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梁珊珊家住在老城區,一座建成筒子樓樣式的單元樓。徐天良把車開進去找了好一會兒才在公共廁所旁找到一個停車位,彼時魏恒已經先一步到了梁珊珊家中,徐天良按照地址找到梁珊珊家的時候,魏恒已經和梁珊珊的姥爺呂偉昌聊了好一會兒。

魏恒向一位身著唐裝的老人介紹徐天良道:“這是我學生。”

呂偉昌六十多歲的年紀,兩鬢斑白,身材精瘦,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他舉止溫和,麵容慈善,加之身上的白色唐裝,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

“請坐吧,小同誌。”

雖然上了年紀,但老爺子肩背和雙腿依然有力,兩隻幹枯的雙手如鷹爪一般和徐天良握了握手,然後把徐天良讓到魏恒旁邊的沙發上。

對方明明沒用勁兒,但是徐天良的手掌依舊被他抓得一酸,縮回手笑了笑,然後坐在魏恒身邊,按下錄音筆且拿出紙筆道:“你們繼續吧師父。”

魏恒道:“老先生,您再把當天晚上的情況說一遍。”

呂偉昌道:“十月十號下午,我到學校門口接珊珊,那天晚上我臨出門時燉了湯,所以比往常遲了十五分鍾左右,到學校的時候應該是六點四十,不到七點。我交代過珊珊一定要等我到了再走,珊珊也很聽話,平常都在校門口等我,但是那天不知道怎麽了,她不在校門口,我以為她在學校周圍的商店裏閑逛,就去她常去的精品店和小吃店找她,直到把整條街都轉過來,我才發現事情沒這麽簡單。”

老人歎了口氣,臉上滿是自責:“後來,我又往珊珊的幾個朋友家裏打電話,那幾個孩子都說自從放學後就沒有見過珊珊……第二天,我就報警了。”

老人弄丟了孩子,已經心存愧疚,多回憶一次,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折磨,但是魏恒還是吹毛求疵刨根問底:“您在什麽時候報的警?”

“淩晨,也就是十一號早上四點多。”

“那您在什麽時間察覺梁珊珊或許已經失蹤?”

魏恒的問題太過細致,呂偉昌額頭上不知不覺滲出一層汗,端起一杯泡著枸杞的濃茶喝了一口,才道:“十二點多吧,我給珊珊的朋友打完電話以後。”

“打電話用了多長時間?”

呂偉昌顯然是沒想到他問得這麽仔細,竟被他問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不到一個小時。”

魏恒看著呂偉昌,臉上的表情很平靜,靜到讓人難以看出他在想什麽,接著問:“那也就是說您在淩晨一點之前就已經確定梁珊珊失蹤了?”

呂偉昌緩緩點頭,捧著茶杯的雙手因痛苦而微微顫抖:“沒錯。”

正在記錄的徐天良忽然停下筆,看著呂偉昌又問:“那您為什麽在淩晨四點才報警呢?”

“後來,我們又出去找了一會兒,確定珊珊確實不見了,才報警。”

這麽說來,倒也合理。

魏恒忽然看到擺在茶幾上的一部黑色老人機,摸著下巴想了想,又問:“梁珊珊有手機嗎?”

呂偉昌僵住了似的,捧著茶杯一動不動,直到額頭上滾落一滴汗,才道:“有,是誌新買給她的生日禮物,為了方便聯係她,就讓她帶在了身上。”

魏恒落在呂偉昌臉上的目光輕飄飄的,似乎帶著點漫不經心,卻讓人不敢和他對視:“梁珊珊失蹤前,您給她打過電話?”

呂偉昌點了點頭:“打過,大概在九點二十分左右,但是沒有接通,後來再打,就打不通了。”

魏恒:“我可以看看您的手機嗎?”

呂偉昌把老人機遞給魏恒,魏恒翻找通話記錄,結果看到一片空白,這種老人機已經被市場淘汰,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自動清除緩存。

魏恒又注意到擺在茶幾上的幾張照片,除去梁珊珊和媽媽、爺爺的合照,還有一張梁珊珊和一個年輕男人的合照,男人把五六歲的小女孩兒架在脖子上,小女孩兒衝著鏡頭笑得天真燦爛。

魏恒問:“您剛才說的你們是指您和您的兒子,也就是梁珊珊的舅舅呂誌新嗎?”

