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蕪津市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地下停車場,一輛黑色吉普靈活地避開駛向出口的一輛臥車,鑽入臥車騰出來的停車位。

邢朗熄火下車,快步走出停車場,往醫院大樓走去。

無論什麽時候,醫院和菜市場都是最有人間煙火氣息的地方,分診台前擠滿了拿著病曆的病人家屬,幾個被家人疏於看管的孩子在一樓大廳來回跑動,把繁忙的人群當作了自己的樂園,像在林間捉迷藏似的躲藏在每一個陌生人的身後。一個瘦小的男孩兒為了躲避即將找到自己的小夥伴,從垃圾桶後站起身,在奔忙的人群森林中穿梭,不小心和一個陌生男人正麵相撞。

男人很高,男孩趴在他膝頭,不得已高高仰起頭,看到一張戴著墨鏡的陌生的臉。

邢朗低頭看著男孩兒,從他蒼白的臉色、眼瞼下的青烏和他過於消瘦的身體足以看出這個五六歲的孩子正被病痛所折磨。他抓住小男孩兒如細杆似的手臂,往周圍看了一圈,叫住一個路過的醫生。

醫生很快認出了他身邊的孩子,道:“張磊磊,你怎麽又亂跑啊,跟我回去。”

醫生把穿著病服的孩子領走時,邢朗特意看了一眼醫生胸前的名牌,血液科許森。

繞開人煙最稠密的分診台,邢朗在走廊口看到了陸明宇,陸明宇正在朝他招手。等他走過去,陸明宇把一份病曆遞給他:“我剛才問過醫生了,張福順的確在一年前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去年十月份在醫院住過一段時間,不到一個月就出院了,昨天病情忽然惡化,張東晨叫救護車把張福順送進了醫院。”

邢朗接過病曆大概掃了一眼:“進醫院之前,張東晨在哪兒?”

陸明宇知道他在問白曉竹被害時張東晨的去向,道:“這一點我也核實了,從昨天晚上七點鍾到現在,張東晨一直在醫院。”

七點鍾,在白曉竹被害的時間段內。

邢朗問:“張福順醒了嗎?”

“醒了,在七樓703病房。”

邢朗沒有在一樓和人群一起等異常繁忙的電梯,而是一路小跑直奔七樓,等他從七樓樓梯口拐出來,路過電梯口看了一眼牆上的指示燈,電梯還在從十一樓往下降。他們按照門牌號很快找到了703病房,邢朗站在703病房前,沒有著急進去,而是看著不遠處樓道盡頭,站在一扇窗戶前的兩個人,一人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醫生對麵是張福順的兒子張東晨。張東晨依舊穿著那身黑衣服,戴著一頂遮到眉毛的鴨舌帽。雖然距離遠,且張東晨側麵對著他,邢朗也能看出張東晨比起前兩日在警局的時候更加沒有精神。

張東晨睜著兩隻無神的眼睛看著地板,既像是在專注地聽醫生說話,又像在走神。如果仔細地盯著他的雙腿,可以看出他消瘦的身形略有搖晃。

很快,醫生結束了和他的談話,為了表示同情和悲憫,醫生臨走時拍了拍張東晨的肩膀。醫生下樓後,張東晨結束僵立已久的站姿,像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似的撐著膝蓋慢慢貼著牆蹲下,好像肩上壓了兩座大山,不蹲下緩一口氣,他即將被沉重的大山壓死。

邢朗也沒有過多關注他,很快將注意力從張東晨上收回,推開了病房門,病房裏飄著醫用酒精味和從病床下躥出來的尿臊味。

張福順躺在**,頭發稀疏,臉色枯黃幹癟,瘦得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病床旁豎著一個點滴架,針頭插在他血管鼓脹的手背裏。

張福順沒有睡著,當房門被打開的時候就睜開了眼睛,隨後他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朝他走來。

邢朗低頭看了他片刻,然後拉了一張椅子坐他床邊,摘掉墨鏡,露出一雙平靜且沒有溫度的眼睛,冷不丁道:“問你一個問題,你那三個老鄉是怎麽死的?”

