲菲不說話了。兩個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

“我也有件事要告訴你。”過了一會兒,馬小揚說道,“你聽了,別又覺得太殘酷。昨天,教務處的謝老師找我。你猜,她跟我談什麽來著?入黨問題。”

夏菲菲果然叫了起來:“什麽?動員你入黨?真的別太殘酷哦!”

馬小揚輕輕推了菲菲一把:“你嚷啥呢?謝老師說,市教委有這樣的意圖,今年要在高中生裏發展一批共產黨員。她說,這是大山子市有史以來在中學生裏發展的第一批共產黨員。她讓我跟你說一下,讓我倆一起再聯絡幾個人,先組織一個黨章學習小組……”

夏菲菲笑道:“他們行動晚了,我這就要‘投奔’資本主義去了。讓他們去找你吧。在咱們學校的學生中間發展第一批中共黨員,找你,理所當然啊!”

馬小揚臉微微一紅:“說什麽屁話!”

夏菲菲回轉身來,朝小揚臉上輕輕一戳,笑道:“裝什麽傻呀。你爸是共產黨的高官,你當然的,就該是……”

馬小揚沒等菲菲說完,特別不高興地嗬斥道:“住嘴!”

夏菲菲滿不在乎地說道:“怎麽了,怎麽了……家傳淵源嘛,挺正常的……”

馬小揚卻狠狠地瞪了菲菲一眼,從菲菲懷裏奪過自己的書包,扔開輪椅,獨自向前快步走了。夏菲菲忙叫道:“嗨,你不管我了?你這個殘忍的孩子!Remnant of the child girl!”

馬小揚上學校大門口的存車棚裏取了自己那輛“捷特曼”女車,一路繃著臉騎回家。剛拐進自家那被一圈大樹圍起的院子,猛然看見有兩個女客人先自己走上了自家的樓梯,一瞥之間,她覺得這二人像是學校的老師,其中一位還就是正在開導她入黨的謝老師。她忙跳下車,一閃身,藏到一棵大樹的後頭,等兩位老師進了媽媽的房間,才趕快推起車,一下躥進院,提著一口氣,躡手躡腳溜進自己房間,再把門輕輕關上,放下書包,爬上床,拿起一本卡通畫報看著。看著看著,她還真有點兒困了,又想聽歌,找了半天,也沒找著那個Walkman,這才想起,昨晚做功課時聽歌,讓媽沒收後,放在她自己房間裏了。於是沮喪半天,又不甘心馬上去做功課,她正無聊得無計可施,恨不得去頭撞南牆之時,門外卻有腳步聲傳來,而且就停在她房門口了。她的心一陣撲騰,立即掀開被子,拱了進去。這時門開了。是媽媽,而且就她一人。

“回來了?你學校的老師來了……”黃群大聲問。馬小揚忙衝過去,先把房門關上,然後做著各種各樣懇求的手勢,讓媽媽小點兒聲說話:“噓……噓……”黃群白她一眼:“幹嗎呢?她們就是來找你的嘛。那個謝老師說,她是你們學校黨總支書記,是嗎?”馬小揚見媽媽依然什麽都不顧地用她那尖亮嗓門兒嚷嚷,都快急出心髒病來了:“輕點兒,輕點兒,求你了……”“別跟我這兒裝神弄鬼的!你瞧你,鞋都不脫就上床,越來越沒樣子了!老師來家訪,想了解一下家庭和你本人對入黨問題有什麽看法。”馬小揚忙問:“你沒跟她們說我回家了吧?”“我隻說我過來看看。誰知道你到底回沒回家?”馬小揚立即鬆了一口氣:“太好了。那趕緊去,告訴她們我沒回。”“你擺啥譜?學校黨總支書記親自找上門來,你不見一見?”馬小揚開始撒嬌:“求您了……我在這兒多背五十個英語單詞,多做二十道數學題,還不行嗎?求您了……”

在如此重大的原則問題前,“哀求苦惱”“百般無賴”“軟磨硬泡”……對黃群都是不會起作用的。對待女兒入黨的問題,可以說比當年她自己入黨還重視,重視一百倍。於是,在所有的“伎倆”都被全麵“戳穿”、一一“識破”、重重“粉碎”以後,小揚隻得乖乖地跟著媽媽去隔壁房間麵見謝書記。

