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夜晚,秦放拿著完整的屍體檢驗報告走出辦公室,爬上四樓,在樓道裏撞見了迎麵走來的陸明宇。

陸明宇道:“秦主任。”

秦放點點頭,問:“邢隊還沒回來?”

陸明宇站在他麵前:“沒有,他和魏老師一起出去了。”

秦放把手中的文件遞給他,口吻焦急:“那你看。”

“梁珊珊的屍檢報告嗎?”陸明宇伸手接了過去,往旁邊撤了幾步站在樓道邊上,翻開了文件。

他掃過緒論,直接從第二部分“檢驗”開始看,還沒把屍表檢驗部分看完,報告就被秦放不耐煩地往後翻了幾頁,秦放邊翻邊說:“屍檢記錄和現場勘驗結果基本沒有出入,你看我標注的地方。”

陸明宇由著他翻,跳到他標注的地方開始看,隻見滿滿一頁文字中有幾行被紅筆標紅:陰唇腫脹,尿道外口有輕微出血,處女膜呈陳舊性撕裂,**內無精斑殘留。他繼續往後翻,在第三部分論證頁麵中同樣找到了被標紅的幾行文字:在梁珊珊右手中指和食指指甲中均發現微量人體皮膚組織殘留,已提取出DNA,經過比對,係屬犯罪嫌疑人陳雨。

陸明宇神色一振,眼神中湧出幾分欣喜:“是陳雨!”

警方一直懷疑陳雨,但是苦於沒有證據,此時在梁珊珊身上發現了陳雨的DNA,憑借這份物證,他們完全可以對陳雨實施抓捕。

然而秦放關注的並不是這份DNA檢驗記錄,他又把文件往後翻了幾頁,停在最後一頁結論上,指著最後幾行文字道:“頸前部多處皮內傷出血伴有中度表皮脫落,外表皮紅腫,皮下呈線狀軟組織挫傷。並且頸項部位寬2.3厘米索溝、頸前部肌肉群、軟組織點片狀出血。損傷特征符合扼頸、勒頸所致。結論,梁珊珊係機械性窒息而亡。”

陸明宇的注意力早不在眼前這份屍檢報告上了,他拿出手機翻著通訊錄問:“有問題嗎秦主任?”

秦放很想翻白眼,心說整個支隊上下能跟他聊兩句的隻有一個魏恒,但是現在魏恒不在,所以他按下耐心道:“根據屍體檢驗結果和現場勘驗記錄來看,梁珊珊死於機械性窒息,但是她前頸部受損肌肉群和皮下組織麵俱過大,出血點也很亂,目前無法斷定她到底死於扼殺還是勒殺。”他想了想,補充道,“和白曉竹的頸部損傷不同,白曉竹頸部有一條很清晰的勒痕,並且肌肉群和軟組織損傷都均勻分布在勒痕上,而梁珊珊身上的損傷和白曉竹有很大的不同。”

陸明宇無奈歎了聲氣,抬手撐住牆壁,看著秦放溫聲道:“秦主任,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你的結論嗎?”

秦放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比畫了一下,嚴肅道:“損傷麵積和傷口疊加程度不同,簡單來說,白曉竹是被一次性勒殺至死,但是……”

說著,秦放皺起眉,像是覺得匪夷所思:“梁珊珊似乎被勒殺了兩次。”

陸明宇覺得秦放此時說的話比剛才滿篇的專業術語還難懂:“兩次?”

秦放臉上的嚴肅一掃而過,吊兒郎當地聳聳肩:“或者是死了以後又被勒了一次,這就是需要你們搞清楚的問題了。”

死了以後又被勒死了一次,這句話讓陸明宇想到鞭屍,但是什麽人會如此憎恨一個小姑娘,在勒死她之後又勒她一次?

這個問題暫時按下,陸明宇先潦草答應,然後從秦放身邊走過快步下樓,給小吳打電話,小吳被他派去保護何秀霞母子,經他問何秀霞母子情況,小吳卻說:“宇哥,韓隊把我們叫過去幫忙了。”

陸明宇頃刻陰下臉:“你們兩個在找死!”

他掛了小吳的電話,撥給邢朗,邢朗先他一步開口:“帶人過來陳雨家裏抓人!”

看來邢朗雖然沒有看到屍檢報告,也時刻掌握著案情進度,陸明宇應了一聲,然後問:“你在哪兒?”

