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電話裏聽誌英說,要約他到“奧倫奇咖啡館”見麵,貢誌雄還真不大不小地吃了一驚。“奧倫奇”是省城近年來開張的幾家高檔咖啡館裏檔次最高的一家。最隨意吧,要一杯現磨的咖啡就得花七八十元,一個最普通的冰激淩也得四五十。ORANGE,橙黃色,那是金子的顏色,能不貴嗎?“姐,您今兒個怎麽了,敢把我和嫂子約到這地方來說話?您知道這地方的消費水平嗎?”誌雄還沒等誌英跨進咖啡館門,就提醒道。“哪是我呀,是嫂子非得約我們上這兒來見麵。”

奧倫奇裝飾的特色卻跟它的名字相反,一切都是深棕色的。深棕色的柚木構件和深棕色的牆布、深棕色的桌椅,鋪上色彩淡雅、線條簡潔的裝飾布塊,使這兒的一切都帶上了典型的南美風味。由電吉他演奏的背景音樂,輕柔,明快,而又在訴說著某種躁動。咖啡館裏顧客並不多,零零散散地分布在那些笨重的柚木構件背後。由於穿著一件淺褐色的駝絨大衣,又圍著一條明黃織花玉蘭真絲圍巾,誌英和誌雄一眼便看到早就在咖啡館裏等著他倆的修小眉。自從那天,誌英匆匆趕到她家,把誌和所說的那些話,一一都告訴了她(但話到嘴邊,誌英又本能地把十五萬元存折的事“瞞”了起來),修小眉就一直想安排這樣一次不受幹擾的見麵,能跟誌英和誌雄倆好好地深談一次。是的,多年來,她和誌成的生活,並不像外人在表麵上所看到的那麽和諧幸福。有許多難言之痛、難言之隱是隻有她自己才清楚的。她並不想借此機會向誰“訴苦”,但有幾個問題的的確確是在困惑著她、糾纏著她,讓她不得安寧:誌成為什麽要把隻屬於他倆的秘密告訴他兄弟?他想幹什麽?誌和為什麽又要把這些事告訴誌英?他又想幹什麽?誌和身上絕少小市民的習氣,有時反而還有一種知識分子可愛的呆氣,他絕不會是嘴閑得無聊,才去倒賣這些“閑言碎語”。那麽他此舉真正的目的是什麽?

“誌和還跟你們說了些什麽?”待誌英和誌雄倆一坐定,她就發問,一邊用小銀勺子在鏤花鍍金銅套的咖啡杯裏慢慢攪動著,唇邊卻多少保持著一縷淡淡的苦澀的微笑。

聽修小眉這麽問,貢誌雄先迷惑了。因為,貢誌和沒找他說過這些事。於是,在征得修小眉的同意後,貢誌英隻得簡略地把貢誌和說給她的那些話(當然除了“十五萬元存折”以外)一一又給誌雄說了一遍。說到“大哥甚至有一點兒懷疑嫂子對他有外心”時,誌雄嘿嘿一笑道:“大哥也是的,現在有幾個結了婚的大男大女沒外心的?這都成時尚了,對這種事何必那麽較真呢?”然後他又回過頭來勸慰修小眉:“您也別在意。大哥就是過於正統,跟他過日子就是累。好在事情已經過去了,我想,我們都不會在意這些話的,都什麽年代了嘛……”

“你瞎說什麽呀,好像嫂子真有什麽外心似的?”誌英嗔責道。

修小眉微微紅起臉,默默地坐了會兒,又問:“但是……你們的大哥為什麽要跟誌和說這些呢?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無聊的碎嘴婆子,誌和也不是一個無聊的事兒媽,他為什麽又要跟誌英說這些事?他倆都是特別正經的大知識分子啊,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你們了解他們的想法嗎?”“嗨,你千萬別把什麽知識分子當個玩意兒。他們要無聊起來,比誰都無聊!”貢誌雄冷笑。“你們真的不知道誌和的用意?”修小眉追問。“他能有啥用意?還不是因為聽說您跟大哥之間居然還有不和之處,心裏特別扭唄。”誌英當然不會告訴小眉,貢誌和還讓她幫著“監視”她哩。女人顧家的本能告訴她,為了這個家,有些話是不能在自家人中間隨意地搬來搬去的。

