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小區停車場,邢朗緊走幾步打開副駕駛車門,握著門把對著魏恒笑。

魏恒看都不看他,徑直朝後座走過去,剛打開車門就聽邢朗說:“後麵還沒來得及清理,坐前麵吧。”

昨天邢朗把何秀霞母子放在後座,此時座椅上零星分布著斑斑血跡,的確不能坐人。魏恒坐在副駕駛拉上安全帶,轉頭衝著窗外,臉色比車外蕭條肅殺的秋風還冷。

邢朗把車開出小區匯入公路上的車流中,他頻頻側目看向魏恒,都快把眼睛看成斜眼了,魏恒都沒有往他這邊看一眼。

“咳咳。”邢朗握拳抵在唇邊低咳了兩聲,“呂誌新暫時被收押了,現在在預審科。”

魏恒沒理他。

邢朗看一眼他的後腦勺,正要跟他聊聊案子,就聽到他手機響了。

魏恒掏出手機看了看,接通了:“秦主任。”

電話是秦放打來的,魏恒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免提和邢朗一起聽,他獨自聽完了秦放轉述的關於梁珊珊的屍檢結果。

因為對方是魏恒,所以秦放並不擔心自己的專業術語對方會聽不懂,隻簡明扼要複述了梁珊珊的傷口鑒定結果。魏恒心裏已然發覺了隱藏在梁珊珊屍檢報告中的疑點。

魏恒疑道:“兩次?”

秦放道:“我把解剖圖給你發過去。”

秦放掛了電話,很快把兩張照片發到了魏恒的手機上。魏恒打開圖片放大了仔細看,的確發現了秦放所說的問題:梁珊珊前頸部的肌肉和皮下組織挫傷的確呈大麵積分散,和白曉竹的傷痕很不相同。

可是當梁珊珊被殺死後,誰會如此痛恨她,連一個少女的屍體都不肯放過?目前他們找到的嫌疑人隻有陳雨和呂誌新,他們兩人之中誰都沒有理由虐待梁珊珊的屍體,難道還有第三個人嗎?

魏恒覺得頭疼。

邢朗知道他在為什麽事煩心,他昨天晚上已經看過梁珊珊的屍檢報告,知曉了其中的一個疑點,但是他不像魏恒這麽自虐,魏恒習慣於用腦,無論什麽線索都竭盡所能去分析,從不喜歡借用外物。但是邢朗用的手段比他豐富得多,魏恒一直在死者身上尋找答案,而他更善於讓嫌疑人開口說話。

邢朗道:“想那麽多沒用,呂誌新和陳雨都在咱們的控製中,撬開他們的嘴讓他們親口說出真相,抵得上你在這裏悶頭想破腦袋。”

他說得不錯,兩個嫌疑人都在監控之中,真相就存在於他們之間,無論是呂誌新的供認,還是陳雨在梁珊珊身上留下的罪狀,警方都找到了能把他們定罪的證據。

但是魏恒卻始終有個疑慮,就在剛才秦放告訴他梁珊珊的屍檢結果中,他發現這層疑慮或許是籠罩在梁珊珊被殺案上的最後一層迷霧:陳雨和呂誌新,究竟是誰應該對梁珊珊的死亡負責?

邢朗把車停在醫院停車場,還沒熄火就見魏恒已經先他一步下車,獨自一人往醫院大門走了過去。邢朗在心裏歎了聲氣,小跑幾步走在他斜後方,和他保持著兩三步的距離。

何秀霞和陳雨在淩晨四點鍾轉入普通病房,這對母子很幸運,倘若邢朗再晚五分鍾發現他們,此時何秀霞和陳雨應當躺在醫院太平間。

陸明宇坐在走廊長椅上,閉著眼睛抱著胳膊在養神,一臉的疲憊。聽到有人在逼近,陸明宇睜開眼睛站了起來:“邢隊,魏老——”

一句“魏老師”沒叫完,陸明宇就說不下去了,因為魏恒的臉實在太臭,臉上寫著兩行大字“心情不好,人畜勿近”。

陸明宇疑惑地去看魏恒身後的邢朗,邢朗衝他搖了搖手。

魏恒沒有看到來自身後的小動作,隻對陸明宇點點頭,然後推開病房門走入病房。

邢朗剛要跟進去,就見病房門“呼嗵”一聲關上了,險些撞到他鼻子。邢朗看著緊閉的房門無語了片刻,瞥見陸明宇正一臉探究地看著他,便抬手指了指房門,沒滋沒味地笑了一聲:“脾氣挺大。”

