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邢朗隱在墨鏡後的雙眼迅速把魏恒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問:“沒帶傘?”

他臉上那副墨鏡在陽光的直射下閃閃發光,魏恒被那光芒刺得有些睜不開眼,直起腰往旁邊站了一步和邢朗保持距離,麵無表情道:“沒有。”

邢朗看著魏恒還要再說點什麽,就見王前程捂著肩骨位置,滿麵怒容地朝這邊走過來了。

“臭小子!也不掂量掂量你幾斤幾兩,還敢跟我動手!”

王前程直衝魏恒,伸手就要撈他肩膀。

邢朗上前一步擋在魏恒身前,抬起右手在王前程肩上重重地一捏,假惺惺笑出兩排白牙:“怎麽了老王?他就一小輩兒,他多大年紀,你多大年紀?咱們隊裏數你有資曆,你可是老前輩,也至於跟他過不去?”

雖然邢朗是在替他解圍,但是魏恒不想領情,明明是王前程出手在前,什麽叫不至於跟自己過不去?

“邢朗,管管你的人,他要是在我麵前還敢這麽狂,別怪我治他!”

王前程說完這句話,領著他的幾個人先行下山了。

邢朗回頭看了一眼王前程負氣而走的背影,語義不明地低低哼笑一聲,然後摘掉墨鏡朝魏恒伸出手,道:“行了,你也消氣兒,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跟他動手,你這事兒辦得也欠考慮。”

魏恒無視他伸過來想攙扶自己的右手,自己一個人堅強不屈地走開了。

邢朗照例沒計較他這沒規沒矩的態度,找到陸明宇身邊問了問大概情況。

陸明宇道:“目前已經挖出了十一具屍體,小吳他們正在挖的應該是最後一具。”

邢朗把墨鏡掛在皮夾克胸前的口袋裏,掐著腰,沉著臉,霧沉沉的目光在現場環視了一周,轉身又走到秦放身邊:“簡單說說。”

秦放撓著額頭道:“讓魏老師給你說吧,他分析得比我全麵。”

邢朗回頭衝著魏恒所在的方向打了個響指,道:“來吧我的魏老師,過來聊兩句。”

魏恒看他一眼,慢慢悠悠朝他走了過去。

邢朗指了指麵前一列排開的十幾具屍體:“有什麽想法?”

魏恒站在他身邊,道:“死亡時間在2013年10月到12月,死因是頭部中槍,並且是近距離射擊。死者額心的傷口和槍口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一米,並且雙手被雙層繩結捆在背後,嘴巴被爛布堵住,射擊角度與地麵夾角為十五度左右。綜合這些信息,當時的情景應該是……”

魏恒停了停,雙眼微微出神:“十一名死者跪在地上,嘴巴被堵,雙手被捆,被同一把手槍依次射殺。”

他說得如此篤定,眼神又如此平靜,好像親眼看見了發生在這片樹林中血淋淋的死亡現場。

邢朗:“一次性殺死十幾個人?”

魏恒沉思了片刻,看著邢朗說:“我覺得,凶手不是在殺人,他是在行刑。”

這詞用得重了,邢朗心裏發冷:“行刑?”

魏恒點頭,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又看向躺在綠色帆布上的屍體:“他們應該是一個組織,要麽涉槍涉暴,要麽涉毒。”

邢朗又問秦放:“在屍體身上發現可以證明身份的證件了嗎?”

秦放搖頭:“一幹二淨,連張紙都沒有。”

這時,陸明宇和小吳抬著一具屍體走來,停在標號“11”號死者的旁邊。

陸明宇道:“頭兒,最後一具了。”

邢朗看向屍坑方向:“再下去看看,一件衣服一雙鞋一隻襪子都不能落下。”

“是。”

陸明宇領著勘查組的警察返回屍坑,幾分鍾後,一個女警拿著一件深藍色的牛仔外套回來,牛仔衣髒汙,纖維腐爛,但整體原貌保留了下來,還可以大概辨認出衣服胸前的品牌圖案。

女警隻把這件衣服當作屍身上的一件,放下衣服就走了,但是卻引起魏恒的注意。

魏恒蹲下去,戴上白手套把衣服拿起來看了看,然後再次看向並列的十二具死屍,眼中疑色越來越深。

邢朗見狀,也在他身邊蹲下,問道:“這件衣服怎麽了?”