“你們還是沒把我當貢家人……”修小眉見貢誌英總是不告訴她真話,便苦笑了一下。

“嫂子,您要這麽說,就太沒良心了。”貢誌英紅起臉,輕輕地駁斥。過了一會兒,那縷淡淡的苦笑慢慢從修小眉的唇邊消失,她低下頭,輕輕地歎了口氣,眼圈突然紅了起來:“好吧,你們不願跟我說真話,讓我來告訴你們這裏的原因。你們的大哥這兩年對我的確有些疑神疑鬼。他……怎麽說呢?他在某個方麵挺……挺自卑……心態變得很不正常……”

“我大哥自卑?他心態很不正常?”貢誌英輕輕地叫了起來。貢誌雄忙給她使了個眼色,讓她別輕易插嘴,耐著性子聽修小眉把話說完。他已經預感到這位受全家人敬重的嫂子今日會抖摟出一些他們全都不知道的重大生活機密,他怕誌英大驚小怪一擾亂,修小眉又不願說了。

“我跟你們的大哥一起生活了這麽長時間,應該說兩個人相處還是很和美的。我們也有不和諧的地方,隻不過因為我倆都比較有修養,也比較能控製自己的情緒,而且結婚之初我們就有個約定,為了不讓爸爸媽媽為我們分心,保證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把我們之間的矛盾公開到外麵去……”

貢誌英忍不住地問:“你倆到底有什麽矛盾?”

修小眉低下了頭。貢誌雄勸道:“大哥已經不在了,你們當初的承諾已經沒有約束力了。”修小眉的眼眶一下濕潤了:“正因為他不在了,我才覺得不應該再去碰這個傷口。你們的大哥是個非常崇高的人,我倆之間的不和諧,原因是多方麵的,我不想再傷害他……”貢誌雄勸道:“說吧,大哥都不在了,沒什麽不可說的了。”修小眉猶猶豫豫地,顯得非常痛苦:“怎麽跟你們說呢?你們的大哥……他……他其實……一直是……一直對我跟他那種……那種夫妻生活……很不感興趣……他身旁有沒有一個女人,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他需要的隻是一個戰友、一個同誌再加上一個做飯洗衣服的輔助工……”“您說大哥一直是個性冷淡……或性無能者?”貢誌雄把修小眉一直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直接點明了。貢誌英極痛苦地嗬斥道:“誌雄!”貢誌雄不說話了。修小眉也不說話了,眼淚無聲地在她秀麗、圓潤,但多多少少也已隱隱地刻畫出一些眼角紋的臉龐上流淌了下來。貢誌英的眼圈刹那間也紅了,忙從手包裏掏出一小包紙巾,遞給修小眉。修小眉說了聲:“謝謝。”但沒接那紙巾,打開自己那個小巧而又設計製作得非常風格化的手包,取出一小塊消毒濕巾,輕輕地按放在眼圈上,吸去沾染在眼影上的那些淚水。“不管怎麽樣,大哥還是非常愛您的,隻不過他隻能用他可能的那種方式去愛罷了。”貢誌雄勸慰道。修小眉輕輕地歎了口氣:“大概吧……”“您沒陪他去看看心理大夫,或看看男科門診?”貢誌雄小心翼翼地問道。“誌雄,你說什麽呢?”貢誌英紅著臉,很不情願地嗔責。貢誌雄卻滿不在乎地說道:“這是可以治療的一種疾病,你以為呢?”修小眉苦笑了一下說道:“誌雄,你沒有完全理解我說的意思。你們大哥的冷淡不僅僅是性,他對普通人日常生活中一切有趣的事情通通都不感興趣,吃什麽、穿什麽、住什麽,更不要說玩什麽,他一概都不感興趣。他心裏隻有事業,可我,打根兒上起,就是一個特俗的人,我特別看重世俗的生活……這麽多年,我總是讓著他,也壓抑著自己。你們的大哥對這一點不是沒有察覺,他希望我過得好,可又沒法改變他自己。他又是一個責任心非常強的人,他希望對自己妻子的一切都負起他一個丈夫應該負起的責任來。但他在那些方麵又實在負不起這個責任,所以,許多時候他比我還痛苦,他在內心不僅承受著他自己的那一份痛苦,還承受著我承受的那份痛苦。他多次勸我跟他離婚,可我怎麽能同意呢?後來,他漸漸地就有些變了……一種心理變態……也就是說,他開始無端地懷疑我變心……”“我能理解大哥的痛苦,理解他的變態……”貢誌雄歎了口氣道。“你……還是應該主動找二哥去談一談,自家人,別鬧誤會。”誌英真誠地建議道。修小眉為難地搖了搖頭:“我怎麽好說?如果有機會,麻煩你們二位,給誌和遞個話,假如他覺得有必要,我隨時都願意跟他直接交換看法。為了維護這個家的尊嚴,我覺得我修小眉所付出的絕對不比貢家任何一個人少。”說到這裏,她的眼淚又簌簌地流了下來。