話音剛落,房門從裏麵被打開了,魏恒站在門口,冷著臉說:“你審。”

魏老師擅長動腦子,動嘴皮子這種活僅限於跟人抬杠,正兒八經詢問嫌疑人,他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認為自己不能勝任。

邢朗看他一眼,拿走他手裏的文件,走進病房。

何秀霞已經醒了,此時正坐在陳雨的病床前,麵容呆滯地握著兒子的左手,看著兒子那張纏滿紗布的臉,石化了似的一動不動。

她臉上橫著嚴重的瘀青和紅腫,額頭被刀割了一道五厘米長的傷口,此時已經縫針包紮。她瘦小的身體裹在肥大的病號服裏,清淩淩的像隻剩一副骨頭架子。而陳雨則比她嚴重得多,從陳雨被包裹得隻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麵就可以看出這個人在昨晚遭受了多殘酷的刑罰。

邢朗掀開床尾的被褥,拿出一份病曆粗略看了一遍。陳雨臉上多處貫通傷,外傷口和內傷口的長度加起來竟有二十幾公分,光縫針就縫了幾十針。簡言之,陳雨的臉幾乎被割成了一塊塊破碎的拚圖,即使送醫及時,未來也很有可能二次潰爛。

此時陳雨藏在紗布後的,是一張麵目全非的臉。

邢朗走到陳雨病床前,一言不發地看了何秀霞片刻,然後把手中的文件遞給了何秀霞。

隨著邢朗的靠近,何秀霞渾身一哆嗦,猛然被驚醒了似的縮著肩膀一臉驚恐地抬起頭,她看著邢朗的臉仔細辨認了幾秒鍾,當她看清楚邢朗的臉後,緊繃的眼神中略顯鬆動,像是卸下了一二分對警察的防備。然後,她低頭看著邢朗遞到她眼下的文件,仿佛預感到了什麽似的,手指顫抖著接了過去。

這是她第一次看DNA鑒定報告,大篇術語她都看不懂,但是她認得最後一行字“係屬嫌疑人陳雨”。

像是堵在心裏的情緒終於得以宣泄,何秀霞扔下那張薄薄的紙,趴在病床邊放聲痛哭,哭聲絕望又激烈,讓人不免困惑這聲音究竟是不是從她單薄的身體裏發出來的。

魏恒遠遠站在窗邊,打開窗戶,讓窗外幹燥寒冷的秋風吹進來,也帶走了何秀霞的悲鳴。

邢朗容她哭了一會兒,兩分鍾後,他把何秀霞從地上攙扶起來,讓她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遞給她幾張紙巾。

痛哭過後,何秀霞逐漸變得冷靜,她把臉上的眼淚抹淨,低垂著蒼白無神的臉,眼睛裏沒有絲毫生氣。她已經不再悲傷,隻剩下絕望,就算此時有人揮刀砍斷她的脖子,她也不會掙紮和反抗。

邢朗在她臉上看到了求死般的神光。

或許是陳雨罪證確鑿,所以她也無心生還,但是這種情緒並不是邢朗想要的,他見過太多絕望的犯人,也見過很多背著多重罪狀赴死的犯人。一個人如果對生命失去希望,那麽必定伴隨著對掠奪他們生還希望的執法者的怨恨,這種破釜沉舟式的怨恨很可怕,他們寧願帶著滿身的罪狀去死,也不願意向執法機關坦白自己的罪行。他們會用自己的死亡掩藏罪惡的真相,讓探求真相的人永遠迷失。

邢朗審訊過許多犯人,也拿下了許多人必死的口供,但是他的初衷從來都不是殺人,而是給那些死於非命的受害者一個清清白白的交代。

那些人當然該死,但是他們必須死得有前因,有後果,必須死於真相大白,否則他們死得沒有絲毫意義。

邢朗把被她扔在地上的一頁紙撿起來,絲毫沒有憐憫和同情般再次展示讓這個女人悲慟的源頭:“看到了嗎?這是DNA鑒定報告,梁珊珊的指甲裏有陳雨的皮膚組織,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邢朗把那頁紙扔到依舊在沉睡的陳雨身上,對何秀霞說:“意味著你兒子是個殺人犯。”他看著何秀霞輕輕地笑了笑,“他死定了。”

旁聽的魏恒忍不住在心裏詫異,何秀霞的情緒已經很低落,低落到求生的意識都非常淡薄,他不知道邢朗為什麽在這種時候還要為她的悲傷下一劑猛藥,邢朗在耍什麽手段?

