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晚飯後,支起了麻將桌。隔壁兩位大爺提著保溫杯登門,三個老爺子和唐阿姨湊了一桌麻友,擼起袖子準備殺到後半夜。邢朗搬了張椅子放在旁邊,抱著外甥女兒在旁看著,聽著四個老人的話題從國家版圖到世界格局,到街坊鄰裏,再到昨天買油條的時候街口早餐鋪子的老張少找了五毛錢。

隔壁孫大爺的女婿是個片警,他對公安這一行頗有興趣,讓邢朗說一兩件辦過的案子來聽聽,權當消遣取樂。

邢朗拿起桌子上閑置的麻將遞給外甥女兒,說:“沒什麽意思,和您女婿管的事兒差不多。”

孫大爺連連點頭:“我那女婿可勇著嘞,前兩天在街上追小偷,跑丟了一隻鞋,胳膊都擦傷了。後來那個失主還給他送了一麵錦旗。”

三個老人紛紛應和,連說警察這一行可真是太危險了。

孫大爺還問:“小邢,你有沒有收到過錦旗呀?”

邢朗實話實說:“沒有。”

這是實話,他經手的案件性質不黑箱保密都很不錯了,從沒聽說過那個走私販毒殺人犯的受害者家屬親友在結案後還給他們送錦旗。

孫大爺笑得很得意,臉上的皺紋扭成了一朵盛開的牡丹花。既然話題拐到了孫大爺的女婿身上,四個老人不約而同地聊起了子孫兒女。往日每到這個話題,邢朗就躲得遠遠的,如果他不走,麻將桌就會變成催婚現場。但是今天晚上他聽著孫大爺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兩歲的小孫子,依舊穩穩當當坐在一旁,逗自己的外甥女兒玩,教她認麻將牌。

看著他這穩如老狗死皮賴臉的模樣,唐阿姨心裏很著急,摸著麻將牌連連朝他使眼色,用眼神轟他滾蛋。邢朗裝作沒看到唐阿姨驅趕的眼神,不時還和孫大爺聊兩句,勸導孫大爺別急著把孫子送到早教班。唐阿姨急了,在桌子底下朝邢朗腿上用力捏了一把,趁桌上仨老頭不注意,低聲對邢朗說:“你還坐在這兒幹什麽?快去陪海棠說說話。人家大老遠來的,你就讓人姑娘坐冷板凳?”

邢朗看了一眼客廳另一邊坐在地毯上圍成圈子聊天的大姐小妹和海棠,又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道:“待會兒我送她回去。”

“你可急死我了,現在就去陪她聊天。”

邢朗煩不勝煩地皺了皺眉頭:“聊什麽聊啊,大姐跟她聊得好好的,我過去算怎麽回事?”說著抬手指了指牌桌,“趕緊摸個東風,孫叔都快和了。”

莉莉困了,摟著他的脖子昏昏欲睡,邢朗細心托著她的背起身往西邊一間臥室走過去,輕聲道:“寶貝兒,咱去**睡。”

臥室**躺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安迪鬧得瘋,累得也早,躺在**早睡熟了。秦放靠在床頭躲清閑,正在玩手機。見邢朗抱著莉莉進來,秦放把位子騰出來轉身坐在窗邊的沙發上:“莉莉也睡了?”

邢朗把她放在安迪旁邊,給她蓋上被子,然後調暗燈光,對秦放招招手,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臥室。邢朗又洗了一盤葡萄,端著果盤走向正在聊天的三個女人,把果盤放在她們中間,在海棠對麵坐下:“嚐嚐,新疆的馬奶子葡萄,甜得齁嗓子。”

秦放隻想縮在安靜的角落打遊戲,但是扛不住邢朗一直用眼刀掃他,隻好慢慢悠悠晃過去,挨著邢朗坐下,加入了這邊的聊天陣營當中。

葡萄太甜,邢佳瑞怕胖,吃了兩顆就把葡萄遠遠推到一邊,繼續聊她們學校的一些奇聞異事。三個女人的話題不是聊別人的八卦,就是聊自己的化妝品,抑或是大姐和海棠聊洗衣店和餐廳的瑣事。邢朗和秦放插不上嘴,也無意插嘴,兩個人都神遊在圈子之外。

邢朗耳邊灌著三個女人的說話聲,上身往後一仰靠在沙發腿上,拿出手機亂按著。魏恒到現在都不接他電話,他懷疑他已經被魏恒拉黑了。

秦放像是和他心有靈犀似的,沒有任何征兆地說:“前兩天我碰到魏老師了。”

邢朗的雙眼猶如聚光燈般瞬時對準了他:“在哪兒?”