魏恒道:“你看這些死屍,身上都穿著外套,並沒有任何人的衣服扒下來。”說著,他揚聲,“陸警官,確定沒有屍體了嗎?”

陸明宇答道:“沒有了,我確定。”

魏恒回過頭,看著手裏的牛仔衣,沉聲道:“這件衣服是多出來的。”他看向邢朗補充,“它不屬於任何死者。”

邢朗把衣服從他手裏拿過去,看了看衣服的兩隻袖子和下擺處,忽然湊近了道:“你看,這是不是血?”

魏恒仔細一看,點頭:“是,雖然顏色很淡,但是還可以看得出來。”

邢朗把衣服扔到綠帆布上,皺眉道:“既然你說凶手殺這些人是在行刑,那這個行刑的人或許就是這件衣服的主人。看衣服上的血跡,隻有袖口和下擺位置沾了血,而且是點狀噴濺形,隻有站在死者對麵,衣服上才有可能沾上血。”

邢朗分析得不錯,但是魏恒還有一個疑問:“那這個行刑的人,為什麽把衣服把屍體一起埋葬?”

秦放忍不住插嘴:“或許是因為衣服髒了?那人不想要了?”

邢朗瞪他,魏恒搖頭。

魏恒若有所思道:“不會,凶手應該很清楚這些屍體遲早會被人發現,從死者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物件就可以看出,凶手很警惕。這麽警惕的人怎麽會留下自己的衣物,等著被警察發現。”

邢朗忽然怔住,利刃出鞘般,眼中劃過一道冷芒,“你剛才說什麽?”

魏恒被他盯著,心裏忽然有些沒底:“凶手應該知道這些屍體……”魏恒忽然停住,眼神驟然發亮,“等著被警察發現?”

邢朗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又拿起那件牛仔衣,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翻找。終於,他在衣服袖口位置的夾層裏找到了用黑線縫的三個英文字母——ZXH。

“ZXH?”魏恒問,“什麽意思?”

邢朗不語,盯著這三個字母看了一會兒,然後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不知發給了誰。很快,邢朗的手機響了,魏恒眼角餘光掃過他的手機屏幕,看到來電顯示——楚行雲。

邢朗走到一旁接電話,刻意壓低了聲音,麵色凝重。

魏恒又拿起那件牛仔衣,看了一眼正在打電話的邢朗,一把撕開了裏襯。

那邊“刺啦”一聲裂響,引起了邢朗的注意,邢朗轉頭看了魏恒一眼,然後對手機那頭的人說:“就這樣,咱們隨時保持聯係,有線索我會馬上通知你。”

邢朗掛掉電話,回來一看,魏恒已經把本就脆弱的牛仔衣撕成了幾塊破布,秦放蹲在魏恒旁邊目瞪口呆地看著。

邢朗發愁:“我的大學士,你在幹什麽?”

魏恒不言語,一手拎著一塊破布不斷地抖動,忽然,從衣服裏掉出來一個指關節大小的硬紙殼子。那是從煙盒上撕下來的一角,上有黑色字跡,但是因為潮濕腐爛,字跡很難辨認。

魏恒把紙片拿起來,看著邢朗多此一舉地問:“我能看嗎?”

邢朗瞅他一眼,把紙片從他手裏拿走,道:“嚴格來說,不可以。”

但是已經晚了,魏恒已經把紙片上一行模糊的字跡印在了腦子裏,當邢朗把紙片拿走的時候,魏恒嘴角一彎,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邢朗看著他這似笑不笑的樣子,覺得自己瞞他瞞得特別多餘,魏恒根本不可能被瞞得住,他有一副堪比CPU處理器的頭腦,比任何木馬病毒都具有穿透力。

回去的路上,魏恒被邢朗叫到他的吉普車上。前十分鍾裏,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都各有所思。直到邢朗打開車載音響,一首披頭士樂隊的老歌響起,才驅散了車廂裏的沉默。

魏恒率先開口:“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邢朗一手把著方向盤,騰出一隻手摸出煙盒點著一根煙,才說:“半個小時前,剛到警局門口就接到大陸的電話。”說著瞅了魏恒一眼,“這幾天,感覺怎麽樣?”