邢朗道:“我和魏老師在過去的路上。”邢朗頓了頓,“我感覺不太好,你們抓緊時間。”

魏恒看著車窗外夜晚的街景,右手輕輕抵在唇邊,在邢朗掛了電話後,道:“前兩天陸警官說過,何秀霞告訴警方,有人在監視他們。”他轉頭看著邢朗,“你覺得是什麽人?”

邢朗邊開車邊分神看手機,此時還要回答魏恒的問題,胡亂應付道:“誰?呂誌新?”

魏恒沉默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轉頭看著窗外:“不,應該不是呂誌新。”

吉普的四隻輪子幾乎貼著地麵在飛行,邢朗把四十分鍾的車程硬生生地縮短了將近一半,停車後,一向不暈車的魏恒強忍住翻滾在胃裏的嘔吐感,步履不停地跟在邢朗身邊穿過人行道。

何秀霞的店鋪臨街開設,每天到了後半夜才會關門,但是今天晚上魏恒一下車就看出些不同尋常來,心說邢朗的預感雖然沒有什麽科學論據作為依托,但卻非常準。何秀霞那間夾在一排水果店中的小超市竟然關門了,整條街道幾乎漆黑一片,隻有兩旁的路燈還在工作。

“這條街除了醫院全都停電了,巡邏車都繞著走。”

邢朗如此說,但是步伐卻沒有減速,反而更快。

魏恒明白了,停電意味著所有的攝像頭關閉,在此間做任何事都不會留下痕跡。

宏興超市放下了卷閘門,從窗戶往裏看去,店內黢黑一片。邢朗拍了兩下門,沒有回應,他蹲下在卷閘門下找鎖頭,準備破門。

魏恒想了想,拿出手機撥出何秀霞的號碼。

蹲在地上正在找鎖的邢朗忽然停住動作,把耳朵貼在卷閘門底部聽了聽,對魏恒說:“裏麵有手機振動聲。”

手機響了,但卻沒有人接,並且就在卷閘門後的地板上,那麽何秀霞和陳雨……邢朗顯然意識到了什麽,起身在商店的防盜窗門前走了一圈,發現無計可施,隻能回到卷閘門前,打電話叫支援。

魏恒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我看過這家店的圖紙,南邊有一個後門。”說完,他快步往友誼路走去。

邢朗邊和巡邏隊通話邊跟在魏恒身後,魏恒走得太快,他一時竟跟不上。掛了電話,邢朗小跑幾步到馬路對麵開車,接上魏恒往友誼路開,按照魏恒的指引把車開到了和玻璃廠舊倉庫同在的一條巷子裏。

吉普車停在一杆路燈下,邢朗率先跳下車往前跑了百米,果然在路燈的照明下找到了宏興超市的後門,是一扇黑色的常見款房門,他握住門把用力拉了兩下,拉不開。

“退後。”

他對魏恒說,然後掏出手槍對準鎖孔開了一槍,一聲槍響後,陣陣餘音在深巷裏回旋,而後消失在濃黑的天幕中。邢朗隻開了一槍,然後抬腿往門上猛踹,在他踹了四腳後,房門終於被踹開了。

房門一開,邢朗的心霎時就沉到了底兒,他聞到了濃烈的煤氣味,雖然還沒有濃到見火就燃的地步,但是足以讓人窒息。

魏恒也聞到了這股味道,他跟在邢朗身後剛想走進去,就被邢朗往外推了一把:“你守著門口。”

魏恒便在門口站定,不時掃一眼深巷左右,聽著裏麵的動靜。

邢朗打開手機手電筒照亮,門內有光透出來。

“找到人了嗎?”

魏恒揚聲問。

邢朗沒有回答他,不到一分鍾後,魏恒聽到他在裏麵罵了一句髒話。

他剛想進去幫忙,就見邢朗抱著一個人衝了出來,邢朗的速度太快,經過魏恒身邊的時候魏恒隻看到被邢朗抱在懷裏的是個幹瘦的女人,直到邢朗把女人放進車裏,魏恒才反應過來那個滿臉血的幹瘦女人是何秀霞。

邢朗一句話都來不及解釋,把何秀霞放在車裏,又反身折回了超市後門,很快就扛著陳雨出來了,陳雨比何秀霞更為淒慘,他臉上皮開肉綻,幾道被刀割出來的傷口皮肉外翻,幾乎可以看到骨頭。

魏恒尚在吃驚的時候邢朗已經把何秀霞母子都放在了吉普後座,大喊:“走!”

