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交車上人不多,魏恒挑了一個靠近後門的座位坐下,褪下手套,來回捏了捏潮濕冰冷的十根手指。

公交車走走停停,下車的人多,上車的人少。兩站過後,上來一名四十歲出頭的婦女,她步伐沉重地一路尋找支撐點,最後坐在了魏恒前麵的空座上。

魏恒注意到她的原因是她神色十分憔悴,形容枯槁,久病不治似的,而且她臉上外傷顯著。職業病促使他迅速地給這名婦女相了相麵,從她眼窩、顴骨、額頭上的那些瘀青的浮腫程度和皮下組織挫傷的麵積,以及傷口的施力方向來判斷,她臉上那些傷出自同一隻拳頭,而且新舊傷交替。

又是一個被家暴的……

不知不覺,魏恒開始觀察前方的女人。

女人一上車就神情麻木地看著窗外,她皮膚皴裂,眼珠上蒙著一層絮網狀濁物,想必是眼眶的浮腫催生了眼球上的分泌物。她雖然看似隻有些皮肉傷,但是魏恒看得出,她那隻蒙著一層濁物的右眼如果不盡快治療,很有可能轉為青光眼,造成失明。

大雨天出門,肯定是有一定的目的,但是他在這個女人身上卻看不到手提包等物,她手裏隻拿著一把一看就是粗製濫造的雨傘。雨傘被她倒置著靠在座椅邊上,從傘蓋夾縫中能看到“旭”“集”字樣。

一個遭受家暴的女人不足以引起他過度的關注,魏恒很快把注意力從她身上移開,看著窗外想自己的事情,隻在女人下車的時候又向她看了一眼。

雨天路滑,公交車也減速,二十幾分鍾的路程走了四十分鍾。

魏恒下了公交車,過馬路的時候抬手扯下了綁在腦後的一根發圈,一頭微卷的黑發頓時垂下,被不長不短地蓄到了頸窩,遮住他臉上一部分顴骨和脖子兩側修長的線條。

馬路對麵是公安局,警局門口保安室的窗口前趴著一個老太太,操著一口南方口音,或許是因為她自己耳背,所以生怕別人也聽不清,所以把嗓門扯得很高。

魏恒走過去的途中已經聽清楚了老太太的來意,老太太說火車站西街那邊有大批女人在攬客賣**,要警察去管一管。

保安在大聲勸老太太去找火車站轄區的派出所,沒留意老太太身後什麽時候站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乍一看他那冷白色的麵孔和蓄到頸窩的長發,保安把他當成個女人,稍一細看他的眉眼,才發現他是個極俊俏的男人。

“你有事啊?”

保安越過老太太問他。

魏恒把證件遞給他,道:“我找劉局長。”

“你等一等,我核實一下。”

保安拿起內線電話打到了局長辦公室,無奈老太太一直纏著他,還扯著他的胳膊要把他從保安室裏拽出來,導致他沒能成功地和局長通話。正當他焦頭爛額的時候,一個撐著綠傘的女人解救了他的尷尬。

來人是一個留著幹練短發的漂亮女人,她走路的聲響很輕,直到一把傘罩在頭頂,魏恒才察覺到這個女人站在了自己旁邊。

女人提著幾個打包的飯盒,對保安說:“不用核實了,我帶他進去。”

這個女人體形纖瘦高挑,和魏恒站在一起也不比魏恒矮多少。她眉眼間的氣韻有些冷漠,還有些不近人情,屬於那種男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敢明目張膽地看第二眼的類型。

魏恒向她道謝,然後主動接過她手中的傘,和她並肩走向警局辦公樓。

路上,女人隻淡淡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後向他伸出左手,用比他有過之無不及的清冷的嗓音說:“沈青嵐。”

魏恒握住她的指尖,很快放開,道:“魏恒。”

“你就是陳教授的助教?”

“是。”

話題點到即止,誰都沒有更進一步了解對方的意圖,兩人就這麽一路無話進了大樓。

沈青嵐告訴他局長辦公室在六樓,然後就消失在樓梯拐角。

魏恒獨自上了六樓,途中不斷有警員在上下樓途中和他擦肩而過,有兩三人對他略一張望,以示好奇,更多的人則是直接無視了他。警局辦公樓內忙碌且有秩序,並沒有因為一個外來者而亂了運轉已久的步調。

局長辦公室門半敞著,魏恒站在門口,第一次見到這位劉青柏局長。劉青柏身材魁梧,粗壯結實,臉型方闊,額頭上沒有一絲皺紋,光潔堅硬的額頭像是被文火細細烤過,過半百的年紀使他看起來像是一位征戰沙場的老將。

魏恒敲響辦公室門的時候,他正站在辦公桌後看文件。他一手夾著一根煙,一手遠遠地拿著一份文件,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雖然歲月把他的外表打磨得愈加堅強不催,但他還是耐不住老花眼的折磨。

魏恒笑道:“劉局長。”

劉青柏轉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年輕人,僅用了幾秒鍾思索他的身份,隨後摘下眼鏡笑道:“進來吧,我剛好在看你的資料。”

早在他來之前,所有的聘用事宜已經事先交涉好了,魏恒和劉青柏的談話很順利也很短暫。劉局隻談了談陳教授,談了談對陳教授舉薦之人的信任,然後談了談他那幾毛錢薪水,就揮揮手,讓他下樓述職。

恰好沈青嵐從門口經過,他就叫住沈青嵐:“小沈,你帶小魏熟悉熟悉環境,見一見同事。”

