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韓斌敲響法醫室的門,裏麵很快傳出秦放懶洋洋的調子:“進來。”

聽到開門聲,秦放抬頭往門口看了一眼,然後接著攪拌量杯裏的試劑,道:“別催我了韓隊長,我這人越催越慢。”

韓斌揚了揚手中的紙袋子,笑道:“不催你,來慰問你。”

秦放的辦公桌上到處堆滿各類文件和瓶瓶罐罐,一點空餘之地都沒有,韓斌把咖啡放在唯一稍有空當的陽台上,看到了擺在陽台上的一張紙巾,以及紙巾上的一枚戒指。很普通的戒指,從材質到做工都沒有任何考究之處,並且已經脫色氧化,戒指的主人並沒有清洗它也沒有保養它,所以這枚普普通通的戒指看起來就像一個飽受滄桑的老人,覆滿腐朽的風霜。

韓斌的目光在戒指上停留了幾秒鍾,隨後無視了那枚戒指,在桌角堆放的一遝文件中翻找著什麽,道:“太亂了,你怎麽不整理整理?”

秦放:“你找什麽?”

“現場勘查記錄和物證記錄,邢朗說都在你這裏。”韓斌把摞得有半米高的文件依次拿起來,看了一眼文件封皮,然後分類擺在一旁。他手腳很麻利,很快就把成堆的文件整理成兩摞。

看著他整理文件的一幕,秦放忽然皺起了眉,“嘖”了一聲道:“別亂翻。”

韓斌衝他一笑:“還能更亂嗎?我整理完就不亂了。”

韓斌很細心,每拿起一份文件都會先看一眼封皮,然後把封皮擦幹淨,分類放置。不一會兒,他十根修長的手指都裹上了一層灰塵。

秦放放下手中的量杯,麵無表情地看著韓斌把一摞文件分揀歸類,他的臉色越來越沉,眼神越來越冷。

忽然,秦放拿起一份文件,手腕一甩,文件飛旋著砸向韓斌懷裏,怒道:“都說了別他媽亂翻!”

韓斌早在秦放拿文件的時候就預感到了此時發生的一幕,他鬆開雙手讓手中的文件自由墜落,後退一步,躲開即將砸到他胸口的一份文件。

“小李!”

秦放朝門外喊了一聲,助手小李應聲而入。

“幫韓隊長把市郊月牙山的勘查記錄和物證記錄全都找出來!”

秦放說完就埋頭於顯微鏡中,唇角繃得死緊,胸口起伏不定,看著看著,他忽然拍了一把桌子,抬頭衝小李喊道:“靠!我讓你換鏡片你換了沒有!”

“換了,秦主任。”

“換成什麽了?老花鏡?你過來看看,糊了一層馬賽克!跟他媽霧裏看花一樣!”

助手小李站在門口於風中顫抖,不敢跟他對話,更不敢反駁他。

韓斌仿佛感知不到秦放如野狗般逮誰咬誰的怒氣,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一份文件,撣了撣封麵上不存在的灰塵,對小李說:“出去吧,我自己找。”

小李迫不及待地奪門而出。

韓斌很快從文件堆中挑揀出兩份記錄,翻開其中一份,風平浪靜地問:“秦放,你鬧夠了沒有?”

秦放攥著拳頭砸在桌子上,冷笑道:“韓隊長,別裝作一副你很了解我的樣子。你管我鬧沒鬧夠,鬧給你看了?別他媽自作多情。”

韓斌專注於手中的現場勘驗記錄,平聲靜氣道:“你恨我?”

秦放攤開手,聳了聳肩:“還不夠明顯嗎?”

韓斌從文件中抬起頭,一雙漆黑又冰冷的眸子對準了秦放的眼睛,聲調毫無起伏:“又不是我殺了他,你憑什麽恨我?”

秦放默了片刻,然後忍俊不禁似的從胸腔裏發出一聲冷笑。他轉頭環顧四周,看到韓斌放在窗台上的幾杯咖啡,他拿起一杯咖啡,看了韓斌一眼,然後把咖啡摔在韓斌腳旁。

“啪”的一聲,紙盒被摔開,深棕色的**瞬間淌了一地。

秦放扯了一張紙巾擦著沾在手上的黏稠**,問:“你看到我拿起那杯咖啡了嗎?”

韓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濺濕的皮鞋,往旁邊站了一步,依舊平靜道:“看到了。”

“你不知道我想砸了它?”

“知道。”

秦放點點頭,然後佯裝一臉疑惑,看著他問:“那你為什麽不阻止我?”