秦放把被邢佳瑞推到一邊的葡萄拉到麵前,不緊不慢地揭著葡萄皮:“墓園。”

墓園?魏恒去墓園幹什麽?

“他自己?”

這句話問出來邢朗就覺得大可不必,魏恒獨來獨往,從不與人同行,去哪裏都是他自己。

秦放卻道:“他和他朋友一起。”他把葡萄塞到嘴裏,扯了一張紙巾擦著手說,“本來我還以為是他男朋友呢,幸好不是。哇,好甜。”

這句話的信息量有點大,邢朗盯著他問:“什麽樣的男人?”

秦放抬手伸向天花板:“高,帥。又高又帥。身材逆天了。”

邢朗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也沒有心情繼續問下去。

秦放嗍嗍手指,像隻蟲子似的用腳蹬著地毯,移到邢朗身邊,有些得意道:“你不知道,我差點就被魏老師騙了。”

提及魏恒,邢朗才打起一二分精神,斜眼看向他,等他說下去。

秦放道:“他跟我說他有男朋友,我當真來著,直到前兩天在墓園碰見他,我才知道他一直單身。”

邢朗用看待傻子般的眼神看著他:“你才知道?”

秦放愣了一下,說:“啊。”

邢朗搖搖頭,又拿起手機,“唰唰唰”按著屏幕:“用你的腦門子想一想,他連朋友都不肯交,會有個屁的男朋友。”

“之前是他告訴我,他有男朋友的啊。”

邢朗毫不留情:“那是他對你沒興趣,用這話堵你的嘴。”

回想起他也問過魏恒是否單身,魏恒也對他撒過這個謊。邢朗不免開始亂想難道魏恒也是在堵他的嘴?

他們這邊動靜有點大,吸引了在場三個女人的注意力。邢佳瑞一臉八卦地問:“你們在說誰的男朋友啊?”

秦放噎了一下,指了指邢朗:“你二哥,你二哥找了個男朋友。”

大姐和小妹都沒有當真,把這句話當成笑話聽,邢佳瑞繼續說隔壁表演係的係花。隻有海棠聞聲認認真真地看了邢朗一眼,眼神變得不可琢磨。邢朗沒留意對麵投過來的一道視線,低著頭專心打字。

就在剛才他忽然想到了,既然魏恒不接他電話,他還可以給魏恒發短信。他埋頭思索了一陣子,在心裏粗略組織好語言,然後編輯成文字——

“魏恒,我們需要盡快坐下來好好聊一次,我已經把想說的話全都說出來了,但是你還沒有回應。我不知道你的想法,這樣不行。你不能躲著我,我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但是你必須把你的想法告訴我,就算你不打算接受我,我也不會纏著你。有什麽話我們當麵說清楚,回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給我一個回複,我想和你好好聊一次。”

短信發出去,手機外殼沾了他掌心一層熱汗,溫度燙得驚人。邢朗放下手機,忽然感到口幹舌燥,從茶幾上拿起一隻不知是誰的杯子喝了幾口水,水還沒有咽幹淨,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抓起手機又開始打字。

第二條短信——

“我知道你不討厭我,但是我不知道你在顧慮什麽。是我給你壓力了嗎?其實你不需要感到有壓力,因為我想從你身上得到的東西很簡單,你能給的就是我想要的,我不會試圖從你身上得到一些你根本沒有的東西。我不會給你壓力,我隻會盡我所能把我擁有的東西全都給你,如果你需要的話。

“我了解你,知道你防備心很重,很難信任別人,更不會接受一個你不信任的人。我不會逼你立刻就接受我,你可以試著了解我,或許你就會信任我。你需要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不然你會很孤獨。我完全認可你,信任你,也希望得到你的信任。對我來說,你很難得,我必須爭取你,如果我不這麽做,以後我一定會後悔。一邊後悔一邊生活是一件很殘酷的事。