沈青嵐見了領導依舊是不冷不熱的樣子,站在門口道:“那我先帶他隨便參觀參觀,邢隊還沒回來。”

“嗯,邢朗回來了讓他上來找我。”

於是沈青嵐領著初來乍到的新同事從一樓到四樓,在每個部門辦公室裏都轉了一遍,轉到四樓隊長辦公室的時候,道:“這是我們隊長辦公室,樓下那間是副隊長辦公室。副隊長基本不管事兒,以後你和正隊長打交道的時間比較多,邢隊現在還沒回來,我先帶你去你的辦公室看看,待會兒他回來了,你再來見他。”

魏恒抬頭看了一眼門框上印著“隊長辦公室”的標牌,點點頭,才要跟她走,就聽樓下傳來一陣嘈雜腳步聲和說話聲。

警員們雖然忙,但是他從來了到現在,還沒見人敢高聲大氣地說話,人人都是自顧自地低頭忙碌,和同事交流也控製在正常的音量當中,很有作為執法機關的嚴肅性和紀律性。但是此時從樓下傳來的聲響則是把辦公樓外圍一層框架堆砌的透明外殼擊得粉碎。

上下兩層樓道裏頓時喧鬧起來,氣氛在瞬間大變,而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習慣了這種變化,臉上均是習以為常。沈青嵐凝神聽了聽樓下幾個男人的說話聲,懶懶地往牆上一靠,摳著食指圓潤的指甲道:“回來了,在這兒等等吧。”

似乎預感到這層樓道即將人來人往,魏恒往旁邊站了一步貼著牆根,看著前方樓梯口方向。

很快,從三樓上來幾個披著統一樣式的黑色雨衣的男人,把樓下的喧鬧帶到了樓上,走在最前方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拿著步話機和頻道裏的人對話。

“省道又怎麽了?行了行了行了,我派兩輛車過去給你們開道兒,盡快把人拉到醫院……找個安靜的地方跟我說話!聽不到?讓你們技術員再架一條線啊天才!”

領頭的男人微低著頭,魏恒沒看清他的臉,隻看到他那兩條緊鎖的眉毛和他黑沉沉的眼睛裏因不耐煩而迸發出的逼人後退的凶意。在這個男人露麵的同時,原本寂靜的樓道果然變得匆忙起來,幾個辦公室的門不約而同地打開,刑警們一個接一個地衝他喊話。

“邢隊,西環路的施工工地非法占地,框架倒塌砸死人的案子,檢察院讓咱們盡快調查清楚。”

邢朗站住了,甩著步話機上的水滴,回頭看著那個警員,擰眉不耐道:“還查什麽?查承包商和項目部長喝了幾頓酒?酒桌上點的什麽菜?說了什麽話?叫了幾個小姐?”

這邊慌了,那邊又道:“頭兒,高速公路103路段被大雨衝毀造成塌方,發生一起連環車禍,說是讓咱們拆調幾個人,去現場幫忙。”

“你別管了,我去和武警隊協商。”

邢朗脫掉身上濕淋淋的雨衣拿在手中朝辦公室走來,拿起步話機又喊:“我說再架一條線!架一條單線,單線!我聽你們那兒比開音樂會都熱鬧!”

隨著他疾步走近,魏恒聞到他身上那層雨衣也蓋不住的長時間坐在封閉的車廂裏特有的汽油味和煙熏火燎的煙味。

邢朗似乎裹挾了一陣冷風,視若無睹地從魏恒身邊走過,進了辦公室。

沈青嵐走到門口敲了敲房門,正要開口卻被裏麵的男人搶了先。

“你帶著小李去一趟法院。”

邢朗把雨衣搭在衣架上,走到飲水機前接了一杯熱水,吹散杯口飄散的白霧,道:“剛才法院那邊來電話,姓吳的忽然在法庭上拒不認罪,還改口供,你去看看。”

沈青嵐秀眉一擰,冷冷道:“這老王八蛋到底安的什麽壞心眼,竟然還敢改口供?”

邢朗喝了一口熱茶,滾燙的茶水順著他的喉管往下淌,讓他忍不住皺眉,聲音愈加低沉道:“有困難嗎?不行我就派別人。”

沈青嵐冷哼一聲,道:“沒有。”

邢朗擺了擺手示意她趕快出發,然後把水杯擱在茶幾上放涼,移步到窗邊的文件櫃前。

沈青嵐卻沒走,看著他沉鬱的臉色問:“你沒休息好?”

邢朗從褲子口袋裏摸出煙盒,磕出一根點燃了叼在嘴裏,打開文件櫃邊找文件邊說:“暴雨天,所有航班都被取消。我和小徐隻能開車從銀江回來,還沒進家門兒就被他們拽到高速公路的塌方現場,眼睛都沒合一下,酒他媽的還沒醒。”

“小徐也喝酒了?”

“沒有,我放他回家休息了。”

“你跟誰喝?”

“還能有誰,楚行雲那幾塊料。”

沈青嵐要走時才想起站在門口多時的魏恒,道:“差點忘了。邢隊,這位是劉局聘請的顧問。”

“砰!”一大摞文件被扔到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重響。

邢朗正要蹲下挑揀文件,就聽沈青嵐說起了前兩日劉局和他說過的“顧問”。連日奔波的疲憊讓他站得懶倦又隨意,逆著背後窗戶打進來的一層黯淡的天光,雙手習慣性地掐在腰上,抬起一雙又深又沉的眼睛朝門口看了過去。

魏恒站在門口,迎著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您好,邢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