果不其然,何秀霞似乎已經陷入淤泥中的思維,被邢朗這句話所攪動,她怨恨地看著詛咒她兒子的警察。

邢朗像是對她的反應非常滿意,翹起唇角微微一笑,又道:“你想說什麽?說你兒子腦子有毛病,不用負刑事責任?”

被他言中,何秀霞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目光劇烈顫動。

邢朗嘴角的笑意逐漸變得冷漠:“別天真了,找個律師問一問,翻一翻憲法,看哪條法律保護腦癱患者殺人犯?得了這種病考上大學的都大有人在,你兒子憑什麽因為智力低下就能逃脫殺人的罪責?他又不是神經病。”

最後一句話,他看著何秀霞,用佯裝無意的口吻說出來。

聽到這兒,魏恒才知道他用的什麽手段,邢朗在引誘何秀霞自首。

何秀霞的眼睛裏霎時閃過一道異彩,好似絕處逢生般,身體裏被灌入了全新的生命力,說:“他,他腦子不清楚,他是傻子啊,傻子就是神經病!”

邢朗笑了笑,言語輕快:“是嗎?誰能證明?”

何秀霞一愣,被問住了似的,眼睛裏的光芒逐漸消失。

在那求救的信號消失之前,邢朗忽然傾身靠近她,壓低了聲音道:“我能證明。”

何秀霞猛地抬起頭看著他,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翻湧。

邢朗道:“你清楚法院起訴嫌疑人的流程嗎?不清楚?那我告訴你。一個嫌疑人是否有罪,其實不由法院判定,而是由預審決定。還不明白?那我說得更直白一些,我抓的人,我負責審訊,負責拿下口供,負責移交法庭。從陳雨被捕到被判刑,全程由我負責。至於陳雨是被判死刑,死緩,還是蹲大牢,全由我交到政法科的證據決定。”

邢朗看著何秀霞那雙驚疑不定的眼睛歇了一口氣,接著說:“也就是說,陳雨的罪行是輕是重,他該死還是該活,其中很大一部分由我說了算。”說著,他挑眉一笑,“懂了嗎?”

何秀霞臉部的肌肉抖動著,看似想和他說些什麽,卻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發。

邢朗又道:“還不懂?我的意思是陳雨有沒有精神病,是否在無意識下犯罪殺人,是否需要為他的行為負法律責任,你說了不算,醫生說了也不算,隻有我說了算。有時間翻一翻刑法第十八條,特殊人員的刑事責任能力劃分條件,陳雨到底是不是在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前提下出手殺人,取決於我對他的審訊和呈交法院的供詞。當然了,如果陳雨上法庭的時候有一名全程參與偵查工作的警察願意出庭作證,那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陳雨多半死不了。”

他雖然沒有把這些話全都剖開了晾在台麵上,不過暗示到如此明顯的程度,已經足以讓何秀霞明白他的意思。

何秀霞怔怔看他半晌,不知是憂是喜地咧開嘴,不敢置信地問:“你,你能出庭作證嗎?”

邢朗笑容有些殘忍,像是在拿她打趣:“給誰作證?被告還是原告?證明陳雨不用負刑事責任,還是需要負刑事責任?”

何秀霞漲紅了臉,羞惱地瞪著他。

邢朗把放在陳雨身上的一頁報告又拿起來,看著紙麵照本宣科似的說:“這麽跟你說吧,何女士。我是警察,我的工作是抓到犯人,拿下口供,把他們順利移交法庭。至於法庭如何裁決他們,我並不關心,我隻想把在我職責以內的事做好。但是現在很棘手啊,有些事我們心照不宣,你我都很清楚,死在陳雨手上的女孩兒不止一個,梁珊珊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還有郭雨薇和白曉竹。現在你可以想象一下,假如陳雨上了法庭,三個女孩兒的家屬聯合把他告死的概率有多大?我很負責地告訴你,很大。受害者的家屬想為孩子報仇的心,和你想保護自己兒子的心是一樣的,你會為了自己的兒子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對嗎?巧了,他們也會為了給自己的孩子報仇不惜任何代價。”