這晚上,馬揚一回到家,就覺出家裏又出什麽事了。要沒事,黃群這時候早就睡了,不睡的話,也一定早洗漱停當,在**翻看她喜歡看的家庭類婦女類雜誌,房間裏也一定隻會亮著一盞半明半暗雕花鋼座重彩玻璃碎花拚貼罩子的台燈,讓整個房間彌漫著一股特別溫馨恬靜的氣氛,並且在衛生間門口的椅子上放好了他洗澡時要換用的內衣**,而在臥室的沙發上還會放上一套根據不同季節替換成不同質地的睡衣睡褲—洗完熱水澡,他一般還要在沙發上稍稍地坐一會兒,爽一爽還在出著汗的身子,並就著熱牛奶,把睡前要服用的藥片藥丸一一吞下;一般情況下,他還會給幾個關鍵崗位的關鍵人員分別打上一兩個電話,比如最近他派出兩個小組去北京、上海和山西、貴州等地谘詢、考察建設能源基地的相關問題,每天都要和這兩個小組的負責人通話,了解進度,掌握情況。黃群也會把她在家接到的跟他有關的電話記錄逐一拿給他過目。一切平安的話,他才回到書架前,隨便抽出一本輕鬆的書(絕對是“隨便”,不加選擇,抓到哪本就是哪本)讀上兩頁,如果還清醒著,就掙紮著去關燈,如果已經不清醒了,那隻能一撒手,愛怎麽著怎麽著了,哪還顧得“竹檻燈窗,識秋娘庭院”哦……但今天,了不得,他一進門,房間裏燈火通明,完全跟決戰前夕的總指揮部一般,黃群不僅盛裝在身,且愁容滿麵!哪裏還有什麽內衣**、睡衣睡褲,連平時裏雷打不動的那杯熱牛奶這會兒還在冰箱裏涼著哩!事實一再證明,當了母親的女人,永遠是孩子第一,丈夫第二。這大概是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正在而且永遠會麵對的不可解的難題。

“你是不是也該找個時間跟你那寶貝閨女好好談一談了?”黃群痛苦萬狀地說道。“怎麽了?”馬揚一怔,隨即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因為黃群的神情實在是太嚴肅、太嚴峻,又太嚴重了。黃群站了起來:“笑!今天,她們學校的黨總支書記來家訪,說學校已經把她列入組織發展的重點培養對象,她都不理人家那個茬兒。你說你這個副省級的開發區黨委書記怎麽當的?”馬揚笑了笑,一邊解領帶、脫皮鞋,一邊問:“哦?真有此事?臭丫頭,反了她了!”黃群取了雙皮拖鞋“啪”的一聲扔在馬揚跟前,依然氣不打一處來地嗔責道:“就沒見過像你這麽寵女兒的!”馬揚無奈了,攤開雙手,笑了笑道:“喂喂喂,我的黃造反派同誌,你今天到底是要跟女兒做鬥爭呢,還是要跟她老爸做鬥爭?”

黃群一咬牙,啐道:“哼,全不是好東西!”說完,自己也覺得可笑,“噗”一聲,樂了。

不大一會兒,馬揚換上拖鞋,喝口熱茶,稍稍歇過一口氣來,又從黃群那兒進一步了解了一些情況,便去找小揚。

馬小揚居然還沒睡,似乎料到晚上還會有一場舌戰要進行,此刻正在**盤腿坐著,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自巋然不動”的勁頭。

其實小女孩兒這時隻是在思考下午老師走了後,跟媽媽爭論過的那個問題。當時她問黃群:“媽,您說,人一生有命運這東西嗎?”黃群答道:“有啊。但唯物主義者有唯物主義者的命運觀,唯心主義者有唯心主義者的命運觀……”馬小揚就不愛聽媽媽一張嘴就“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哎喲,您又來了。能跟我說一點兒新東西嗎?”黃群一聽火了:“什麽新東西舊東西?說後現代,新鮮?中國離現代化還有十萬八千裏哩,談什麽後現代?純粹一幫人吃飽了撐的,在蒙你們這幫小年輕哩。給我好好想想自己的入黨問題吧!”