“是,誌新下班後也在幫我找珊珊。”

“呂誌新和梁珊珊相處得怎麽樣?”

魏恒發現當他問出這個問題後呂偉昌的神色變得有些僵硬,像是在斟酌用詞。

呂偉昌謹慎而小心道:“誌新工作很忙,平時都住在公司宿舍,隻有周末才回來住。而且他不太喜歡孩子,所以和珊珊相處的時間不太多。”說完,他連忙補充,“你們不要懷疑我兒子啊警官,雖然誌新他……不太喜歡珊珊,但是他絕對不會傷害珊珊,畢竟他是珊珊的舅舅。”

魏恒有些詫異,他沒想到呂偉昌這麽快就開始為家人自證清白,難道他已經猜到警察懷疑是熟人作案了嗎?

想了想,魏恒決定試探他:“我們走訪過梁珊珊的同學和老師,他們都說梁珊珊是一個很乖巧很聽話的孩子,既然當天放學的時候沒人察覺到異常,那麽梁珊珊主動跟別人走的概率比較大,或許就是熟人把她帶走。我們懷疑帶走梁珊珊的人是和梁珊珊有過接觸,並已經獲取她信任的人。”

沒錯,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已經過了被一顆糖騙走的年紀,她們已經具備了自我保護能力,所以能讓她們放下戒備的一定是熟人。

像是沒想到警察這麽說,呂偉昌出神地看了魏恒一陣子,問道:“你們懷疑誰?”

魏恒笑:“這就要問您了,梁珊珊身邊有沒有這種人。這個人,梁珊珊見過,並且信任他,但也沒有到密不可分的地步。”

呂偉昌低著頭認認真真回想,五分鍾後,頹然地搖了搖頭,道:“沒有,我想不到。”

魏恒皺眉,正要再說些什麽的時候,忽聽房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著西服的年輕男人大步走了進來,道:“誰說沒有這樣的人。”

他是呂偉昌的兒子呂誌新,魏恒一眼認出了他。

呂誌新也是沒有休息好的樣子,眼睛下泛著青烏,神色疲憊,但他的雙眼很明亮,很敏銳,像一隻在夜裏睜開眼睛的鷹。

免去客套,魏恒站起身,直接問他:“呂先生知道有這樣的人?”

呂誌新看著魏恒,禮節性地衝魏恒點點頭,然後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才道:“有,而且我可以確定就是他害了珊珊!”

呂偉昌忽然沉下臉,道:“誌新,不要胡說八道。”

“誰胡說八道?那個瘋子跟著珊珊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他還有前科!”

呂誌新神色激動,臉上迅速漲了一層血紅,既氣憤又悲傷的模樣。

魏恒道:“請你說清楚。”

呂誌新道:“你們來的時候,看到馬路對麵有家'宏興超市'嗎?”

魏恒點頭。

呂誌新渾身發抖,咬著牙道:“就是那家超市老板娘的兒子!那個傻子,肯定是他把珊珊帶走了!”

魏恒皺眉,也不安撫他的情緒,隻等他自己平靜下來,把事情講清楚。

呂誌新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快步走到客廳坐下,給了魏恒一個“請坐”的手勢,歇了一口氣道:“那個人叫陳雨,是個腦癱,別人都叫他傻子。他和她媽媽就住在這個小區,陳雨一直都喜歡跟在漂亮的小女孩兒身後轉悠,小區裏的母親都讓自己的女兒躲著他,因為女孩兒們都躲著他,他還發過幾次瘋,砸過幾個小女孩家裏的玻璃。後來我們報了幾次案,警察隻是簡單調節一下就走了。直到……”呂誌新低下頭,咽了一口唾沫,語氣悲憫了許多,“直到住在3單元506的郭雨薇失蹤。”

郭雨薇?

魏恒很快在腦海中檢索到這個名字,想起郭雨薇是少女失蹤案的第一名失蹤者,失蹤時間是2014年5月13號。至今下落不明。

魏恒疊著腿斯斯文文道:“你是說,你懷疑郭雨薇的失蹤和……”

他不記得那個腦癱患者叫什麽名字,於是轉頭看向徐天良,徐天良忙道:“陳雨。”

魏恒接著說:“和陳雨有關?”

