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倒不是邢朗心眼小,在魏恒的氣盛之下也動了怒,而是因為他看到圍著一條黃色警戒線的倉庫大門是虛掩的。他記得很清楚,剛才他經過倉庫的時候,倉庫大門是緊閉的狀態。

邢朗揣好手機,摘掉墨鏡放進胸前口袋,掀開黃色警戒線彎腰鑽了進去。

天色漸暗,空氣中罩了一層稀薄的黑霧,院裏依舊雜草叢生,不時響起一兩聲城市中難尋的秋蟲的低鳴。邢朗壓輕了步子,貓著腰,和牆壁保持半米的距離,以標準的行軍姿勢往前走,他在牆壁盡頭止步,留神聽了聽拐角外的動靜,隻隱約聽到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發出的空泛的響聲。

看來真的有人,而且還在倉庫裏,至於是不是他口中返回現場重溫快感的殺人犯就不可得知了。邢朗悄無聲息地走到倉庫門口,借著室外幾乎已經全部褪去的天光,看到倉庫裏站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背對著門口,貌似已經在那裏站了很久。

邢朗盯著那個男人的背影,習慣性在腰帶上摸了一圈,摸出一副銬子。他甩開銬子大步走進倉庫,在腳步聲響起的同時撒開腿向那個男人跑過去,借著朦朧夜色的掩護,他的身影敏捷如豹。

男人被突然響起的異響所驚動,隻略微向後轉了一下頭,連後麵的人是誰都沒看清楚,條件反射似的往倉庫更深處跑去。

他一跑,邢朗就職業病地喊了一聲“站住!”

男人像是被追逐的獵物,迅速拐過一道急彎,往倉庫的另一個出口跑去。邢朗速度很快,長跑健將似的轉眼就追到那個男人身後,以一個虎撲把男人撲倒在地,單膝跪在男人背上,扭住他的兩隻胳膊就要上銬子。

“我靠!你他媽誰啊!”

邢朗銬住他左手,正打算銬他右手,忽然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他把這人翻過來,反問:“你他媽誰?”

男人眯著眼睛看著邢朗的臉認了一會兒,偏頭吐出一口沾了血的唾沫:“邢隊長?”

邢朗皺了皺眉,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提起來,借著室外朦朧的光線一看:“佟野?”

佟野的顴骨被擦破了皮,齜著牙忍著痛道:“不至於吧邢隊長,我就過來遛個彎兒,你就把我當賊銬啊?”

邢朗揪著他領子沒鬆手,皮笑肉不笑道:“遛彎兒遛到老城區?你這話說得不老實。”

說著,“哢嚓”一聲把他兩隻手全銬住了,然後把他拽起來走出倉庫。

“你這是幹嗎?”

佟野一臉震驚。

“帶你回警局,好好解釋解釋你為什麽遛彎兒溜到拋屍現場。”

佟野嚷道:“什麽拋屍現場?這不是我妹妹當年逃出來的地方嘛!”

“你妹妹?”

“我就是到我妹妹當年被囚禁的地方來看看,真沒別的意思啊。哎喲喲,別拽我胳膊,疼疼疼疼疼。”

邢朗把他扔到車頭前,端詳了他幾眼:“說清楚。”

佟野皺著臉,苦不堪言道:“我妹妹這兩天狀態又惡化了,連我是誰都不認得。海醫生說她這是選擇性的記憶缺失,要想讓她想起來,就得用什麽感官刺激療法,讓她看一看她最想遺忘的一些事,所以我就來這兒拍些照片讓她看看,看她能不能想起來。您要是不信,就看我手機。”

邢朗扳住他肩膀讓他轉過身,從他褲子口袋裏拿出手機,找到相冊看了看,果真看到幾張倉庫的照片,道:“心裏沒鬼,那你見著我跑什麽?”

佟野叫屈:“大哥,就您那個架勢,誰見了不跑啊。”

邢朗把手機給他裝回去,又把手銬解開,道:“以後沒事兒別往這兒溜達,走吧。”

佟野扭著手腕,又跟著他上了吉普車,見邢朗拿眼睛斜他,忙道:“捎我一段吧,我把車停前麵路口了。”

邢朗把他捎到前麵路口,靠路邊停車,佟野下車時又問:“魏老師還在警局吧?”

邢朗輕飄飄地瞅著他:“怎麽?”