邢朗把一頁紙折了起來,折成一個小小的正方形,裝進外套左側的口袋,緊貼心髒的位置,衝著何秀霞冷然一笑:“無論陳雨身上背著一條人命還是三條,隻要他上了法庭,上到法官,下到陪審,還有聽眾和媒體,都會用三條人命的罪行去審判他。也就是說,法律會在陳雨能夠承擔刑事責任的前提下給他最殘酷的懲罰,比如說,判死刑。”

“死刑”這兩個字讓何秀霞的瞳孔為之一震,仿佛瞬間跌入了深淵,臉上彌漫著絕望,但是她依舊用祈求的目光看著邢朗:“但是,但是你剛才說,你可以,可以……”

何秀霞說不下去了,她忽然發現,這個警察是多麽地狡猾,他是多麽地善於玩弄語言遊戲,他給足了她希望,卻不包含任何承諾。

邢朗攤開手,佯裝疑惑:“我可以什麽?哦,你是說出庭作證?”

何秀霞慌忙點頭。

邢朗看著她,眼睛裏有黑霧在翻滾,似乎預備著將他麵前的女人吞噬,他說:“隻要你配合我,我就可以。”

“配,配合你什麽?”

“還是剛才那句話,我要真相,隻要你把全部的真相都說出來,我就可以。我不在乎陳雨是否被判死刑,我可以讓他去死,也可以讓他繼續活著。這全都取決你是否肯和我做這筆交易。”

“什麽交易?”

邢朗緊緊盯著何秀霞:“你有真相,我有你兒子的命,這就是交易。”

窗戶早已被魏恒打開,秋風源源不斷從窗口吹進來,不向陽的病房內沉浮著厚重的寒冷氣流。直到此時何秀霞才感覺到寒冷似的抱著胳膊,顫抖著說:“你想知道什麽?”

“我要你承認,是陳雨殺死了郭雨薇和白曉竹。還有,說出昨晚傷害你和陳雨的人是誰。”

終於,邢朗向她拋出了帶著尖刺的橄欖枝,何秀霞倘若接住,必定會傷得血肉模糊。

何秀霞道:“隻要我說了,你就幫我兒子作證,讓他可以不負刑事責任嗎?”

邢朗:“至少,他不會死。”

何秀霞用她枯瘦的手掌緊緊握住陳雨的手,咬著嘴唇,陷入異常艱巨的抉擇當中。

終於,她遲疑著開口了:“我不知道他是誰。”

邢朗注視著何秀霞:“我在和你合作,何女士,你必須對我說實話。”

何秀霞搖頭,眼淚撲簌落下:“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他戴著帽子和口罩。我隻知道他長得很高,是個很年輕的男人,聲音很好聽。”

像是想起了什麽,何秀霞神色一變,聲音越來越低:“他很有力氣,他在我臉上打了一拳,我就昏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兒子已經被他打得滿臉是血。”

何秀霞的聲音越來越顫抖,悲憤的淚水流得洶湧:“他用刀割我兒子的臉,那是刀啊,怎麽能往臉上割呢!他就像個魔鬼,一直在折磨我們,不斷用刀割我們的身體,說要親眼看著我們的血流光!但是他沒有殺了我們,他說他還會再來。他走了以後,我疼得渾身都沒有力氣,我兒子早就昏過去了,他的血流了一地,一個人怎麽能流那麽多血?肯定會死啊!如果我兒子死了,那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邢朗問道:“是你打開了煤氣?”

“是,是我,我也不想死,但是那個時候我感覺我活不下去了,所有人希望我們去死,他們都恨我們,但是我的兒子也可憐啊,他根本不明白他在做什麽!如果那些人肯對我兒子友好一點,如果雨薇的父母肯讓雨薇繼續和我兒子做朋友,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何秀霞嗚嗚痛哭:“雨薇是唯一一個願意接近小雨的人,小雨把她當作妹妹一樣對待。直到雨薇的父母不準小雨再接近她,小雨才做那些事。小雨有錯,難道那些瞧不起他,孤立他,把他當作怪物的人就沒有錯嗎?!”

