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這一晚,說好要回家的,但大約等到半夜兩點,馬揚還沒到家。黃群有點兒急了,打電話到他辦公室,沒人接,打他手機,也沒人接,她開始有點兒不安了,於是找到小丁。小丁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接電話,說馬揚早走了,再看看床頭的鬧鍾,說他應該早到家了。黃群忙問:“誰開車送他回來的?”還在睡意蒙矓之中的小丁努力想了想,答道:“好像……好像他沒讓人送,是自個兒騎車走的。”這一下,黃群真急了。這一段時間以來,社會遊民驟增,刑事案的發案率暴漲,常有外地流竄來的所謂的“斧頭幫”“棒子幫”深更半夜(有的幹脆就在大中午)藏身在特別背靜處和常人的視界盲區—比如,人流量較少的過街天橋橋洞裏,伺機迅速從後麵接近行人,猛擊其頭部,劫掠其財物。“你們怎麽能讓他自個兒騎車走?”黃群當時一下叫了起來。她的擔心非虛,他們家住的這地方,臨近城鄉接合部,樹木和違章建築較多,非法出租私房的人家也較多,居民狀況比較複雜。黃群早就提醒馬揚,既然已決定留在大山子幹了,是不是趁早把住房問題解決了。她這麽著急,主要的,還真不是為了她自己和女兒著想。但馬揚一直說,等等吧,別急,“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黃群覺得也是,馬揚是大山子的一把手,要解決個住房問題,算不上個難事,但眼下馬揚實在太忙,再說,房子問題也不能解決得過於草率了,既然說等等,就等等吧。

這事就這麽暫時地擱下了。

當晚,三輛車拍得出乎意料的高價,回到管委會機關舊樓,鋪上白桌布,舉行拍賣成交的簽字儀式。新來兼任市領導的省委宋副書記也到場助興。“祝賀,祝賀。這件事,幹得漂亮,雙贏。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們雙方表示祝賀。”宋海峰用力地握著馬揚和張大康的手說道。馬揚笑道:“嗨,窮人窮招數。主要還得感謝恒發公司張董的鼎力相助。”張大康舉起手中的香檳酒杯說道:“恒發永遠和大山子共進退。”宋海峰接著笑道:“希望這是開發區最後一次拍賣活動。”馬揚忙點點頭說:“說實話,我手頭已經沒什麽可拍賣的了。再拍的話,隻有拍我自己了。”張大康忙笑道:“那我一定來參拍,出天價,我都奉陪到底。喂,開發區的各位首長和領導同誌都聽著,什麽時候拍賣你們的這位馬主任,提前跟我打聲招呼,我一準死拍!”宋海峰大笑:“好,好。”

這時,丁秘書悄悄走到馬揚身邊,低聲跟他說了句什麽。馬揚立即對宋海峰等人說了聲:“對不起,我去接個電話。”便隨小丁走了出去。

電話是杜光華打來的:“馬主任,佩服啊,這出戲,導得好,演得也好啊,佩服佩服,祝賀祝賀。”馬揚笑道:“你這會兒在哪兒呢?剛才我打電話到204房間找你,你沒在。”杜光華說道:“我是沒在那兒。很可惜啊,我沒張大康那麽財大氣粗……”馬揚卻笑道:“我已經非常感謝你今晚所做的一切了。”杜光華故作驚訝狀地問:“謝我?幹嗎?”馬揚淡淡一笑道:“謝你替我把價碼抬到了二百萬以上,否則,我還真犯愁哩。謝啦。”“你知道是我在背後為你哄抬行情?”“那怎麽會不知呢?隻是讓大康兄多出了點兒血……”杜光華忙說:“嗨,多宰他幾十萬算個啥嘛!你沒聽說?張大康這小子這兩年從大山子擄走的黑錢,何止十倍百倍這個數!”

馬揚隻是笑笑,沒表態。

杜光華乖巧,自然懂得身居要職的馬揚在這個問題上不可隨意表態,便馬上轉移了話題:“主任同誌,你把好車全賣了,自己用啥呀?暫時從我這兒拿一輛奧迪A6去使使吧,堂堂開發區主任總不能成天窩在一輛老普桑裏去跟人談買賣吧?”馬揚忙說:“車的問題你老弟就甭替我犯愁了,還是考慮考慮我倆之間那個合同吧。”杜光華馬上答道:“合同,不用考慮了,我跟你簽。”馬揚還有點兒不信他已下了最後的決心,便試探道:“還沒到二十四小時哩,你,就定了?”

“定了。”杜光華的口氣很幹脆。

“哎,杜老弟,你……”馬揚還在試探摸底。

“馬主任,你咋也那麽黏糊呢?你不想簽了?”