邢朗那張臉亦正亦邪,在他沒有自暴身份時,他的氣質無論如何也無法使人相信他是一名人民警察。張福順也這麽認為。

聽聞他提起已經死去的三個老鄉,張福順那雙好像怎麽也睜不開的眼睛猛然間睜大了,然後抬起暴起血管和青筋的右手想要按響呼叫鈴。

邢朗把他的手打了下去,掏出證件放在他眼前:“看清楚,警察。如果你不回答我的問題,就跟我回警局,咱們換個方式聊。”

張福順瞪著眼睛,把警官證上的每一個字都看了一遍,像是在辨別真偽,當他看到警員編號下的姓名時,幹澀的雙眼忽然泛起幾分濕意,扭頭看著邢朗,啞聲道:“邢,邢朗?”

邢朗笑:“對,是我。”

收起證件,邢朗看著他的眼睛又重複方才的問題:“告訴我,王兆強、黃春樹、薛海洋這三個人是怎麽死的?”

他每說出一個名字,張福順的臉色就白一分,三名死者的名字念完,張福順的臉色已經不似個活人:“我,我不知道。”

邢朗目光陰沉地看著他,唇角扯出一絲冷漠的笑意:“2013年7月5號,黃春樹帶著同村的王兆強和薛海洋到銀江找你,12月中旬,這三個人和家裏人失去聯係。直到前兩天,他們的屍體從市郊月牙山被挖出來。”

張福順閉上眼,胸膛起伏得越來越快,氣息越來越粗重渾濁。

邢朗彎腰湊近他,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轉頭麵朝自己,漆黑的眼睛裏漫著一層鋒利的寒光,道:“你知道他們被挖出來的時候的樣子嗎?不知道?那我告訴你,他們渾身都被蟲子啃光了,那些蟲子把他們啃得千瘡百孔,麵目全非,連骨頭都露出來了。隻要是他們身上有洞的地方,全都生滿了蟲卵。眼窩、嘴巴、鼻子、肛門,還有男人的那個地方,骨頭都他媽快被咬爛了。其實死亡三年被土葬,屍體轉不成白骨,但是你的老鄉卻幾乎被啃光了,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們的屍體裏鑽了一條蛇,蛇把他們的五髒六腑掏了個稀碎,連腦漿都沒有放過,就從這兒開始……”

邢朗伸出食指,輕輕按在張福順的胸口上,斜著唇角笑得有些猙獰:“一直鑽到腦子裏。”

張福順忽然掉頭趴在床邊衝著地麵狂嘔,隔夜飯混著胃液的異味頓時蓋過了病房裏的尿臊味。

等他吐了一會兒,邢朗猛地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按在**,冷笑道:“你覺得他們可憐?還是惡心?”

張福順怔怔地看著他,臉上淌著眼淚和鼻涕,嘴角還沾滿了穢物,顫抖著嘴唇道:“不是我殺了他們,不是我!”

邢朗逼至他麵前:“不是你?就你自己一個人活著,他們全都死了,你敢說不是你?!”

張福順捂住臉大哭:“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啊!”

邢朗把他的領子揪得更緊:“沒有辦法?所以你就殺了他們!”

“不是我!”

“我告訴你他們是怎麽死的,他們被捆住雙手,跪在地上,而你拿著槍把他們一個個打死,開槍的人是你對不對?!”

張福順瘋狂大喊:“不是我!不是我開的槍,我隻是把他們捆起來!”

邢朗眼睛一眯,心道果然還有一個人。

“開槍的人是誰?說出他的名字!”

趁熱打鐵,他再次逼問。

張福順渾身顫抖,氣息愈加斷裂,似乎隨時會窒息昏厥:“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邢朗正要按響呼叫鈴,就聽到病房門被推開,跑進來一個年輕人。

“你幹什麽!”

張東晨在邢朗肩上用力推了一把,少年的力量竟把邢朗往後推了一個趔趄。

邢朗往後跌了兩步,看著張東晨神色慌張地為張福順順胸口,拿著紙巾擦掉父親臉上的穢物。張東晨眼角迅速被逼出一點濕潤的痕跡,朝邢朗吼道:“你們警察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邢朗對他的質問置若罔聞,走到飲水機前抽出一個紙杯接了一杯水。

張東晨把父親的臉擦幹淨,蓋好被子,用那雙滿是冷漠和怨毒的眼睛看著邢朗,說:“警官,我想知道,你剛才為什麽那樣對我爸爸。”

邢朗麵無表情地看著張東晨,習以為常地接受張東晨對他無聲的斥責。麵對這樣一雙年輕,卻早已被仇恨,準確來說是被仇視執法機關仇視警察的恨意蒙蔽的雙眼,邢朗忽然覺得有些疲憊。

為什麽?因為職業賦予他的特殊的手段,更是因為從屍坑裏挖出來的十二具枯骨。眼前這少年雖然恨他,但是卻很單純,單純到以為一個警察可以憑借自己的喜惡對一個無辜的人動粗。

邢朗沒有選擇告訴他真相,喝了幾口水,就雲淡風輕地扭轉了話題:“昨天晚上你一直在醫院?”