像是覺得好笑般,韓斌挑著唇角露出一絲既無奈又冷淡的笑意,反問:“你怎麽知道我沒有阻止?”他的目光再次移向窗台上的那枚戒指,眼神終於不再那麽冰冷,甚至透出些許暖意,“如果你需要一個假想敵,想找出一個凶手去憎恨,這個人選我當仁不讓,因為我早就向你坦白過我的自私,但是我不相信你真的把他的死歸罪於我,我也不相信你在心裏,我的命,比他低賤。”

韓斌再次直視秦放的眼睛,道:“我更不相信,你是真的恨我。”

秦放漠然迎著韓斌的目光,眼睛裏的冰霜似有消融之勢,就像從雪山頂上灑下來了一捧陽光,雖然勢微,但是卻能撼搖冷漠的根基。就在他幾乎快被韓斌“感化”的時候,秦放深呼了一口氣,眼睛裏的猶豫和動容統統不見了。

他脫掉白手套扔進垃圾桶,緊接著脫身上的白大褂,輕快道:“我們支隊的拳擊館換了一個教練,既不扛打,也不能打,連小李都能在三局之內把他揍趴下,水平實在太次了。你來得正好啊,陪我去練練拳。”

說完,他從辦公桌後繞出來,不由分說抓住韓斌的手腕走出法醫室。

韓斌知道秦放想幹什麽,他剛才把秦放惹惱了,現在秦放想借著練拳的名義痛毆他。秦放想揍他,他當然不會還手,於是韓斌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默默地接受了即將擁抱自己的命運。

不過秦放想要假公濟私的心願落了空,他拉著韓斌還沒走出樓道,就聽到外麵一陣嘈雜,緊接著邢朗和魏恒並肩走進一樓大堂,身後緊隨著一眾警員。

秦放納悶:“怎麽了這是?”

韓斌趁機扯回自己的手腕,道:“剛才接到報案,他們出現場了,或許又是一起凶殺案。”

說話間,陸明宇和法醫小汪推著一具屍體往一樓法醫室走來,陸明宇把屍體推到秦放身邊,對秦放道:“秦主任,讓這女孩插個隊,屍檢報告抓緊時間出。”

秦放點點頭,讓小汪把女孩兒屍體推進法醫室,然後撇下韓斌追隨屍體而去了。

韓斌整理著被他抓亂的袖口,叫住了準備離開的陸明宇。

陸明宇問:“有事嗎韓隊?”

韓斌走到一扇百葉窗前,摘掉眼鏡又重新戴好,才道:“有點事想問你。”

陸明宇走過去,問:“什麽事?”

韓斌倚著窗沿,微笑著問:“你確定現場隻有十二具屍體嗎?”

陸明宇稍一聯想就知道韓斌問的是月牙山屍坑中挖出來的屍體,不假思索道:“當然了,你可以看勘查記錄。”

韓斌揚起手中的一份現場勘查文件,道:“這裏麵的確隻記載了十二具屍體。”然後又舉起另一份文件,“但是這份物證記錄裏麵卻記載了一共在現場發現了十三件外套。”

韓斌笑了笑,接著說:“既然一共十二具屍體,那為什麽多出來一件外套?”

陸明宇迎著他質詢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笑道:“這我就不清楚了,您可以直接問勘查組的人,不過當時您沒有到現場,不清楚屍坑裏的情況,屍體身上的衣服大多已經全部腐爛了,還有一些破損的衣物。物證記錄上那件多餘的外套應該屬於十二具屍體身上的一部分,目前市局鑒定科的同事正在拚湊那些衣服,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

韓斌默不作聲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一笑,抬腳從他身邊走過,道:“轉告邢朗,我去市局看看。”

陸明宇應了一聲,目送他走出一樓大堂,拿出手機撥通邢朗的電話:“邢隊,韓隊長發現那件衣服了。”

邢朗沉默片刻,嚴聲道:“讓物證科的小吳把嘴閉死,不然就脫衣服滾蛋。”

陸明宇:“明白,那我現在就去醫院看著張福順。”

邢朗掛斷電話,走到窗邊往下看,剛好看到韓斌的車開出警局大門。辦公室房門被敲響,隨後徐天良探頭進來,道:“老大,陳雨和他媽媽到了。”

邢朗皺眉:“怎麽還拖家帶口?”

徐天良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陳雨這兒有毛病。”

“人在哪兒?”