或許換了別人會被何秀霞的質問所打動,但是邢朗沒有,在旁觀看的魏恒也沒有。

他們都不是濫用同情的爛好人,他們心裏自有一番甄別罪惡與無辜的法則。而受到歧視,並不是一個人始於人性,終於獸性的理由。或許陳雨可憐,但是和那些已經死去的女孩兒相比,她們更可憐。

這個世界的確冷漠,但是這份冷漠並非針對陳雨而言,那麽陳雨憑什麽把他受到的冷漠當作施暴於人的借口?僅僅因為他是弱勢群體嗎?那這套邏輯未免太過強盜。

邢朗很想告訴何秀霞,他們的確沒有錯,有錯的是陳雨,而做錯事的人找任何原因任何借口都無法填補他犯的錯。

從受害者身上找原因,這可真操蛋。

雖然他不認同何秀霞的說法,但是他沒有反駁,因為他必須利用何秀霞此時卸下的防備,繼續這場談話。

“郭雨薇在哪?”

就這樣猝不及防的,邢朗問道。

何秀霞低下頭,躲避他的目光。

邢朗用一種冷酷無情,公事公辦的語氣說:“你告訴我郭雨薇的下落和昨天晚上你和你兒子受到襲擊的原因。我就幫你把你剛才說的話,一字不落地在法庭上說出來。”

“可是我,我不知道——”

邢朗皺眉,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時間,強硬地打斷她:“我沒有讓你告訴我那個人的身份,我問的是他找你們的原因。”

何秀霞神經質地撕扯著她右手中指斷裂的指甲,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幾乎把整個指甲蓋揭掉。

邢朗看了看她流著血的手指,看出她心裏的某種堅持已經被擊碎,便瞅準時機,又說:“難道那個人找你們的目的和我的一樣,也是郭雨薇?”

隨後,邢朗看到何秀霞猛地倒吸一口冷氣,雖然她麵部受傷嚴重,但掩蓋不住她臉上失去血色的慘白。

邢朗心道,果然被他猜中了。

何秀霞的眼神再次陷入迷亂和瘋狂,像是回憶起了某種可怕的情形。

邢朗忽然抓住何秀霞的肩膀,彎下腰盯著她的眼睛:“他也在找郭雨薇,那他是誰?找郭雨薇的原因是什麽?既然你說不出他的名字,那他肯定不是郭雨薇的家人,否則你會向警方尋求幫助。既然他不是郭雨薇的家人,那他為什麽尋找郭雨薇?他找郭雨薇的目的是什麽?解救她?他憑什麽篤定郭雨薇還活著?既然郭雨薇沒有存活的可能……那麽他找的就是郭雨薇的屍體。”

“刺啦”一聲,何秀霞的指甲蓋被她生生撕裂,露出大片白色的皮肉。

何秀霞捂住臉,從單薄的胸膛裏發出哀鳴般的哭聲。

邢朗看著她,接著說:“這樣一來就解釋清楚了,他找的是郭雨薇的屍體,你當然不會說出郭雨薇的屍體在哪裏。為了不讓警方介入調查,你更不會在受到殘害後報警,所以你才會選擇帶著你的兒子自殺。我說得對嗎?何女士。”

何秀霞無話可說,用哭聲應對著他的逼問。

邢朗忽然覺得口渴得厲害,但是他並不想喝這間病房裏的水,隻抿了抿幹燥的下唇,又道:“你手中已經沒有籌碼了,何女士。和警方合作說出郭雨薇屍體的下落,才是你唯一的選擇。”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後,何秀霞發出兩聲尖銳的怪笑,那笑聲中有絕望,有無奈,還有濃濃的悔恨。

她抹掉臉上的眼淚,抬起頭,看著陳雨還在沉睡的臉,徐徐說出三個字:“地下室。”

她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但是發出的聲音依舊低不可聞。

邢朗沒有聽清,湊近她問:“什麽?”

魏恒忽然朝他們走過去,對邢朗說:“她說的應該是宏興超市的地下倉庫。”

邢朗看他一眼,目光又移到何秀霞臉上,見她麵如死灰沒有反應,就知道魏恒說對了。

邢朗即刻要去宏興超市,他剛起身,袖子就被何秀霞拉住。

何秀霞的臉很平靜,但她的眼神卻異常地激**,她看著邢朗說:“你要說話算話,你說你會出庭作證的。”

邢朗卻說:“我隻說我會把你剛才說的話轉述給法官,並沒有答應你,我會幫陳雨作證。”

的確,這場談話從頭到尾,他隻許一個承諾。

何秀霞目光一震,忽然明白了什麽似的,看向被他折成一個正方形放在他左側胸前口袋裏的那份鑒定證書。

“你根本沒打算幫我們,你也想讓我兒子去死!你們都想害死他!”