“我現在就可以對你做出承諾,如果你接受我,我會永遠信任你,站在你身邊支持你做任何事,陪伴你的時間肯定會比富貴兒要長。如果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和我在一起,我保證會妥善解決我們之間產生的任何問題,沒有猜疑和誤解,我會盡我所能拚盡全力地愛你,理解你,陪伴你。如果有一天我們最終分開了,那一定是死別。

“這是我對你的承諾,魏恒,請你給我一個履行諾言的機會。”

洋洋灑灑幾百字,一氣嗬成,揮筆即落,邢朗打字的時候處於暈眩的狀態,自己都不知道這點文采是從哪兒來的,好像自然而然就從腦海中生成。直到寫完短信發出去,邢朗翻了翻自己寫的這些字,打心眼裏覺得不可思議。

像是檢查錯字似的,他盯著發出去的兩條短信一個字一個字在心裏讀出來,看著看著,他老臉一紅,五髒六腑似乎都燒了起來,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的溫度都燙得驚人。

他放下手機去衛生間洗臉,反反複複洗了很多次,出來的時候看到海棠穿戴整齊站在麻將桌邊向二老辭別。

唐阿姨說:“朗朗啊,快點送海棠回去。”

海棠禮貌婉拒:“不用了阿姨,我到前麵打車就好了。”

唐阿姨道:“那怎麽行,一個女孩子夜裏打車太不安全了,讓朗朗送你回去。”

海棠笑著看向邢朗,用眼神和他進行某種交流。

邢朗擦掉臉上的水珠,接過她手裏的挎包和老娘給她采摘的院子裏的新鮮蔬菜,然後拿起茶幾上的手機和車鑰匙,道:“我送你回去。”

臨走時,海棠再次向老爺子祝壽,然後和大姐小妹還有秦放打過招呼,跟著邢朗出門了。出了院子大門,邢朗往停在巷子路燈下的吉普車走過去,把車掉頭開到海棠身邊,等她上了車就說:“今天真是謝謝你,你能來,兩個老人都很高興。”

海棠拉上安全帶,看著後視鏡理了理長發,微微笑道:“叔叔過生日,我過來看看他也是應該的。”

吉普車駛出巷子,行走在燈光浮沉,車影稀疏的公路上,白天的喧鬧與夜晚的寧靜形成強烈的反差,此時車廂裏靜得隻有邢朗不時轉動方向盤、踩離合的聲音。

邢朗看著前方的路況,海棠看著窗外的夜景,誰都沒有說話,貌似他們早已習慣了這份沉甸甸的寧靜。邢朗開著車,時不時就看一眼放在駕駛台上的手機,漸漸地,他看手機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海棠注意到了,就問:“你還有事嗎?”

邢朗道:“沒事。”

夜晚很冷,他才感覺到車裏溫度有點低,於是打開了暖氣,和她閑聊了幾句唐阿姨的風濕。

聊著聊著,海棠忽然問:“唐阿姨說,你們下個月要再照一次全家福?”

邢朗:“嗯,她的確說過元旦的時候照全家福。現在的全家福是六年前大姐剛結婚的時候照的,缺了莉莉和安迪。”

海棠垂下眼睛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淡淡道:“唐阿姨讓我也去。”

邢朗一時還反應不及,隨後不加掩飾煩惱地歎了口氣,眉頭深深擰了起來。

看到他這個反應,海棠眼中的溫度頓時冷卻了,她又道:“我已經回絕她了。”

邢朗看她一眼,誠懇道:“不好意思,我會找時間和老太太說清楚。”

海棠從不善於扭捏和曖昧,看著窗外索性直言:“唐阿姨還想撮合我們。”

邢朗幹笑一聲:“老人嘛,過段時間她就想清楚了。”

海棠問:“那你呢,你想清楚了嗎?”

邢朗下意識看了一眼至今沒有動靜的手機,一句“想清楚了”噎在喉嚨裏,還沒等他說出來,就聽海棠道:“去你那裏,今天晚上我們把話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