麵對警察的提問,張東晨一直不敢掉以輕心,也不敢不答。隻能道:“是。”

邢朗往前走了兩步,看著他說:“昨天晚上出事了,知道嗎?”

張東晨沒說話。

邢朗看著他的臉,道:“一個上初一的女孩兒被人勒死,屍體扔在玻璃廠舊倉庫。”

張東晨依舊沒有說話,邢朗補充道:“就是當年佟月逃出來的地方。”

張東晨終於給他了一點反應,一個冷笑。

他看著邢朗,幹淨利落地說:“是我幹的。”

邢朗不語,目光愈加深沉。

張東晨往前走了兩步,調整點滴架的高度,口吻輕鬆得好像在誇讚今天的天氣不錯:“是我殺了那個女孩兒,把她的屍體扔在舊倉庫,我承認。隻要你們能找到證據,我就跟你們走。”說完,他扭頭看向邢朗,“您可以去找證據了,警官。”

少年的笑容,是對他的諷刺和挑釁。

邢朗喝幹杯子裏的水,把杯子揉爛扔進垃圾桶,再次朝病床走去。他剛一靠近張福順,張東晨就像小狼似的跳了起來,盯緊了他。

邢朗苦笑:“最後一個問題,問完我就走。”說完從外套內襯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放在張福順麵前,“睜眼。”

張福順顫抖著眼皮,睜開雙眼。

邢朗把照片放在隻有他可以看到的角度,低聲問:“開槍的人,是他嗎?”

張福順的眼球上蒙著一層濁物,導致他視力模糊,看東西很費力,他看著照片上的人臉,起初並無反應,直到他的目光逐漸變得清晰,才終於看清了照片裏的人。

張福順沒有說話,目光愈加顫動,看不出對照片裏的人到底是驚懼,還是悼念。

邢朗又問了一遍:“開槍的人,是不是他。”

良久,張福順嘶啞的聲音響起:“是。”

邢朗追問:“這個人現在在哪兒?”

張福順閉上雙眼,從胸腔裏呼出一口氣:“走了,都走了……”

邢朗直起腰,看了他片刻,一言不發地揣好照片,離開了病房。邢朗離開的時候,張東晨絲毫沒有注意到邢朗帶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住院通知單。

邢朗走在樓道裏,把住院通知單掃了一遍,然後在全身上下的兜裏摸銀行卡。

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端著一個托盤從他身邊走過,邢朗眼疾手快拽住他胳膊:“醫生,住院處怎麽……”

話沒說完,邢朗忽然停住了,因為他察覺到醫生被他拽住的時候胳膊上的肌肉忽然繃緊了。雖然這個醫生戴著口罩,但是從他平靜且帶著絲絲涼意的眼神中,邢朗幾乎可以斷定他藏在口罩後的臉也是緊繃著的。

“怎麽了?”

醫生問。

邢朗收回手,笑道:“沒事了,謝謝。”

醫生點點頭,端著東西走了。

邢朗站在原地停了幾秒鍾,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他再次止步,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剛才驚鴻一瞥,他看到醫生胸前的名牌是“血液科許森”,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裏看到過……

忽然,邢朗回過身,恰好看到醫生進入703病房。

他想起來了,剛才在大廳,他叫住的醫生就是許森,這個許森剛才還是個矮胖身材,是打了激素嗎,半個小時竟長高這麽多?!

邢朗拔腿往回跑,一進門就看到醫生正在給張福順換輸液瓶,張東晨站在他旁邊,仰頭看著。

邢朗抓住張東晨的肩膀往後一拽,抬腿踹向醫生正在掛瓶子的手腕!

“啪”的一聲,瓶子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醫生的手腕挨了一腳,看見了去而複返的邢朗,預感到事跡敗露,當即撞開張東晨的肩膀跑出病房。

“留在這兒別動!”