“我師父把他們領到他辦公室了。”

魏恒有個毛病,無論是審問嫌疑人,還是詢問證人,都堅決不進審訊室。不是把人帶到留置室就是他自己的辦公室,但都遵從規定叫兩名警員在旁監督。

邢朗下樓來到魏恒辦公室門前,先聽了聽裏麵的動靜,然後推開了房門。

魏恒坐在靠窗的一組實木沙發上,對麵坐著的就是徐天良口中腦子不太好的陳雨,以及陳雨的媽媽。兩名警員坐在魏恒左右兩邊,一個人拿著錄音筆,一個人拿著記錄板。

貌似詢問進行得並不順利,魏恒蹙著眉頭,一副明明很不耐煩,卻又強迫自己保持耐心的樣子。他看了一眼推門而入的邢朗,對陳雨的媽媽解釋道:“這是我們支隊的隊長。”

邢朗抬手示意兩名記錄的警員出去,坐在魏恒旁邊,拿起一份記到一半的筆錄一行行看下來,道:“你們繼續。”

嫌疑人陳雨很年輕,今年二十一歲,普通人正在讀大學的年紀。陳雨和普通人比起來,外貌上並無異處,他的身體發育得很健康,但是他臉上那雙空洞的眼睛和癡傻的神色,以及他嘴角流下的口水都顯示著這個年輕人在智力上的缺失和精神上的障礙。

魏恒遞給邢朗一份確診書,上書寫明陳雨是一名腦癱患者。

邢朗看了一眼確診書,隨後又看了一眼陳雨。

陳雨自始至終都看著窗外,雙手插在雙腿中間,深深駝著背弓著腰,身體來回上下擺動,像是一隻被遺漏在角落裏的不倒翁。

“沒什麽好說的了!你們看看我兒子,看看他的樣子,他能做什麽事!”

說話的是陳雨的母親何秀霞,何秀霞隻有四十多歲,卻早早熬白了頭發,熬皺了渾身皮膚。她的身材幹癟枯瘦,臉色暗黃,布滿皺紋,像一張被揉爛的破抹布,她像一隻鬥雞般伸長了裹滿皺紋的細脖子,庇護著翅膀下的幼崽,扯著尖利的聲音向她眼中的敵人發出警告和攻擊。

魏恒無奈地看了一眼邢朗,從開始到現在,陳雨沒有開口說一句話,開口的都是他的監護人。監護人也顯然不肯好好配合警方的問詢,來來回回重複著剛才那幾句話,對警方的敵意和不信任全都彰顯在了明處。

邢朗看完了方才警員留下的筆錄,發現全是些廢話。他用力把記錄板扔在桌子上,“啪”的一聲脆響,讓何秀霞縮回脖子,略有收斂。

邢朗嚴聲道:“先不討論你的兒子是什麽樣子,現在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隻要你配合,回答完問題就可以帶著你的兒子離開;如果你不配合,公安機關有權利扣留你們滿四十八小時,甚至可以以妨害公務罪拘留你,”邢朗看了一眼還在發呆的陳雨,“還有你的兒子。”

何秀霞眼中湧出忌憚,既氣憤又無奈道:“怎麽能,怎麽能抓我們……”

邢朗沉著臉對何秀霞說:“我們有執法權,女士。”

然後,他給了魏恒一個眼神,示意魏恒可以隨時開始。

魏恒調整了一番坐姿,把桌子上的兩個證物袋推到陳雨麵前,叫了一聲陳雨的名字。

陳雨聽到有人喚他,循著聲源看向魏恒。

魏恒放柔了聲音,盡量不給他造成任何壓力,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問:“看看這兩樣東西,你見過嗎?”

兩個透明的證物袋裏,一個裝著一隻普通的紅底白花的發夾,一個裝著一塊紅色塑料紙製作的風車殘片。發卡是當年郭雨薇失蹤後,警方調查走訪時從陳雨臥室中搜出來的。而風車殘片則是死者白曉竹緊握在手中的唯一物證。

現在魏恒把這兩個物證拿出來,試圖刺激陳雨,逼迫他做出一些反應。讓他失望的是,陳雨看到發卡和風車碎片並沒有什麽過激的反應,陳雨本就呆滯的目光落在兩隻證物袋上時隻是變得更加渾濁,更加迷茫。

魏恒觀察著陳雨的神色,正欲進一步誘引他開口時,忽聽何秀霞哇哇叫道:“你不要問他!他的腦子壞掉了!”