馬小揚一聽,立即拿起書包就向自己臥室走去。黃群忙嗬斥:“你什麽態度?給我站住!”

但當時馬小揚怎麽也站不住,還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聽到走廊裏響起爸爸媽媽的腳步聲,小揚立即拉滅了燈,鑽進被窩。她突然覺得,要跟爸爸爭論這個入黨問題,難度就太大了,還是回避的好。於是由著那兩位在外頭敲門,她隻是不理睬。心急的黃群想直接推門進屋,卻被馬揚攔住了。女兒畢竟長大了嘛,跟她來硬的肯定不行,耳光隻能打在臉上傷在心上,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馬揚隔著門板說道:“困了,就睡吧。小揚,我和媽媽就是來告訴你一聲,我明天要出一趟差,去德國談那個坑口電廠的事,還得去一趟冰島去考察那兒的地熱發電廠,大概得一個來月才能回來。想讓我帶點兒什麽外國玩意兒?”

爸要出差?小揚心裏“咯噔”了一下。但她怕這又是個“煙幕彈”,後頭說不準還有隻“大灰狼”等著哩,於是趕緊命令自己閉上眼睛,繼續保持“高貴”而“矜持”的沉默。馬揚也隻有剩下歎氣的份兒了,向黃群揮了揮手,無奈地命令,“撤”。

一早,車來接馬揚。打點整齊的他,在黃群陪同下,再次走到小揚房門前,再次輕輕地敲門。房間裏依然不作反應。黃群有些惱火了,用力敲了兩下門,嗬斥道:“小揚,你是真的還是假的?爸要走了!”房間裏還是沒反應。黃群又用力敲了一下門。

馬揚心裏也有些不好受,不明白小揚是怎麽一個心理狀態,但他相信,女兒已經十七周歲了,不會平白無故地表現出這樣一種逆反心態,便忙示意黃群,讓她別發火,而後又對著門板說了聲:“爸走了。到德國再給你寫信。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聽媽媽的話。啊?”房間裏還是沒有反應。

等汽車緩緩啟動,馬揚一麵跟黃群招手,一麵又側過臉去向樓上女兒的窗戶瞟了一眼。

窗戶裏仍沒半點兒動靜。馬揚真的有點兒失望了,甚至多少有一點兒生氣,無奈地歎了口氣。汽車在煤渣路上多少有些顛簸地駛去。一時間,車速還提不起來,隻能那麽慢慢地顛著。路旁的小林子裏不時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鳥被驚出。大約開出幾十米吧,馬揚突然看到路邊一間破舊的小屋子旁站著一個女孩兒。他一愣,因為他覺得這女孩兒很像小揚。

他忙叫停車。那女孩兒看到汽車停下了,便頗為激動地向汽車跑來。馬揚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小揚。馬揚忙下車,迎過去,笑道:“傻丫頭,站這兒幹什麽?”見小揚還是趕出來送他了,而且采取了她自己的方式,馬揚一掃心頭的陰雲,極高興地撥拉了下小揚的頭,又說道:“趕緊回家去。瞧你,穿那麽單薄,小心著涼!”小揚不無尷尬地低下頭去笑了笑,但渾身一直在微微地戰栗著。馬揚忙問:“怎麽了?冷?”小揚低低地說了聲“沒什麽”便把一小包東西塞給馬揚,扭頭就往家裏跑去了。

馬揚打開那樣東西看,居然是一套嶄新的刮胡子工具。

車到機關樓前,馬揚看到在樓門前空場上停著一輛嶄新的奧迪A6。“省裏來人了?”進了辦公室,馬揚問丁秘書。丁秘書說:“沒有。”“那輛奧迪A6是怎麽一回事?”馬揚又問。丁秘書說:“不太清楚。一早,就杜老板來了,可能是他的吧。”馬揚笑笑道:“又買一輛新車,這家夥!其他同誌都到齊了?”馬揚說的其他同誌,是指今天跟他一起出國考察的人。丁秘書答道:“差不太多了,都在那邊大會議室等著哩。哦,剛才,焦秘書打電話來找您。”這時,值班室的同誌送來昨晚來電記錄。馬揚一邊翻看記錄,一邊問:“焦秘書?什麽事?”“沒說。他說他一會兒還會打電話來。”“他知道我今天要出國嗎?”“知道。他說貢書記讓他務必趕在您去機場前找到您。”