叮囑張東晨一句,邢朗也從病房裏追了出去。

此時七樓等電梯的人隻有一個,所以邢朗一眼看到了站在電梯口的醫生。醫生踏進電梯,按下樓層鍵,就在電梯門即將合上的時候,兩扇電梯門忽然被外力打開,走進一個渾身攜帶強大壓製性氣場的男人,隨後電梯門緊緊合上了。

封閉的電梯裏隻有他們兩個人,邢朗站在醫生對麵,兩人都在僵持,似乎在用眼神打量對方的深淺。邢朗結束了對峙,沉胯弓腰,率先把右拳送了出去,想要揭掉醫生臉上的口罩。

醫生也迅速擺出防守的姿態,彎腰躲開他揮過來的一道直拳,順勢把右手繞到他頸後,把他的脖子往下一壓,抬起右腿向上頂向他的胸骨!

這泰拳的打法讓邢朗有些始料不及,邢朗連忙向前逼近一步,右腿插入他**,右腳繞到他穩固下盤的左腳後方,勾住他的腳後跟用力往前一拉,解開了這一招難纏的鎖技。

醫生摔在轎壁上,站起身時手裏已經多了一把黑色彎刀。

邢朗暗暗咬牙,雖然明知道自己沒有帶武器,但還是習慣性地在腰帶上摸了一圈,啥玩意都沒有。

醫生有了刀,簡直是如魚得水,招式迅猛有力,靈敏得像一條蛇,讓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很快就把邢朗逼到轎壁一角,赤手空拳的邢朗落入下風,好幾次抓住他的腕子想奪下他手中的彎刀,但那彎刀仿佛長了眼睛般從他手背繞了一圈掉轉方向又回到他手中,邢朗數次險些被刀尖挑斷手筋。

當對方的彎刀如一陣疾風割勁草般揮向邢朗脖子的時候,邢朗迅速後撤一步,沉腰下胯,抓住他揮刀的左手,擰住他的手腕向左擰身下潛,曲起右臂手肘猛然砸向他的後腦勺!

如果醫生的實戰技巧不那麽豐富,應變能力不那麽迅速,邢朗將給他造成足以讓他失去行動能力的一擊。但是醫生是個硬茬,他彎下腰以左肩撞擊邢朗的右肩,同時送出手裏的刀在邢朗的右臂割出一道深長的血口。

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醫生沒有戀戰,立刻跑出電梯。

邢朗在他後方緊追,轉眼到了一樓大堂,喊道:“大陸!”

陸明宇恰好出現在大堂門口,一眼就看懂了眼前的局勢,和邢朗兩人一前一後把醫生堵在大廳裏。

醫生手中染著鮮血的彎刀使得分診台前排隊的人群尖叫著一哄而散,人群以最快的速度給站成一條直線的三個男人讓出一片空白的區域。

醫生握著刀,站在原地,來回張望堵在他前後的兩個警察。

邢朗抬手衝陸明宇做了一個戰術手勢——貼過去,掐死。

就在他們兩人同時向醫生逼近時,醫生忽然掀開白大褂,從後腰拔出來一把槍,抬起胳膊朝天花板放了一槍。

“砰”的一聲槍響,大廳裏接連響起尖叫,本來擠在一起看熱鬧的人群像是被洪水衝散了似的,四散奔逃。

邢朗臉都綠了,用眼神詢問陸明宇是否帶了槍,陸明宇絕望地朝他搖了搖頭。即使隔著口罩,邢朗也看得到那人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隨後,醫生抬起手臂,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了邢朗的胸膛。

邢朗腦子裏一聲嗡鳴,冷汗瞬間濕透脊背,眼前有瞬間的恍惚。

從警這麽多年,被威脅生死多次,但他還是最痛恨被人用槍指著,因為他知道,但凡擁有槍支的人都不乏開槍的勇氣,對方一個心念意轉,就能要了他的命。邢朗看著指向自己胸膛的槍口,幾乎能看到從槍口迸射出的火花和子彈……

幾乎是抬起槍口的同時,醫生的食指勾下了扳機,卻在開槍的一瞬間,將子彈偏離了軌道,向左移動了十幾度。

邢朗立刻看向他瞄準的方向,結果看到張東晨站在他斜後方,怔怔地看著他們。

一分一秒思考的時間都沒有,邢朗轉身朝張東晨撲過去,在槍響的同時,抱住張東晨的腰把他撲到地上。

“砰”!