魏恒低低地哼了一聲,看向窗外:“你剛才不是看到了嗎?”

邢朗油滑得很,當著魏恒的麵又把剛才那番話說了一遍:“他是什麽人?一個糟老頭子,蹦躂不了幾天了,咱犯不著跟他置氣。”

魏恒轉過頭,白了他一眼。

邢朗裝作沒看到他朝自己斜過來的冷眼,不聲不響地抽了幾口煙,然後把口袋裏的一個證物袋扔給他。

魏恒沒打開就知道是被邢朗藏起來的那張紙片:“你不是說,我不能看嗎?”

邢朗訕笑:“就你那腦子,跟照相機似的,掃一眼就記死了,我倒想瞞著你。”

魏恒笑了笑,把那張紙片拿出來擱在掌心裏端詳:“大風3……”念不下去了,因為最後兩個數字完全被紙張漚爛,實在無法分辨筆畫。

魏恒著看邢朗問:“這是什麽意思?”

邢朗皺著眉頭沉思良久,道:“蕪津有個國企,叫大風服裝廠,七年前體製改革,國企轉私有,幾百名工人全部下崗,一些持股的老員工分到了一套房。如果上麵的大風是一個地址的話,可能是大風服裝廠的舊家屬樓。”

“還在嗎?”

“在老城區,這些年說要拆要建,但一直沒動靜。”

邢朗把煙頭扔進駕駛台上的煙灰缸,道:“待會兒你去大風家屬樓撞一撞運氣。”

魏恒把紙片又放進物證袋,口吻平淡至極:“你要找這個人?”

邢朗側頭看向他,笑:“直接問,別繞。”

既然他都這麽說了,魏恒索性直說:“大風家屬樓,是牛仔外套的主人留給你的線索嗎?”

雖然讓他明說,但是邢朗還是猶豫了片刻,才道:“準確來說,不是留給我的。”

魏恒悄悄盯緊了他:“誰?”

邢朗微揚著唇角,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路況,話鋒一轉換了個話題:“我還以為你會迫不及待問我在銀江的見聞。”

魏恒一默,才察覺自己表現得有些急切,佯裝無所謂道:“哦,那你在銀江發現什麽了?”

邢朗給了他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等彈道分析出來,我才能確定銀江的爛攤子和今天發現的爛攤子有沒有聯係。”

雖然他的指向模糊,但是魏恒聽得出,他說的彈道分析是十二名死者眉心的彈孔。既然邢朗已經把這十幾具屍體和銀江方麵扯上聯係,那就說明邢朗幾乎已經斷定了這位行刑者,也就是給警察留下線索的人,到底是誰。

魏恒對這個人的身份不感興趣,但是牽扯到了銀江,讓他不得不關注:“這次去銀江,就你自己一個人?”

雖然內心忐忑,但是魏恒還是涉險多問了句,話一出口,他就捏緊了自己的手指。

果然,邢朗向他投來狐疑的一瞥,眼神中鋒芒暗露:“你怎麽知道?”

魏恒心裏一咯噔,沒料到邢朗會這麽問,他隻是想冒險詐一詐邢朗,本以為無論怎樣都會從他的言辭中得出答案,但是沒想到邢朗會反過來詐他。

魏恒麵上很平靜,輕輕笑了笑,道:“猜的。猜對了嗎?”

邢朗依舊不答,也笑:“怎麽猜的?說說看。”

魏恒道:“我查過馮光,他在銀江待過一段時間。前幾天你莫名其妙把他放了,並且嚴格控製他的口供,除了你之外,沒人知道他向你說了什麽。後來你又忽然去銀江,與此同時也不見馮光活動。我猜,或許是你把他帶到銀江協助偵查去了。”

他這番話說得很冒險,因為他沒有查過馮光的行跡,更無法明證馮光這幾天不在蕪津,他隻是在賭,賭自己的運氣。

邢朗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臉上始終帶著一層極其清淺的笑意,似乎隨時會變臉。

萬幸,幾秒鍾後,魏恒聽到邢朗忽然笑了一聲,道:“你真聰明。沒錯,我把馮光帶到銀江了。”

好不容易聊到這裏,魏恒覺得這次是個難得的機會,他緩了一口氣,又問:“怎麽樣?發現線索了嗎?”