聽說是貢書記在找他,馬揚忙抬起頭,吩咐道:“那你趕緊主動打電話找他,就說,我已經到機關了。接通電話,就來叫我。”說著去大會議室看望那些已經先他到達的考察團成員。

考察團成員中,有趙長林,也有杜光華。馬揚剛走進會議室,杜光華就把他拉出會議室。“看到機關樓前那輛奧迪A6了嗎?”杜光華笑著問道。馬揚笑道:“看到了。你小子牛啊……”杜光華哈哈一笑道:“牛啥牛,給你的。”馬揚故意做出一副警覺的樣子,說道:“想幹嗎呢你?”杜光華笑道:“別緊張,就怕你沒事找事,又去騎自行車玩,讓人用板磚再拍了你。”馬揚不以為然地“嗨”了一聲。杜光華忙說:“你可別‘嗨’!我可是在你大山子投了不少錢的,我得為自己這一筆筆高額投資著想,不能再讓別人在你腦袋上隨便戳窟窿玩。”馬揚哈哈大笑一聲道:“這話說得實在,有點兒意思,有點兒意思。”杜光華有點兒得意地說道:“所以,給你一輛車,就是在給我的投資上保險,絕對沒別的用意。”馬揚故意歎口氣道:“可惜啊,主意是好主意,就是我用不成啊。開發區紀委有規定,收到一百元以上的禮品,都得上交。”杜光華滿不在乎地說道:“操,別跟我說那個!那紀委書記還不是你任命的,在你領導下工作?他管天管地,還能管得了你?”馬揚哈哈大笑:“光華老弟,你真可愛。你以為我這兒是青洪幫呢?”杜光華忙說:“馬老哥,那這麽著,我給你們那個紀委捐一筆錢,讓他們給您買輛車?您可真不能再心血**就去騎什麽自行車,跟我們大夥兒開這種低級玩笑!你說,一輛車說死了才多少錢?你這顆腦袋又值多少錢?”馬揚笑笑,說道:“謝謝啦,老弟,謝謝啦……車的問題就別扯了,開發區會解決這個問題的。還是說說你那幾個投資項目最近的進展情況吧……”

這時,丁秘書走來,告訴馬揚,焦秘書那邊接通了。馬揚趕緊去接電話,臨走前,笑著跟杜光華說道:“杜老板,放心吧。誰要再想在我馬揚腦袋上鑿窟窿玩,沒那麽容易了。”說到這裏,他故意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樣子,還放低了聲音,湊到杜光華的耳朵跟前,說道:“省公安廳奉省委一把手之命,派專人保護我這顆腦袋。再說,省委也做了個決定,根據大山子當前的治安情況,不許我再騎自行車。別人的話我可以不聽,省委的話,我可不能不聽。你說呢?”

馬揚一走出大會議室,丁秘書就匆匆告訴他:“我剛才問了一下焦秘書,那意思好像是說,貢書記讓您暫時別去機場了……”“什麽叫暫時別去機場?暫時別去,我還去不去德國了?我還是這個考察團的團長哩!”馬揚一驚,忙趕到辦公室,拿起電話。焦秘書果然說:“別考慮考察團的問題了,省裏臨時決定另外選個領導當團長。貢書記說,十萬火急,讓您馬上趕到省裏來,好像中組部來了個考察組,要找您談話……”

“中組部的同誌上午十一點的那班飛機到,已經安排了你跟他們下午見麵。”待馬揚風風火火趕到省委大樓,走進貢開宸辦公室,貢開宸單刀直入對他這麽宣布。馬揚顯然一直還沒別過這個勁兒來,忙申訴道:“這次去德國、冰島談判、考察非同小可,牽涉最後能不能和德方最後簽協議掃清最後一些障礙,也牽涉下一步開發大山子地區地熱能源的問題,牽涉今後能不能實現您的那個設想:把大山子改造成我國一個新興能源基地的問題,牽涉能不能在未來二十年內,在大山子建起一個我們K省新的支柱產業,一個重要的經濟增長點。”

貢開宸攤開雙手道:“中組部要找你,那怎麽辦?拒絕他們的考察?”