陳雨被母親突如其來的嚎叫嚇了一跳,眼睛裏浮現些許驚恐之色,然後痛苦地捂住耳朵,低下了頭,像一隻把頭紮在沙地中的鴕鳥。

邢朗皺了皺眉,曲起食指叩了叩桌子,音量不高卻十分威嚴:“坐下。”

何秀霞忌憚他,一邊憂心忡忡地盯著魏恒一邊慢慢坐下。她看待魏恒的眼神充滿了敵意,魏恒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徐蘇蘇的母親劉淑萍的影子。她們同樣都是瘋狂的母親,隻是她們瘋狂的源頭大不相同,劉淑萍是丈夫的異教徒,而何秀霞是兒子的保護神。

陳雨受到驚嚇,一時半刻無法接受問話。魏恒索性向何秀霞提問:“那你來回答,十月二十一號,昨天晚上六點到九點鍾,你的兒子在哪裏?”

何秀霞兩隻凹陷的眼睛瞪得尤其的大,盯著魏恒一刻不敢放鬆:“他在店裏,和我在一起。”

“你店裏有攝像頭嗎?”

“有。”何秀霞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連忙補充,“他在後麵倉庫裏睡覺,倉庫裏沒有攝像頭。”

魏恒既無奈又覺得好笑,何秀霞雖然戰鬥力強悍,但是她顯然不是聰明的人。不過退一步來講,就算何秀霞迫不及待爆出底牌,隻要警方找不到證據推翻她的證詞,就無法證實她說謊。

魏恒拿起裝有風車殘片的證物袋,舉到她麵前:“知道這是我們在哪裏發現的嗎?”

何秀霞搖頭。

魏恒看著她那雙露出些許凶意的眼睛,道:“一個女孩兒的屍體身上,她被人活活勒死,然後被丟棄在金鑫玻璃廠的舊倉庫裏,死亡時間是昨天晚上六點到九點之間,如果你不能為你兒子提供有效的不在場證明,我們就可以拿著搜查令搜查你們的家,直到找到這個風車的另一部分。”

對於審問技巧,何秀霞一概不知,她也不懂得如何避讓,如何拆招,她隻是基於心底對兒子的保護欲,迫使自己的大腦做出防禦。

她跳起來,粗俗又野蠻地叫道:“你們不講理!我們家裏賣的就有這種風車,難道我們家有這種風車,人就是我兒子殺的嗎?!你們警察不可以這樣辦事!我兒子是傻子,但是你們不能因為他是傻子就欺負他!你們和那些欺負我們娘倆的人沒什麽兩樣!”

邢朗問道:“欺負你們?誰欺負你們?”

何秀霞陡然變得激動起來,她粗魯地把陳雨捂住腦袋的雙手掰開,拉開陳雨的運動服外套,捋高陳雨的袖子,露出零散分布的傷痕:“你們看看,這些傷,全都是那些狗雜種給他打的!”

魏恒略掃了一眼,就看出那些傷是木棍抽打出來的傷痕,皮下出血嚴重,表麵大麵積挫裂,甚至有可能造成了骨骼損傷,可見打他的人下手多麽毒辣。

魏恒心裏猛地一沉,問:“什麽人幹的?”

何秀霞抹掉臉上的淚,又幫兒子把衣服穿好,狠狠道:“郭雨薇那家人,他們差點把我兒子打死!”

邢朗懶懶地抵著額角,並沒有因為陳雨身上這點傷就對他產生同情,語氣一如平常道:“為什麽?”

何秀霞眼睛一閃,抿住嘴巴不說了。

邢朗道:“如果你不配合,我們就找郭雨薇的家人。”

何秀霞似乎意識到自己的隱瞞沒有一點用,搓著雙手垂下腦袋,低聲道:“幾天前,郭雨薇的生日到了,我兒子拿了一個風車放在他們家門口,但是被郭雨薇的爸爸發現了。然後,他們就把我兒子拖進他們家裏,打了個半死。”

回憶起那天,何秀霞渾身發抖,眼淚不停地流,用力搓揉粗糙的手掌,發出類似枯萎的老樹被撕掉樹皮的聲響。

被施暴的受害者陳雨此時依舊看著窗外發呆,雙手插在雙腿之間,像個不倒翁似的前後搖晃。

魏恒看著麵容呆滯眼神空洞的陳雨,忽然想起了張東晨,想起張東晨家中濃重的中藥味,被砸碎的陽台玻璃,還有被剪掉半隻耳朵的小虎。

不知從哪兒來的默契,魏恒轉頭看向邢朗,發現邢朗也在看著他。雖然他們沒有交流,但是魏恒看得懂邢朗眼神中的含義。

邢朗對他說:結束吧。

陳雨被母親牽著手走出魏恒的辦公室時忽然在門口止步,他回過頭,原本渾濁的目光忽然變得清亮,如大夢初醒般看著邢朗發了一會兒怔,然後咧著嘴擠出僵硬的笑,道:“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