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魏恒斜他一眼,沒滋沒味地抿了抿唇角,道:“我又沒說什麽。”

雖然邢朗說得精彩,但是這些天相處下來,魏恒認準他不是用以上手段逼供的人。邢朗善於攻心,這些虐身的把戲他不屑用。

菜來了,兩碗排骨麵,三盤小炒,擺了小半桌。

邢朗抽出一雙筷子攪著麵條說:“是,你沒說什麽,你想說的話都寫在臉上。接著往下說吧魏老師,你剛才說到逼供了。”

畢竟吃人家的嘴短,魏恒沒有和他爭,擦著筷子說:“這個人沒有殺死陳雨和何秀霞,說明陳雨和何秀霞還沒有給他想要的答案。但是何秀霞和陳雨受了那麽嚴重的傷,沒有報警也沒有求助,說明何秀霞想掩蓋他們受傷的原因。他們不敢聲張,恐怕這也是他敢對這對母子下狠手的原因。順著推,何秀霞一定隱藏了某個秘密,這個秘密不能見光,即使威脅到她和她兒子的生命,她也死守這個秘密。但是這個秘密同時涉及別人,這個人就是今天晚上傷害他們母子的人。”

“那煤氣呢?煤氣怎麽解釋?”

魏恒想了想,不緊不慢夾了一塊回鍋肉,道:“何秀霞想自殺。”

邢朗抬起頭看著他:“你是說,是何秀霞打開煤氣,想帶著陳雨一起死?”

魏恒淡淡道:“你也看到她和陳雨受的傷多嚇人,既然那個人沒有得到答案,發生在今天晚上的事就會上演第二次、第三次。但是何秀霞很清楚她的秘密不能曝光,與其活著受折磨,不如痛快去死。”

說著,魏恒停下筷子,看著邢朗道:“你可以想象,一個被虐待,受了重傷的女人在遭遇威脅後,因為絕望而尋死的概率有多大?”

邢朗不假思索道:“很大。”

魏恒給出總結:“所以,就在剛才不久之前,某個人因為某個秘密而對何秀霞和陳雨展開逼供,但是何秀霞和陳雨沒有開口。這個人走後,何秀霞因為絕望和傷痛想帶著兒子一起死,卻被你救了回來。”

邢朗注意到,當魏恒說出何秀霞帶著兒子一起死的時候,魏恒的口吻瞬間變得冰冷,像是隱藏某種情緒似的低下頭,攪拌著碗裏的麵條。

剛才點了一盤蝦,紅彤彤的顏色很勾人食欲。邢朗放下筷子,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一隻蝦剝著蝦殼,口吻稀鬆平常道:“不說案子了,說說你。”

魏恒看似無動於衷,吃了兩口麵,才道:“我沒什麽好說的,想看我的檔案,你可以隨時調。”

邢朗佯裝沒聽出他對這個話題的排斥,道:“真人就在我對麵坐著,幹嗎還多此一舉調檔案。而且你的檔案我看過,除了一份漂亮的履曆就沒什麽了。”

魏恒心下有所警惕:“你還想知道什麽?”

邢朗想了想,笑道:“既然你不想說,那就我說。”

魏恒低頭吃飯,不置可否。

邢朗看他一眼,垂下眼睛繼續剝蝦殼:“你沒有家人,父母和妹妹都在你八歲的時候死了,然後你被送到孤兒院,一年後才被資助就學。你品學兼優,一路被保送,本科畢業後讀犯罪學研究生,年紀輕輕就有了今天的成就。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檔案的時候還以為那是隻有在小說裏才能看到的主角背景。”

魏恒手中的筷子早已停下了,麵無表情地聽他講話,聽完後微微挑著唇角,無可無不可地笑了笑,道:“是嗎。”

邢朗在他蒼白的臉上端詳了兩眼,又道:“不過你的檔案中沒有提到你家人的死因,介意我問嗎?”

魏恒冷得像冰似的眼睛抬起來,看著他,眼神中的拒絕和戒備悉數外露,冷冷道:“為什麽想知道?”

邢朗手上動作停下了,慢悠悠露出一點笑容,顯得很無奈:“別急,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算了。”

魏恒:“不好意思,我不想說。”

邢朗點點頭,不再問什麽,摘掉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把剝好的一盤蝦肉推到他麵前:“吃吧,你剛才不是想吃蝦嗎?”

魏恒愣了一下,眼中敷滿的冰霜似有消解的跡象。

剛才他隻是多看了這盤蝦一眼,提著筷子在盤子上方猶豫了片刻,最終因為吃蝦還要剝殼而放棄這道菜,沒想到邢朗注意到了他的那個小動作,幫他剝去了蝦殼。

邢朗埋頭吃麵,顯然不覺魏恒盯著他看了許久。

魏恒分明很抗拒這個話題,也嚴詞厲色地拒絕討論這個話題,但是魏恒卻在邢朗切換話題之後忽然說:“你還記得祝玲嗎?”

邢朗本以為按照魏恒的性子,至少在今天散去之前都不會搭理他,沒想到魏恒主動又挑起話頭,忙應道:“記得。”

他不僅記得,他還記得祝玲見到魏恒的那一幕,至今是個謎。

魏恒夾了幾個蝦,沒有吃,而是放進碗裏,直到在碗裏鋪了薄薄一層,才聲道:“我的母親,和她很像。”

短短幾個字,其中包含的蘊意卻是無窮的。

邢朗想起祝玲在審訊室說出“我必須殺了他們,不然我就會殺了我自己”的那一幕。那個女人溫柔,美麗,又多情,卻親手殺死了她所有的家人,其中的原因,任何學術高深的犯罪學家和心理學家都無法給出定論。

魏恒說他的母親和祝玲相像,難道是這兩個女人的經曆和她們最後做出的抉擇相同嗎?看著魏恒頷首低眉靜靜撥弄著麵條的樣子,邢朗又想起祝玲那句“就像,那個女人一樣”,祝玲口中的“那個女人”又是誰?