馬揚著急地說道:“什麽事非湊這會兒來考察嘛?推個十天半月,我就從外邊回來了嘛……”

貢開宸笑嗔道:“你瞧瞧你這個馬揚,讓人家中組部推遲考察。你是誰?你就不能改變你的安排,去適應中組部的要求?非得你去德國才成?沒你馬揚,天就得塌了?地球就不轉了?樹就不綠了?饅頭也蒸不熟了?”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中央可能要調你去外省擔任省委副書記。”貢開宸突然這麽說道。

馬揚一下愣住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貢開宸這才放緩了口氣和語速解釋道:“這件事,實際上已經醞釀了一段時間了。他們曾經征求過我的意見。我是想把你留在K省,但他們的意思還是要你換一個地方……”馬揚仍愣怔著:“讓我當省委副書記……不行吧……”貢開宸笑道:“行了,別跟我假惺惺的了。”馬揚忙辯解:“貢書記……”貢開宸立即舉起一隻大手,製止馬揚繼續往下說,提議道:“還是來說一說,你打算怎麽跟中組部的同誌談這個問題?”“我?我能怎麽說?我現在一心一意還想著怎麽帶團出國考察,把老外的美元搞到手,實現您那個把大山子搞成中國最大的能源材料基地的設想哩。”貢開宸冷冷地:“現實一點兒,說現在這檔子事。”馬揚惶惶地說:“現在……現在……您讓我怎麽說……”

貢開宸略帶一些嘲謔意味地說道:“馬揚同誌,還不至於如此吧,一聽說要去當省委副書記,激動得連話都不會說了?連湊合兩句假話來填補一下,都不會了?不至於吧?”聽貢開宸居然這麽挖苦自己,馬揚真有點兒急了,忙說:“貢書記,您……您應該是最了解我的……我現在真的……”“好了好了,別跟我真的假的了……誰知道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貢開宸繼續刺激他。這倒讓馬揚一下感覺到,貢書記是不是還有什麽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所以,故意在使著這種激將法哩?他稍稍讓自己平靜下來,以便理智地搞清事情的“全部真相”。

這時,焦秘書搬了一台錄音機來。

貢開宸問:“那盒錄音帶呢?”焦秘書從口袋裏取出一盒錄音帶。貢開宸再問:“都倒到地方了吧?”焦秘書點點頭:“倒到地方了。”貢開宸說:“行了,擱那兒吧。”焦秘書不無擔心地問:“一會兒……還要我來操作嗎?”貢開宸笑道:“我有那麽笨嗎?就算有那麽笨,你也別一個勁兒地在這個家夥麵前出我洋相。這家夥本來就不怎麽瞧得起我們這些老頭兒……”馬揚也笑了,對焦秘書說:“你忙你的去吧。一會兒,貢書記實在擺弄不了這錄音機,還有我哩。”焦來年說了句“這可以”便笑了笑走了。

馬揚拿起那盒錄音帶看了看,問:“學英語呢?”貢開宸沉悶地說道:“學馬揚語錄哩。”馬揚忙說:“領導又取笑我?”貢開宸說:“你自己聽啊。”馬揚猶豫了一下真把錄音帶放進機器,放了起來。果然,機器裏放出的聲音是自己的,而且就是當初自己說的那段話:“多年來,我一直以自己是K省人而驕傲,因為K省作為中國的工業大省,擁有中國規模最大、數量最多的特大型國有工礦企業。可以這麽說,中國早期的社會主義工業化是踩在我們K省人的肩膀頭上起步的。而這份家當,正是我們K省人的父親和爺爺親手創下的。作為K省父親們的兒子,K省爺爺們的孫子,怎麽能讓這份家當敗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裏呢……”