“請他吃晚飯,他還欠我一頓飯呢。”

邢朗沒滋沒味地笑了笑:“在,去請吧。”

佟野下了車,在一家飯店門口的停車位上開走一輛黑色奔馳,跟在邢朗的吉普後麵開到了警局門口。邢朗把車停在警局大院,剛下車就見魏恒從大樓裏走出來了。

“下班了?”

邢朗走到魏恒麵前,笑問。

魏恒停下,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然後準備繞開他。

邢朗伸長胳膊把他攔住,看著他的臉,誠懇道:“給個機會吧,晚上請你吃飯。”

魏恒眉毛抖了抖,眼神很是複雜地看著他,說:“給個機會這句話,不可以亂用。”

邢朗愣了一下,恍然狀點了點頭,笑道:“給個賠禮道歉的機會?”

魏恒敷衍地衝他一笑:“不用了。”說完就繞開了邢朗,繼續往門口走。

邢朗站在原地,回頭看向警局門口,看到佟野在短時間內就在頭發上噴了一層發膠,還把襯衣扣子解開了兩顆,站在魏恒麵前笑得風流倜儻,顴骨那道擦傷一點都沒影響他的帥氣。

不知他跟魏恒說了什麽,魏恒很快就上了他的車,黑色大奔載著兩個男人轉眼消失在街火中。

車裏,佟野還在堅持不懈地遊說魏恒:“真不去吃飯啊?我都訂好位子了。那家日料特正宗,魚都是每天早上加急空運過來的。特別新鮮,我特意定了兩條,到了明天就不能吃了。”

魏恒的聲調雖輕,但是不容置喙:“我今天真的累了,不好意思,改天吧。”

好在佟野也沒有死纏爛打,歎了口氣不無惋惜道:“好吧,那就隻好便宜我那些狐朋狗友了。”說著看他一眼,“你什麽時候想吃了,提前一天告訴我。”

魏恒敷衍地點了點頭。

佟野見魏恒興致不高,自己也沒了多少精神,懨懨地閉了嘴,車廂裏頓時顯得格外安靜。

好歹坐了他的順風車,魏恒覺得自己不能太過冷淡,於是問道:“你臉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佟野板下後視鏡看了看自己的臉,“嗐”了一聲,道:“別提了,點兒背。”

魏恒果真不提了,轉頭看向窗外,靜了一會兒,道:“第一次在酒吧見到你,你的左手就戴著手套,上次也戴著,今天也是。”

佟野看了一眼自己搭在方向盤上戴著一隻黑色手套的左手,眼神驀然暗了許多,強撐著笑臉道:“是吧,跟你多配。”

魏恒握緊了自己的手指,沒說話。

佟野沉默著往前開了一段路程,忽然笑著說:“想聽聽關於我這隻戴著手套的左手的故事嗎?”

魏恒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透過擋風玻璃看著前方的路況,算是給了他一個回應。

佟野抬起左手,張開五根手指放在麵前看了一眼,然後又落在方向盤上,道:“我左手的小拇指,是殘的。”

魏恒轉頭看著他,目光依舊冷淡且平靜。

佟野向他挑了挑眉,道:“被我自己切了,現在裝的是一段假肢。”

魏恒微微皺眉,像是在考量這句話的真偽。

佟野正視前方,眼神中一瞬間放空了許多,笑道:“真的,我不拿這種事開玩笑。”

魏恒默了默,問道:“為什麽?”

佟野歪著頭看著前麵想了想,語氣驀然低沉了許多,道:“兩年前我向家裏出櫃,告訴我媽我是gay,我喜歡男人。我媽不接受,用跳樓威脅我,讓我發誓以後會改過來。她威脅我,我就威脅她,她要跳樓,那我就剁自己手指頭。”

說到這兒,佟野低低笑了一聲,接著說:“起初她還不信,我就把小拇指切了。後來她就信了,不再威脅我也不再管我了。”他抬起雙手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盤,“就這樣,我出櫃成功了。”

他顯然不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母子間的一場驚心動魄的對峙被他敘述得平淡無奇,毫無波瀾。但是魏恒卻能從他平淡的話語中聽到他對自我選擇的堅持和願意為自由所付出的代價。

佟野很勇敢,他的這份勇敢,恐怕正是許多邊緣人士所缺失的。

到了小區門口,魏恒向他道謝,然後下了車。

“魏老師。”

佟野忽然叫了他一聲。

魏恒回過頭,見佟野趴在車窗上,像隻被主人拋棄的大狗,目光閃閃發亮地看著他,問:“你什麽時候才會跟我出去吃飯?”