魏恒快步走過去坐在副駕駛,轉頭看著後座的何秀霞和陳雨,感覺到太陽穴在陣陣狂跳:“還活著嗎?”

邢朗掉轉車頭駛出巷子開上公路,沒有回答魏恒的問題,猛地加速把油門踩到底。吉普車像離弦的箭般飛了出去,一路闖紅燈到了醫院。

直到何秀霞和陳雨被醫生和護士推走,邢朗才有時間脫掉沾著何秀霞和陳雨鮮血的皮衣。他站在樓道裏,一手拿著衣服一手掏出手機撥出去一通電話,電話一通先咬了咬牙,壓著嗓音問:“我讓你在宏興超市附近安排哨子,人呢?你安排到哪兒去了?他媽的現場一個人都沒有!嫌疑人這會兒都快死了你他媽知不知道!”

起初,邢朗還能克製住嗓門,漸漸就壓不住了,最後一嗓子吼出來,樓道裏過往的人全都止步向他側目,個別房門被打開,探出幾顆一探究竟的腦袋。

邢朗用力把衣服摔在地上,抓著手機走到沒人的樓梯口。

魏恒彎腰撿起邢朗的皮衣,折了兩下掛在胳膊上,揀了一張長椅坐下,進入漫長又不知盡頭等待。

魏恒閉上眼睛,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一件件地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想要在那些事之間找出可以將其全部串聯的一條線索。但是他一閉上眼,鋪天蓋地的困意像一張厚棉被似的壓在了身上,慢慢地,腦子裏的雜事漸漸消隱,魏恒由原來的思考變成純粹的閉眼養神。

他並沒有睡著,身處如此嘈雜的環境,他不可能卸下防備小睡一會兒。他時刻聆聽著周圍的動靜,用耳朵分辨每一個從他麵前走過的人,甚至能從他們的腳步聲中判斷他們的性別、年齡和體重。

幾分鍾後,邢朗回來了,在魏恒身邊坐下,遞給魏恒一瓶來路不明的礦泉水。

魏恒還真渴了,接過水瓶問道:“你呢?”

邢朗還在按手機,不知在跟誰聯係,臉色陰得可以擰出水兒:“你先喝。”

魏恒擰開瓶蓋喝了兩口水,常溫的礦泉水順著喉嚨流進胃袋,在空空如也的胃裏繞了一個圈,讓他忽然有些胃疼。

邢朗瞥見他皺了皺眉,把水瓶從他手裏拿走,問:“頭暈?低血糖犯了?”

魏恒緊緊抿著嘴唇,搖搖頭,什麽都沒說。

邢朗的手機又響了,他起身走開幾步接電話,沒一會兒就掛了電話走回來,對魏恒招手:“走。”

魏恒以為他要跑現場,就撐著雨傘站起身跟著他進了電梯。

在電梯裏,魏恒看到邢朗把他喝過的那瓶水一口氣喝光了,走出電梯後順手把瓶子扔進垃圾桶。醫院大堂的玻璃門被推開,陸明宇領著兩個刑警急匆匆走進來,和邢朗在大堂分診台前會合。

魏恒略遲了兩步,看到陸明宇微低著頭站在邢朗麵前低聲說了兩句話,邢朗猛地抬了一下右腿,作勢要踹人,但是又把腿收了回去,想必是當著兩個下屬的麵,給陸明宇留了幾分麵子。

陸明宇看到慢慢走過來的魏恒,對魏恒點了點頭,道:“魏老師。”

魏恒點點頭,什麽都沒說,走開兩步在一旁等著。

兩分鍾後,陸明宇帶著人穿過大堂往電梯方向走去,魏恒跟著邢朗離開出了醫院。醫院周邊有很多小飯館,邢朗挑都沒挑,隨便進了一間麵館,向老板要了個小小的卡間。直到坐在卡間,魏恒才確定邢朗不是帶他跑現場,而是帶他來吃飯。

這難得的殊遇讓魏恒為之驚訝,他看著邢朗拎起水壺往兩隻杯子裏倒水涮杯子,還不忘確認:“吃飯?”