難道,是魏恒的母親?

魏恒沒有抬頭,他知道邢朗此時一定在牢牢盯著他,用那雙深得像海一樣的眼睛盯著他,企圖看透他的靈魂。

魏恒吃了一個蝦,然後看著邢朗輕輕一笑,說:“到此為止,別問了。”

如他所願,邢朗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更沒有追問,隻拿起茶壺給他的杯子添滿水:“我想知道,你是不信任我,還是不信任所有人?”

魏恒很認真地想了想,反問邢朗:“你說的是什麽樣的信任?”

邢朗看他一眼,把一盤回鍋肉拉到麵前,在醬汁裏挑著辣椒,又把問題拋了回去:“我上次跟你聊過,你說你有男朋友。”

魏恒遲疑了片刻,點頭。

邢朗輕笑:“你也不信任你男朋友?”

和他聊男朋友,魏恒覺得怪異又不自在,盡管這場談話中,男朋友不是重點也不是側重點。魏恒繞過這個問題,回答他最初提出的問題:“如果你說的是把身心都交付出去的那種信任,沒錯,我不信任任何人。”

邢朗點點頭,又問:“那我呢?你信任我嗎?”說著笑了一笑,“不是把身心都交付出去的那種信任。”

這隻是一個普通的問題,但是魏恒卻覺得尤其難回答,他看著邢朗考慮了很久,才道:“信。”

邢朗看著他:“信我什麽?”

魏恒覺得自己頂不住他的目光,於是偏頭看向別處:“你是一個優秀的領導者。”

邢朗皺了皺眉,像是對他的答複不太滿意,但哪裏不滿意,他又一時琢磨不透,隻潦草點點頭:“今天晚上不用你留守,吃完飯回去休息吧,這邊有消息我會通知你。”

走出飯館已經是深夜,邢朗提著幾個打包好的飯盒站在路邊垃圾桶旁抽煙。魏恒站在他不遠處,在車流繁忙的公路上攔出租車。很快,一輛空車停在路邊,魏恒秉持著一貫不與人道別的習慣朝出租車走過去。

在他握著門把手打開車門,正欲彎腰上車的時候,忽然聽到邢朗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魏恒。”

邢朗一貫稱自己為魏老師,從未直呼姓名,魏恒愣了一下才回頭看他。

邢朗吐出一口濃白色的煙霧,煙霧在深秋的夜裏迅速被冷風稀釋,他隔著眼前的薄霧看了魏恒片刻,說:“你不能誰都不信,否則你孤立無援。”

這個話題今晚延伸得夠深了,魏恒不想再和他糾纏,沉默著準備上車。

邢朗揚聲道:“考慮考慮我吧。”

魏恒的背影一僵,回頭看著邢朗,緊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邢朗端詳他兩眼,似乎在開玩笑,又像是很認真,道:“我挺喜歡你。”

出租車載著魏恒在街火闌珊中躥行,魏恒坐在後座,通過車窗看著窗外轉瞬即逝的街景。他從來沒有靜下心來好好看一看沿途的景致,今天晚上一看才發現,原來蕪津挺美的。

很快,出租車把他送到小區門口,魏恒下車走進小區。

他剛出電梯就看到507房門前坐著一個男人,樓道裏飄著一股濃鬱的酒氣。

走近一看,魏恒立刻皺起了眉,是佟野。

佟野坐在他家門口,靠著牆正在睡覺,一副醉醺醺的樣子。

魏恒站在他旁邊看了他兩眼,然後拿出鑰匙打開房門,視若無睹地進了門,“哐當”一聲又把門關上了。

半分鍾後,房門又被打開,魏恒脫了外套,上身隻剩一件襯衫,蹲下身推了一下佟野的肩膀。

佟野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了麵若冰霜的魏恒,咧嘴笑道:“魏老師,你,你回來了。”

魏恒麵無表情:“回去。”

佟野像個孩子似的耍賴:“我不,我是來找你的,我不回去。”

魏恒索性不再管他,站起身又要進門,忽聽對麵房門開了,滿頭白發的老奶奶探出身子對他說:“小魏啊,這個小夥子等你好久了。”

魏恒對老人笑笑,又看了一眼佟野,隻能在老人的注視下提起佟野的領子把他拎到房裏。

佟野被扔進客廳,茫然地轉了一個圈,主動找到沙發爬了上去,“哼唷”一聲:“我好想你啊魏老師。”

魏恒冷著臉到廚房泡了一杯濃茶,端著茶走到客廳,放在茶幾上,也不管他聽到聽不到聽懂聽不懂,道:“明天早上天一亮,你就回去。”

佟野猛地抓住魏恒的手腕,眼神明亮又迷茫地盯著魏恒看了一會兒,眼眶漸漸地湧上一層濕意,喃喃道:“我好像,真,真的挺……挺喜歡你。”

諸如此類告白的話,真的假的,魏恒不知聽了多少,但是在聽到佟野如此說後,魏恒的眼神迅速閃了閃,不知想到了什麽,用力掰開他的手,迅速離開了客廳。

佟野著實醉了,沒一會兒就睡得不省人事,連魏恒往他身上扔了一條毯子都沒察覺。

魏恒簡單衝了個澡,關掉客廳的燈摸黑進了臥室,把臥室門反鎖,躺在**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