“簽,簽,簽。”馬揚趕緊連說了三個“簽”,趕緊把這件事落實了。

杜光華沒把自己突然提早結束二十四小時考慮期的原因告訴馬揚,是有他的考慮的。他知道馬揚對他做了調查,他也要對馬揚做一點兒調查才能下最後的決定。當時他讓老者談輝去省城找計委的幾個中層幹部吃飯,想從他們嘴裏挖一點兒有關馬揚為人的真實情況,情況還沒搞到,所以他提出了二十四小時的期限。但今天晚上這場拍賣車的大戲,讓他看到了馬揚為人的另一麵—讓他感動、振奮的另一麵,又讓他感到新鮮、新奇。他甚至還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如此感動和振奮,為什麽會產生如此新鮮和新奇的感覺,但一個基本的結論卻產生了:馬揚這人是可以信賴的比較出色的合作夥伴。杜光華有時特別相信自己的直覺,這也是他的一個“理論”:在生意場上,區別一個經營天才和“笨才”,就看他對瞬息萬變的市場行情,有沒有一種在刹那間發現機會,抓住機會的直覺能力。杜光華認為,他就屬於那種具有這種直覺能力的人,天生一個好商人。這一切,在這時候當然是不能跟馬揚說的,因為他倆畢竟還沒有相知相熟到那樣的程度,在生意場上,步步謹慎是第二條生命線。第一條生命線是,發現機會,必須不顧一切猛撲。

而後,馬揚對杜光華重提了那兩個條件:“一、永在崗公司我投資百分之四十,一年後,你得再替我安排一千五百名下崗工人,並且把總經理的職務留給我那位趙勞模。二、那三萬平方米的地,你得先給我把草種上,一切費用得兩年後才能給付。我可是光棍不怕刀砍,白紙黑字簽上了,你可得替我做到,想清楚了?”杜光華笑道:“下午沒說要安排一千五百名下崗工人的事呀。你這人怎麽這樣,行情見風漲啊?”馬揚解釋道:“你公司擴大了,不也得招工嘛?招誰不是招?我這兒下崗工人個個都好使著哩,誰不用誰是傻瓜!”杜光華笑道:“得得得,我算是服了你了!隻要你別讓我在那三萬平方米地上種大煙就行。一個小時後,你帶著你那一幫人來,我在城市賓館那個房間裏等你。但有一條,你別再帶那酒來,我這人煩酒,特別煩酒。”

一個小時後,馬揚親自帶人到城市賓館去簽了合同,回機關還掏錢買了一瓶茅台讓大夥兒喝了,表示慶祝。“感謝各位這一階段的努力!可惜我不是大款,否則我就拿十瓶二十瓶茅台來請大家一醉方休!”他這麽說道。而後,他就回家去了。司機說要開車送送他,他知道這車明天一大早還得去省城的機場接人,他就讓司機早點兒回家歇著,自個兒騎著車走了……

算時間,算路程,就是走著回家,他也該到了啊!黃群真沉不住氣了,幾次三番要給派出所、公安局“報失”,拿起電話,想想又放下了。一旦報告馬揚失蹤,片刻之間,是會驚動省市委主要領導的,甚至可能驚動中央領導—他畢竟已經是個副省級領導幹部了啊。不斷地有車開過來,一道道雪白的車前燈光掃過周邊黑黑的樹叢,也有自行車的聲音,瑣瑣碎碎地近了又遠去,但等她們(這時,小揚也從**起來了)追下去看時,都讓她們失望而歸。這期間,秘書小丁兩次打電話來詢問,他也覺得事情有點兒蹊蹺了。大約三點多鍾光景,黃群和丁秘書最後通了一次電話後,商定報警,正打著電話,從樓下的院子裏傳來幾下汽車喇叭聲。馬小揚眼睛一亮:“爸!”說著,她便衝了出去。黃群卻一怔,但也馬上跟著衝了出去。

此時,確有一輛車緩緩駛進院子。車停下後,車上下來兩個人。這時,馬小揚想衝下去接馬揚,卻被黃群一把拉住。黃群戰栗著低低對女兒說了聲:“別……”黃群覺出有一點兒不對頭,兩個人忙躲進暗處。馬小揚向那兩個人看去,隻見那兩人從車上抬下一大包東西,放在院子的地上,很快又開車走了。馬小揚要向樓下走去,黃群再一次拉住她,讓她別去。母女倆呆呆地打量著那個東西,馬小揚遲疑道:“不像是炸彈……”

黃群說:“不是炸彈也別去!”

又過了一會兒,馬小揚經不住好奇心的**,懇求道:“去看看吧……”黃群忙說:“別去……”但口氣已不像剛才那樣堅決了。小揚說道:“去看看吧……”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試探著向樓下走去。黃群輕輕地叫了聲:“小揚……”馬小揚一步三回頭地向院子裏走去。黃群則從牆根兒抄起一根柴火棍,警惕地看著快要接近那包東西的女兒。

小揚走近那包東西,這才看清,它用一條舊棉毯子包裹著,長長粗粗的,再往前靠近半步,那東西忽然間蠕動了一下,並且還有低微的呻吟聲從舊毯子底下傳出。

馬小揚忙往後倒退了一步,回頭向母親喊道:“好像是個人……”

黃群驚叫了一聲:“別動……別動……”一邊叫喊著一邊往院子裏跑來。

可這時,馬小揚已經又向那包東西走了過去,看到有個捆紮那包東西的繩頭露在外邊,便怯怯地去拉那繩頭。等黃群趕到,棉毯已經全部散落,**出包裹著的那個人的頭發。

毯子繼續往下滑落。睜大了雙眼注視著那正在往下滑落的毯子,兩個人都驚恐地叫了起來,並本能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不敢再細看。

這人正是馬揚,血還在他臉上慢慢地往下流淌著。馬小揚哭喊著“爸—爸—”,撲了過去。黃群也扔掉手裏的棍子,一邊叫喊著“馬揚—馬揚—”,一邊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