邢朗推開她的手,扯了一下被她拽下肩膀的衣襟,看著何秀霞冷聲道:“害死陳雨的到底是我還是你?你是他的母親,是他的監護人,如果他殺害郭雨薇之後你沒有包庇他,那個時候,法律或許會對他開恩。但是現在,他已經殺了三個人,郭雨薇,梁珊珊,還有白曉竹,這三條人命怎麽就換不來你兒子一條人命?養虎為患的是你,縱容你兒子殺人的也是你。你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無論是對陳雨,還是對受害者家屬而言,你都不是。”

何秀霞怔了許久,忽然發出一聲歇斯底裏的尖叫,死死拉住邢朗的袖子:“我不管!你說你會出庭作證!你說過的呀,你們警察不能說話不算數!”

此時此刻,邢朗暫時忽略了她幫凶的身份,沒有繼續苛責這位憤怒又悲傷的母親,再次推開她的手,往門口走過去。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何秀霞瘋了似的撲過去抱住邢朗的腿,既是祈求,又在控訴。

邢朗喊了一聲陸明宇,陸明宇即刻推門走進來,二話不說蹲在地上攙扶何秀霞。或許是因為病房裏太過熱鬧,陳雨忽然醒了,他睜開腫脹布滿血絲的雙眼,就看到自己的母親正跪在地上,號啕痛哭。

一直以來就像團爛泥似的陳雨陡然間“唔”了一聲,即使滿身傷痕也從病**爬了起來,四肢並用爬到何秀霞身邊,把母親枯瘦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裏。因為他的嘴巴被割爛,所以他不能說話,隻用一雙通紅的雙眼瞪著邢朗,喉嚨裏翻滾著不成形的調子。

邢朗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往後退了一步,對陸明宇說:“叫護士。”

陸明宇剛走出病房,病房裏忽然響起披頭士樂隊的一首老歌,魏恒認得那首歌,是邢朗新換的鈴聲,邢朗的手機遭過幾次重創,出了點問題,每次來電的鈴聲總是很低。為了不漏接電話,邢朗把手機鈴聲換成了最嘈雜的搖滾樂。

然而就在邢朗的手機響起的同時,發生了一件他們都意想不到的事:音樂聲一響,陳雨忽然怪叫一聲,像是受了莫大驚嚇似的鑽進了何秀霞懷中。剛才他還像一個勇士一樣保護母親,此時聽到音樂,反倒成了需要母親保護的孩子。

何秀霞抱著陳雨的腦袋,捂住他的耳朵,大喊:“他不能聽這種聲音,你快把它關了!”

邢朗拿出正在響鈴的手機按下拒接,正要走出病房時,胳膊忽然被魏恒緊緊握住。

魏恒看著躲在何秀霞懷裏的陳雨,他的眼神像是被摔碎的鏡子,布滿了被分割成碎片的波光。

忽然之間,魏恒解開了所有謎題。

梁珊珊生前飽受侵犯……

呂誌新為了隱藏罪行而把梁珊珊的屍體放入不見天日的水管道……

屍檢報告中那句前頸部肌肉挫傷,出點麵積過大……

梁珊珊明明接了電話,呂偉昌卻謊稱那通電話沒有打通……

還有,陳雨懼怕一切分貝過高的噪音……

邢朗看到魏恒自言自語般低聲說了句話,他靠近魏恒問道:“你說什麽?”

魏恒站不穩似的緊緊抓著邢朗的胳膊,道:“錯了,殺死梁珊珊的凶手不是陳雨。”

邢朗目光驟暗,聲音愈加低沉:“什麽意思?”

魏恒目光拋散,意識似乎從身體中抽離,回到了梁珊珊被殺的那個晚上,道:“九點三十八分,梁珊珊接到了呂偉昌打來的電話,手機鈴聲嚇跑了正在對她施害的陳雨。她奄奄一息地拿出手機,向自己的姥爺求救,當時她還沒有死,但是她的屍體卻在後來出現在城西河床。”

魏恒像是在尋找寄托似的看著邢朗,道:“梁珊珊被呂誌新發現的時候還沒有死,是呂誌新掐住了梁珊珊的脖子,殺死了梁姍姍。”

黑夜也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藏汙納垢的黑夜,目睹了發生在一名少女身上的全部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