呂誌新冷笑道:“不止我這麽懷疑,這個小區裏所有人都懷疑他。”

魏恒淡淡道:“理由呢?”

“理由就是那個傻子整天跟著郭雨薇,直到有一天郭雨薇的媽媽不允許郭雨薇接近他,那傻逼就瘋了,跑到郭雨薇家樓下砸了郭雨薇家窗戶,結果第二天郭雨薇就失蹤了!”

魏恒淡淡道:“隻是你的主觀臆測,有客觀性證據嗎?”

呂誌新抬起頭看著魏恒,眼睛裏冷冷的:“那個傻逼的衣服上別著郭雨薇失蹤那天戴的發卡,算嗎?”

魏恒眼睛微微閃了閃,不語。

嚴格來說,不算,除非那枚發夾上沾有郭雨薇的頭發和指紋,不然僅憑一枚市場流通頻繁,供貨渠道和經銷渠道都異常發達的發卡,不足以作為讓陳雨被公訴的證據。

魏恒又問:“陳雨現在住在哪兒?”

呂誌新嗤笑一聲:“珊珊失蹤的第二天,他們娘倆就從這個小區裏搬出去,住到超市庫房裏了。警官,難道他們忽然搬走的原因,不是因為心虛嗎?”

在沒有證據之前,魏恒不會輕易妄斷任何事,對任何人做出評判。呂誌新再無別的線索了,於是魏恒站起身,和呂偉昌父子告辭。

梁珊珊家住在一樓,魏恒剛走出單元樓步於陽光下,就聽到呂誌新追了出來,喊道:“警官。”

魏恒止步,回頭。

呂誌新握著拳頭,雙眼冷冷地看著他說:“你們一定要把那個傻子抓起來,不然他還會糟蹋更多的女孩兒!”

魏恒一怔,眉心忽然不受控地抽搐了幾下,等他回神的時候,呂誌新已經消失在樓道裏了。他的思緒被呂誌新剛才那句話攪和得稀碎,一時拚接不起,直到走出小區站在人行道,才被喧鬧的車馬聲和人聲喚醒。

馬路對麵的確有一家“宏興超市”,與其說是超市,不如說是麵積比較大的商店。店裏生意不錯,不時有人進進出出,一個幹瘦的女人在櫃台忙著收銀,絲毫沒有察覺到從街對麵投來的一道審視的目光。

魏恒看到店門口擺著一個塑料桶,裏麵插著各色各款的風車。一個身材微胖、體態笨拙的年輕男人舉著風車在店門口那片小小的天地中跑來跑去,手裏的風車無論是順風還是逆風,都旋轉出五顏六色的光圈。

他應該就是陳雨,雖然看起來失智,但是他完全具有作案的能力。

魏恒隔著一條寬闊的公路,遙遙望著陳雨。

陳雨舉著一隻五顏六色的風車,不知疲倦地跑來跑去,跑著跑著,他慢慢停下了,轉過身麵對著馬路對麵,呆板僵滯的雙眼看著人群中定格不動的那個男人。

魏恒看到陳雨也在望著自己的方向,靜止般紋絲不動,而陳雨手裏的風車還在瘋狂轉動。

慢慢地,陳雨的眼睛好像被某種光芒填滿了,他的目光從離開這條寬闊的公路,被拉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臉上露出一種滿足又幸福的笑容。

魏恒認得那種笑容,那是人類生存的本欲和口舌的附加之欲得到滿足後,才會露出的饜足而貪婪的笑容。

而陳雨此時的表情,則是享受與回味。

手機忽然響了,魏恒一時迷失在陳雨的幸福之中,遲了許久才接通電話。

邢朗問他:“你在哪兒?”

魏恒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

邢朗又道:“老城區玻璃廠,快過來。”

魏恒心猛然一跳,問道:“怎麽了?”

邢朗語氣低沉:“發現一具屍體,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

魏恒頭昏腦漲地掛斷電話,抬頭看向馬路對麵。陳雨已經結束了回味,他舉著風車,不知疲倦地沿著一個圓圈,瘋狂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