魏恒沉默了片刻,然後笑道:“很快。”

佟野的眼睛繼續閃亮:“那我能上去喝杯水嗎?”

魏恒不語。

佟野笑道:“我真的渴了,喝杯水我就走。”說著,他比了個“1”的手勢,“就一杯。”

本來是打算回絕的,但是魏恒看到他無法曲卷的左手小拇指,猶豫了片刻,點頭答應了。

佟野立刻把車開到小區停車場,下了車站在甬道邊老老實實等著他,興高采烈地問:“你住哪棟樓?”

魏恒把三號樓指給他看。

“哎呀,好數字啊,這數兒吉利。”

此時距離下班熱潮還有一段時間,所以電梯裏很空**,隻載著他們兩個人升到五樓。

魏恒把他帶到507房門前,習慣性看了一眼隔壁,然後打開房門,道:“不用換鞋。”

佟野走進去,站在客廳往環視一周:“你自己倒是夠住了。哎?這鳥是你養的?”

佟野走到豎在窗邊的花架前,彎腰看著站在鳥籠裏的虎皮鸚鵡:“還是鸚鵡啊,會說話嗎?”說著對鸚鵡說了句“你好”。

鸚鵡一天到晚都是死氣沉沉的,不樂意被人搭理,佟野對它熱情點,它還背過身去,躲著佟野。

佟野歎道:“你養的鸚鵡和你真像。”

魏恒在廚房燒水泡茶,沒留意他在說什麽,很快端了兩杯茶放在落地窗邊的一組茶桌上。

魏恒放下茶杯,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我這裏沒有好茶葉,隻是普通的綠茶。”

佟野坐在他對麵,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燙嘴的茶水:“沒事兒,我也不懂這個,好茶壞茶在我嘴裏都是一個味兒。”

魏恒笑笑,目光投在樓下已經亮起了路燈的甬道上。

佟野放下茶杯,抬起手輕輕晃著鳥籠,閑聊似的問:“我聽說,最近有一個女孩兒死在舊倉庫?”

這件案子不是秘密,估計半個城都傳開了。

魏恒點點頭,不願意多說的樣子。

佟野頓了頓,語氣陡然發狠:“那個叫張東晨的孫子真該千刀萬剮。”

魏恒:“你認為是張東晨做的?”

佟野停止逗弄鸚鵡,看著魏恒反問:“除了他還有誰?沒準兒都是他幹的。我妹妹之前不是還有一個女孩子失蹤了嗎?難道不是他幹的?”

魏恒如實道:“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他幹的。”

佟野哼笑一聲:“證據。”他停了停,又問,“第一個女孩兒的屍體找到了嗎?”

魏恒端起已經放涼的茶水,正要喝,忽然皺了皺眉,眼睛裏陡然暗了許多,看著佟野反問:“屍體?”

佟野一愣,然後粗聲大氣地“嗐”了一聲:“不該說這種喪氣話,興許那女孩兒還活著呢。”說著,他扯著唇角笑得有幾分苦澀,“但是失蹤了這麽久,還有幾分存活的希望?”

魏恒盯著他細細看了一會兒,眼睛裏的猜疑逐漸退去,道:“概率很小,但不是沒有可能。”

佟野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和魏恒說起了那隻不愛搭理人的虎皮鸚鵡。

魏恒和他聊了幾句,看了兩次手表,用這種小動作來催他離開。

佟野也有眼色,很快把茶水喝到隻剩淺淺一層,端起杯子打算一飲而盡的時候注意到杯壁上的圖案,來回打量著說:“這個圖案挺別致的,沒見過。”

杯壁上是一道七色彩帶串連而成的“F”字樣。

魏恒陪客陪得心不在焉,聞言隻敷衍點頭,直到他喝光了水,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的時候才把他剛才那句話過了一遍腦子。

忽然間,魏恒眼中已經熄滅的暗火再次重燃:“你沒見過這個圖案?”

佟野沒留意他的眼神,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沒見過,今兒還是頭一次見。”說完站起身,對魏恒笑,“那我走了魏老師,謝謝你的茶,下次請你吃飯。”

他抬腳往門口走,沒走兩步,忽聽魏恒在背後叫他:“佟野。”

佟野停住步子,回身看著他,笑問:“怎麽了?”

魏恒緩緩走到佟野麵前,短短幾步裏,他的眼睛裏已經恢複平靜。他微揚著唇角露出慵懶的笑意,抬手搭在佟野的肩膀上,拇指在佟野西裝領子邊緣輕輕滑過,看著他眼睛說:“今天晚上,留下過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