邢朗忽然又不答了,直到一首歌播完,他邊調音量邊說:“現在還不是時候,等時機成熟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魏恒頓了頓,道:“是不是和銀江的滅門——”

邢朗忽然豎起食指抵在唇邊,笑著“噓”了一聲。

魏恒看懂了他的警示,不再追問。

邢朗道:“我給你帶了特產,在後座。”

魏恒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愣了幾秒鍾才把擱在後座上的一個紙盒拿起來,邊打量邊問:“什麽東西?”

銀江能有什麽特產?全世界的特產都Made in China,全China的特產都Made in Yiwu。

邢朗向他挑眉,笑得不懷好意:“打開看看,很適合你。”

魏恒不相信他能給自己捎什麽好東西,打開盒子一看,臉就冷了:“霸王龍?”

盒子裏站著的是一頭木雕的霸王龍,霸王龍正張開大口,無聲地怒吼。

邢朗糾正道:“你應該叫它的官名,雷克斯暴龍。”

魏恒和暴龍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問:“你剛才說它很適合我,什麽意思?”

邢朗瞥了一眼他分外沉靜的側臉,笑道:“脾氣暴嘛,跟你多像。”

魏恒:“……”

他是被豬油糊了腦子,才會對邢朗捎給他的禮物抱有那麽一丟丟的期待,魏恒看著和他脾氣很像的暴龍,打心眼裏覺得蛋疼。還沒把禮物暖熱,魏恒放下車窗,一甩手腕,霸王龍木雕立刻從窗口飛了出去。

邢朗猛踩了一腳刹車,瞪大眼睛看著魏恒:“它咬你手了?”

魏恒拍著沾到掌心的木屑,輕飄飄道:“沒咬手啊,你不是說它和我很像嗎?”說著衝他一笑,“現在是不是更像了?”

邢朗無語地看了他一會兒,想說點什麽,又生生忍住,最後無可奈何地打開車門下車了。

陸明宇的車在他們的車後停下,看著走向路邊的邢朗,他問:“怎麽了邢隊?”

“沒事兒,你們先走。”邢朗在路邊積水裏撿起霸王龍,回到車上抽出幾張紙巾把霸王龍身上的泥水擦幹淨,又扔到魏恒懷裏,“拿好,不幫你撿第二次。”

魏恒斜他一眼,看著窗外不再言語,剩下的路程始終握著失而複得的霸王龍。

警局大院,邢朗停好車,剛從車上下來就接了一通電話,片刻後,他掐了電話快走幾步追上魏恒,道:“魏老師,你不用進去了。”

魏恒看著他,眼神裏的詢問很明顯。

邢朗拿著手機敲著掌心,沉默著看了一會兒巍峨的警局大樓,似乎在謀劃什麽。

魏恒看著他,不知道他又在憋著什麽壞心眼子。

過了一會兒,邢朗道:“這件案子市局已經知道了,我現在得去指揮中心開會,你現在就跑一趟大風家屬樓,受我直接調遣,不用向任何人匯報。”

魏恒看著他:“保密?”

邢朗挑起唇角微微一笑:“沒錯,保密。這張紙條和紙條上的內容,你不能向第三個人提起,包括你的小徒弟。”

說話間,徐天良從樓裏跑了出來,還貼心地帶上了魏恒當作拐杖用的雨傘。

“師父,邢隊,你們怎麽不進去啊?秦主任在找你們呢。”

邢朗:“主任找我重要還是局長找我重要?轉告秦主任,有什麽事兒先跟老王商量。我不回來你們就都不轉了?還真他媽的把姓王的當成個泥菩薩供起來?”

邢朗罵完徐天良就轉身走向吉普車,臨走時著重給了魏恒一個眼神。

黑色吉普迅速開出了警局,魏恒看著車尾消失的方向沉思片刻,然後把手裏的木雕交給徐天良:“放在我辦公室。”

說完往警局門口走去。

徐天良看了看手中正張著大嘴咆哮的霸王龍,忙問:“師父你去哪兒啊?”

魏恒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跟來,攔了一輛出租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