又是一聲槍響,子彈貼著邢朗的肩膀射入分診台玻璃鏡麵,開槍的人從側門跑出大堂。

“邢隊!”

邢朗咬了咬牙:“追!”

張東晨在他身下喊道:“喂,你沒事吧!”

邢朗翻身坐起來,沒理會他的追問,胡亂在褲子上抹掉淌到掌心的鮮血,掏出手機撥出去一通電話。

魏恒很快接了:“嗯?”

“你那邊怎麽樣?”

邢朗用肩膀夾著手機,脫掉被割爛的外套,牽動傷口蔓延出的刺痛感讓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魏恒納悶:“什麽怎麽樣?我和佟野在華誠精神外科醫院。”

邢朗緩了一口氣,沉聲道:“沒事。”末了又補了一句“小心一點”。

電話被掐斷了,魏恒有些疑惑地看著結束通話的手機屏幕,後知後覺地開始思考邢朗給他打這通電話的用意。往常邢朗給他打電話,總是說完正事後說一些黏黏糊糊的廢話,今天倒是格外幹淨利落。而且邢朗的語氣比之往常有些凝重,聲音也是啞得厲害,確實有些不同尋常。

“魏老師?”

海棠見他在走神,就喚了他一聲。

“哦,病曆找出來了嗎?”

魏恒把手機放在桌子上,問道。

他的手機屏幕沒有關閉,所以海棠看到了他剛才的通話頁麵,很清楚地顯示通話34秒,通話對象是邢朗。

海棠隻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然後把一份厚厚的病曆本遞給他:“這是佟月住院以來的所有記錄。”

魏恒接過去,翻開第一頁,看到上麵寫著住院時間是8月27號。

“八月二十七號?”

魏恒問。

海棠拿著一支圓珠筆,把圓珠筆尾部的開關抵在桌子上來回按著,單手托著下顎道:“嗯,八月二十七號。”

“她不是七月份就……”

魏恒話沒說完,但是已經把自己的疑問傳遞給了海棠。

海棠道:“很常見,雖然她在七月份經曆了那樣的事,但是精神出現問題引起家人的重視是在一個月後,如果她的家人能夠重視她的心理狀態,在事發後及時接受心理疏導,或許就不會得PTSD了。”

她說的PTSD是創傷應激後障礙症狀,多發於遭受過軀體完整性傷害和較嚴重的生命威脅,以及目睹他人的死亡後因為心理防禦機製被摧毀,精神受到創傷的障礙。

魏恒問:“目前你們用什麽方法給她治療?”

海棠略有猶豫地看著他,貌似在斟酌一些用詞,擔心他聽不懂:“很溫和的方式。佟月年紀小,而且遭受了毀滅性和災難性的打擊。PTSD的治療過程本來就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很緩慢,而且方式也很重要。我們主要通過藥物和心理疏導給她治療。”

魏恒看出了她的顧慮,微笑道:“你們沒有嚐試過使用心理劇療法嗎?”

海棠眼睛一亮:“你懂心理病理學?”

魏恒道:“一點點。”

能夠說出這個名詞已經相當不簡單,海棠開始重視眼前這個人,說:“這種方法我們沒有用過,因為沒有臨床試驗,我們也沒有經驗。”

海棠頓了頓,又道:“不過佟月的情況也並不適合采用心理劇的療法,一來她年紀很小,對情感的控製能力較低,過程中稍有誤差可能會給她造成更大的創傷和陰影;二來她遭受的經曆對於一個女孩兒來說有些過於羞恥,所以我們不建議她通過情景再現的方式克服心理障礙,這樣做或許還會導致她產生更深的羞恥感,從而降低自我認同,做出輕生的舉動。”

魏恒皺眉,心道佟月並沒有被強奸,也隻是受了輕傷,就算當時年紀小,心理防禦機製很容易被摧毀,也不能算是毀滅性的打擊。和海棠口中過於羞恥的經曆也有些出入。

雖然魏恒沒有宣之於口,但是海棠卻能看懂他的疑問。

海棠抿著唇角輕輕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嗎?”

魏恒:“什麽?”

海棠道:“佟月向警方隱瞞了一部分經曆,她就診後,我告訴過邢朗,邢朗沒有告訴你嗎?”