馬揚忙按了下“STOP”鍵,中斷自己的“演說”,呆坐了一會兒。這跡象進一步證實了他剛才的猜想:貢書記真的有什麽更重大的事要跟他商談,要他去辦,所以才緊急中止了他率團出國考察的行程。什麽事,居然讓老到幹練、精明深沉而又大權在握的貢開宸在他麵前要擺出一副如此鄭重的架勢呢?他不禁有些忐忑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鎮靜下來,等著貢開宸開口,揭開這個謎底。但這時,貢開宸反倒不說話了。片刻間,辦公室裏就顯得異常安靜。又過了一會兒,貢開宸慢慢吞吞地問:“還想聽一遍嗎?”馬揚趕緊去拔掉電源插頭說:“貢書記,有什麽事要我做,您直說。”

貢開宸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臉上突然呈現出一種即便是馬揚也很少見過的神情—那是一種異常中肯、異常為難、異常急切,又異常超脫的神情。他挺直了上身,雙肘擱在靠背椅的兩隻扶手上,十個手指則在自己的腹前交叉握起,兩眼直瞪瞪地看著馬揚,從他眼神的深處甚至還能感受到一種少有的期待……甚至還可能是(對這一點,馬揚不敢確定)一種不安……(他為什麽要不安呢?我不管怎樣,畢竟還是他的下級啊!)貢開宸就這樣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鍾,終於開口說話了:“作為K省父親們的兒子,K省爺爺們的孫子,怎麽能讓這份家當敗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裏呢……馬揚,你這句話說得很好啊。能這麽真心實意地、掏心掏肺地自責、自問,主動地把自己逼到那麽一條絕路上去的人,的確越來越少了……”

一瞬間,馬揚突然明白,貢書記要跟他說的是怎麽一回事了。他也微微挺直了上身,並略略地向貢開宸坐的方向傾斜了過去,直直地問:“您……您……是想讓我跟中組部的領導請求,讓他們允許我繼續留在K省幹下去?”

貢開宸的眼眶突然有一點點濕潤了:“我……我不會強求你……”

馬揚的心也一酸,忙說:“貢書記,您高看我了。”

貢開宸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我覺得我是老了,這兩年,對於那些跟自己處熟了的同誌,不管是年輕的,還是上了年紀的,總是依依不舍……”

馬揚忙說:“您別說了,我去跟中組部的領導請求,讓他們允許我留在您身邊……”

貢開宸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不是留在我身邊。貢開宸總是要死的,總是要從省委書記這個崗位上退下來的……我隻想為K省多挽留幾個人才。假如能讓你們這些算起來還應該說是比較年輕的同誌留在K省,讓我提前退休都行……”

馬揚心裏一熱:“貢書記,您千萬別這麽說……”

貢開宸的眼眶裏越發晶晶地閃爍起濕潤的光澤,然後他長歎一聲道:“萬事難以求全啊……”

馬揚不說話了。貢開宸也不說話了。隻有風在窗外輕輕地掠過,產生一種比安靜還要安靜的“噪聲”。過了一會兒,貢開宸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說道:“就是把那個坑口電廠建起來了,把你說的那些個地熱電廠也建起來了,搞成了一個能源基地,也不能說問題就徹底解決了,還有幾步重要的棋要走……”

馬揚怔怔地等著貢開宸繼續往下說。

“我最近有些考慮。”

馬揚迫不及待地問:“您怎麽考慮的?”

“我這些想法還沒有跟常委們商量……”

馬揚忙說:“您就把我當您的大秘書、大參謀,先說點兒我聽聽。”

貢開宸遲疑了一下,從身後的一個保險櫃裏,取出一份卷宗,交給馬揚。馬揚接過來,翻看了一下:“嘿,還全是手寫的。”貢開宸說:“我還沒敢交他們去整理打印。”

馬揚忙說:“我拿去看看。”貢開宸卻壓住那份卷宗,說道:“現在不行。等中央對你工作去向有了明確意向以後再說。”馬揚微笑道:“好你個貢書記,假如我真走了,您就不讓我看您這份東西了?”貢開宸淡淡一笑,不再說話。兩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馬揚站了起來,鄭重地說道:“我一定去爭取留下來,您放心。”貢開宸隻是怔怔地打量了一眼馬揚,仿佛在權衡他這句話的真實程度似的,而後輕輕地握了握馬揚放在辦公桌上的那隻手,輕輕地說了句:“去爭取留下來,啊?一言為定?”馬揚忙答:“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