邢朗瞅他一眼,把一杯水推到他麵前:“驗屍。”

魏恒皺了皺眉,被他的說法惡心到了。

邢朗笑了笑,拿起菜單自作主張點了幾個菜,點完才問魏恒的口味。

魏恒擺擺手,示意自己什麽都可以。

等菜的期間,誰都沒有說話,卻不顯尷尬,兩個人都各有所思。

最終,打破沉默的是邢朗。

邢朗拿起擺在桌子上的一隻手掌大小的做裝飾用的瓷器熊貓把玩,道:“我已經讓巡邏隊的兄弟幫忙找線索了。”

魏恒交疊著雙腿,坐得端端正正,看著他問:“什麽線索?”

邢朗懶懶地看著他,沒說話。

魏恒和他對視了幾秒,然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簡單整理了一下思路,不疾不徐道:“嗯……打傷何秀霞和陳雨的人?”

邢朗糾正他:“不是傷人,是謀殺。”

魏恒垂下眼睛,唇角微微一抿,微乎其微地笑了一下:“不見得。”

邢朗:“不見得什麽?不見得這個人想殺了何秀霞和陳雨?”

魏恒點頭。

邢朗把熊貓扔上去又穩穩接住:“理由。”

魏恒道:“何秀霞和陳雨受了很嚴重的傷,而且是刀傷。那些傷分布在他們的臉部、胳膊和四肢,重要部位反而沒有受傷,如果把他們弄傷的人想要殺了他們,隨便挑一個出血的位置劃一刀,何秀霞和陳雨一定救不回來。但是那個人沒有把他們殺死,而是打開了煤氣,想讓他們窒息而死,又有什麽理由?”

“偽裝成他們自殺的假象?”

“不,何秀霞和陳雨受了那麽重的傷,就算最終死因是煤氣中毒。警方也一定會探查他們受傷的原因。”

邢朗捏了捏眼角,有些不耐煩:“那你怎麽想?”

魏恒抬手搭在桌上,像是彈鋼琴似的,指腹以某種節奏依次落下,反複兩次後,道:“傷害何秀霞和陳雨的人,並不想殺了他們。”

不得不承認,無論在何時何地,魏恒都冷靜睿智得讓人賞心悅目。邢朗靠在椅背上賞畫似的看著魏恒,不知不覺就疏解了心裏的愁悶,忽然之間也模糊了這場談話的意義,好像隻是在和他扯些無關緊要的閑話:“那你說說,這個人的目的是什麽?”

然而下一刻,魏恒給出的答案再次讓他不得不慎重起來。

魏恒說:“逼供。”

邢朗霎時皺緊了眉頭,沒有發問,耐心等他說下去。

魏恒又喝了一口水,才道:“我說的逼供,隻是一個形式。”說著頓了一頓,“何秀霞身上的傷沒有陳雨嚴重,陳雨的傷基本都在臉上,那個人像是虐殺似的一刀刀劃破他的臉,每一刀都深可見骨。這種心理情感要麽出於報複,要麽出於逼問。想要報複陳雨的人,範圍在陳雨涉嫌殺害的郭雨薇、白曉竹這兩人的家屬之間。但是我覺得陳雨這次受傷並非出於報複。如果受害者家屬想要報複陳雨,隨時可以下手,沒有必要等到現在。他們可以把陳雨隨便帶到一個不易引人耳目的地方,殺人,埋屍,都有可能做得滴水不漏。但是這個人沒有,而是選擇在陳雨的居住地展開報複,這沒有邏輯。”

邢朗道:“那就隻剩一種可能,逼供?”

魏恒點頭,口吻依舊冷靜且平淡:“剛才我說過,陳雨的傷像是受到虐殺,既然'他'不想殺了陳雨,那就隻是出於虐。虐待陳雨的人想從陳雨口中得到一個答案。看陳雨的傷就知道了,那個人在他身上割的每一刀都很殘忍,但卻沒有致命,並且在陳雨失血死亡前停手。這是很典型的逼供式的手段。”

最後一句話,他看著邢朗說。

邢朗當然看得懂魏恒的眼神,他不屑地從胸腔裏哼笑一聲,道:“我逼供一般不用刀,用刀會留下痕跡。知道我怎麽幹嗎?把頭發剪碎了摻進牛奶裏逼人喝下去,用凍成冰的礦泉水瓶子打太陽穴,用鐵球碾壓趾骨,拿針紮眼珠子,開著幾千瓦的大燈泡對著眼睛照,不開口就別想睡覺……太多了,我能就刑訊逼供這個題材寫本書,保守估算,五十萬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