魏恒如實道:“沒有。”

海棠猶豫了片刻,又開始按圓珠筆上的開關,低聲道:“佟月當年被綁架她的人逼著吃了很多葡萄。”

魏恒更疑惑:“葡萄?”

海棠抬眸看著他,又道:“那個叫張東晨的年輕人,還往她的私處塞了很多葡萄。”

魏恒一怔,忽然之間就懂得了海棠口中過於羞恥的經曆。

沉寂了多年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他開始同情這位素未謀麵的少女。

辦公室裏靜悄悄的,一時沒有人說話,隻有窗外的風翻動書頁的聲音。

海棠拿起辦公桌上的一個小小的噴霧壺,在辦公桌上每一盆綠植上噴灑些許水霧,讓這些綠色的小生命在幹燥蕭條的秋天也能保持鮮活的生命力。魏恒看到擺在電腦桌左邊的一盆淡紫色的花朵,六瓣花瓣,開得欲拒還休,像一朵嬌羞的睡蓮。

魏恒問:“番紅花?”

海棠很是訝異地看著他:“天哪,你也懂花卉?”

魏恒微笑道:“一點點。”

海棠有所感慨似的搖了搖頭:“你認得這花,還能叫出名字,可不是一點點。”說著笑了笑,“很漂亮,對嗎?”

的確很漂亮,也相當名貴,恐怕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珍稀植物。

魏恒點頭:“你能把它養活,也很了不起。”說著拿起海棠找出來的病曆,“我可以拿回去看嗎?”

海棠想了想,笑道:“好吧,誰讓你什麽都懂一點點呢。”

魏恒笑了笑,站起身道:“我們去看看佟月。”

佟月在一名護士的陪同下坐在醫院花園的長廊下畫畫,她穿著病服,雪白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一個收斂羽翅的天使。但是天使臉上缺少笑容,她漂亮的臉頰上沒有一絲少女應有的靈動,隻有一層濃霧籠罩下的陰霾。

佟月拿著畫筆在作畫,卻畫得並不專心,不時就會抬起頭往四周張望,像一隻被遺落在森林的小鹿,似乎四周埋伏著豺狼虎豹,對她虎視眈眈。她的防備心如此之重,重到連佟野都不能接近她,佟野坐在遠處的一張木椅上,麵帶憂愁地望著被折斷羽翼的妹妹。

魏恒和海棠站在一株榆樹下,看著佟月沉默了一陣子。

海棠輕聲道:“她現在沒有方向感,上下左右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魏恒道:“是當年被蒙住眼睛在巷子裏奔跑的原因嗎?”

在黑暗中摸索碰壁,的確有可能使人方向感缺失。

海棠點頭:“隻能是這個原因了。”她轉向魏恒問,“我聽說,當年的凶手出獄了?”

魏恒點頭。

海棠皺眉,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厭惡,冷冷道:“法律還是太寬容。”

魏恒心裏驀然有些沉重,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麽。或許相比佟月受到的傷害,法律的確有些寬容。正當他們各有所思,相顧無言的時候,魏恒的手機響了。

是徐天良,魏恒接通了問:“什麽事?”

徐天良急吼吼道:“師父,你沒事吧?”

魏恒一時無語,想起剛才邢朗也是開口就問他是否安全,心道難道他長了一張隨時要出事的晦氣臉嗎?

“有話直說。”

魏恒道。

徐天良咋咋呼呼地說:“你不知道啊師父,邢隊受傷了,那人都開槍襲警了!”

徐天良有個優點,一句話總要斷成四五個短句子,而一個長句子加上幾個標點符號,所表達的意義也和原來大相徑庭。

此時徐天良的話聽在魏恒耳朵裏,迅速地被他提煉出兩個重點:有人開槍襲警,邢朗受傷。

魏恒掛斷電話,有瞬間的慌亂,轉身要走的時候被海棠追問道:“怎麽了?”

看到海棠那張不明所以花容月貌的臉,魏恒不假思索道:“邢隊長受傷了。”

海棠眨了眨眼,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應,隻是目光有些複雜地看著魏恒。

魏恒在她的注視下幡然醒悟了什麽似的,耳根隱隱泛紅,片刻後,他定了定神,道:“你想跟我回去看看嗎?”

“回哪裏?”

海棠本以為他說的是警局,豈料魏恒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