這時,貢誌英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貢誌和打來的。貢誌和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十分焦急,他讓貢誌英馬上趕到他家去。

“什麽事?”

“別問什麽事,趕快過來。”

“我……我跟誌雄在一塊兒說事哩。”

“那你倆就一塊兒過來,趕快。”

但等他倆趕到貢誌和家,貢誌和自己卻還沒趕到。貢誌英忙撥通貢誌和的手機問:“我們已經到你家門前了。你在哪兒呢?”貢誌和反問:“你們上樓沒有?”貢誌雄從貢誌英手裏拿過手機,沒好氣兒地答道:“我們又沒有你家的鑰匙,上個鬼的樓啊?你叫我們到你家來,到底有什麽事啊?我還忙著哩。”貢誌和忙說:“我馬上就到。現在你們留在原地別動,哪兒也別去。”貢誌英還要去接孩子,所以從貢誌雄手裏拿過手機,氣呼呼地催促道:“你還要我們等多長時間?”貢誌和說道:“一個小時前,我原先在社科院曆史所的那個辦公室和辦公桌全被人撬了,而且突然莫名其妙地燃燒起火,我擔心這些壞蛋對我家也下了手。”貢誌英和貢誌雄一聽,便呆住了。不一會兒,貢誌和駕駛著菲亞特車飛快馳來。兄妹三人著急忙慌地跑上樓。貢誌和掏出鑰匙剛要開門,一觸門板,門居然“吱呀”一聲地開了。貢誌和忙回身打開樓道裏的消防箱,從中拿出一把紅柄的消防斧,雙手把它牢牢攥定,憋足一口氣,猛地推開門,衝進去。眼前出現的一幅景象,讓這三人都驚呆了—屋裏顯然被人抄檢過了:壁櫃和床頭櫃的抽屜都被拉開,衣物零七碎八地被扔得滿地都是;CD架和音帶櫃也被翻得一塌糊塗;書架上所有的書幾乎都被扔到了地板上……貢誌英潛意識地伸手去扶起一個倒在茶幾上的台燈。貢誌和忙叫了聲:“別動,什麽也別動!”貢誌和小心翼翼地在亂七八糟的現場走了一圈,回到貢誌英和貢誌雄所在的客廳。他問誌英:“你是不是把我前些日子跟你說的那些話,全都告訴了大嫂?”貢誌英臉一紅:“沒……沒有啊……”貢誌和狠狠地瞪著貢誌英:“沒有?再說個‘沒有’?”貢誌英大紅著臉,低下了頭去。事發後,貢誌和立即認定,是貢誌英把他說的那些情況透露給了修小眉,修小眉又把情況透露給了她背後的那個人。那個人便派人來貢誌和處查抄他所掌握的“證據”,同時也想通過這樣的舉動,威懾一下貢誌和,讓他“少管閑事”。如果這樣的推斷是正確的,那麽,修小眉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貢誌和有點兒不敢往深處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