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雖然從她嘴裏得到了供述,審訊的目的已經達成,祝玲將因為這句話而被法庭起訴。但是邢朗卻沒有就此停止,他看著祝玲,就像在看著一團不斷變換人形的迷霧:祝玲仿佛沒有肉身,她被迷霧吞噬,變成了迷霧的一部分,她沒有身體的重量,隻剩下輕輕的一捧靈魂,晾曬在陽光下。

人的軀殼隻有一個作用,那就是裝載靈魂,人們往往試圖通過各種各樣的偽裝,以掩藏自己的靈魂。無論是醜的還是美的,人們都不願意把自己的靈魂展示出來。身體隻是一副厚重的盔甲,人們不斷地武裝自己,隻不過是為了偽裝自己的靈魂而已。

但是祝玲卻沒有這樣一層虛偽的麵具,她哭,她笑,都基於她內心真實的情感。而這樣一個真誠且單純的人,卻是一名最溫柔,最殘忍的殺人犯。

邢朗看著她,試圖用雙眼捕捉飄浮在她身體之外的那層輕盈的,靈動的,可以稱之為靈魂的東西。他問:“你為什麽殺死你的丈夫和孩子?”

祝玲微笑著,緩緩搖頭,道:“我沒有殺死他們。”

忽然之間,邢朗好像明白了什麽,濃黑的眼睛裏豁開一絲光亮,道:“但是你把他們殺了。”

祝玲笑道:“是,我把他們殺了。”

說著,她忽然垂下眼睛靜默了片刻,問:“你剛才說,他們死了嗎?”

邢朗:“沒錯,他們死了。你把你的丈夫和兩個孩子變成了三具屍體。”

祝玲看著他怔了一會兒,然後極慢地點了點頭,眼睛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會隨時流出來,幾秒鍾後,她掉了一滴眼淚。

她被自己的眼淚嚇了一跳,用袖口擦掉眼淚,羞澀地低下頭笑了笑。低頭的時候,她看到了手腕上的手表,又懇切地問道:“我能走了嗎?我的孩子放學了,我要回去給他們做午飯。”

邢朗道:“我已經派人去接你的孩子了,他們會帶你的孩子去吃午飯。現在不要擔心孩子,我們來聊聊。”

她好像安心了,輕輕吐出一口氣,放鬆身體穩穩坐在椅子上:“你想跟我聊什麽?”

“就聊聊,你為什麽要殺你的丈夫和孩子。”

祝玲不假思索,輕快地回答:“我必須殺了他們,不然——”

邢朗本以為她會說“不然他就會殺了我”,豈料她說的是:“不然我就會殺了我自己。”

祝玲說出這句話時,眼神忽然放空了,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上呆呆的,眼角再度凝結了一滴淚,訥訥道:“就像,那個女人一樣。”

邢朗盯著她:“哪個女人?”

祝玲忽然低下頭,在眼淚流出來之前擦掉:“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得我都記不清了。”

邢朗沒有過度追究,又把話題移到正軌:“你為什麽必須殺了他們?”

祝玲緩緩皺起眉,不願開口的樣子。

邢朗適時搬出強硬的口吻:“你必須告訴我,否則你出不了警局,也見不到你的孩子。”

祝玲看了看身處的審訊室和坐在對麵的警察,最終選擇屈服:“好吧,那我告訴你。”

祝玲道:“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蔣誌濤,那時我才十六歲。當時我家裏隻剩下我和濫賭的父親,父親死後我就跟他走了,他說會好好照顧我,我就死心塌地地跟著他,十七歲就給他生孩子,是個女孩兒,他說他還想要個男孩兒,所以我又生了一個。他對我挺好的,菜市場很多女人都說他們的男人打老婆,蔣誌濤從來沒有打過我,所以我很感激他。後來孩子越來越大,我的生活完全圍著他們三個人轉,我好像……變成了一個機器。他們三個人分割我的靈魂,留下我的身體為他們洗衣做飯,打掃房間。我每天睜開眼睛都會躺在**想一想今天都要幹些什麽,後來發現,我每天做的事情都一樣,我的丈夫和孩子把我的生活塞得滿滿當當,我思考的每一件事都離不開他們。”

祝玲停下歇了歇,接著說:“兩個星期前,那天是周末。我早上照舊醒得很早,躺在**想著今天要做的事情。哦,前一天晚上我的丈夫和孩子商量好了,他們要去郊遊,所以我需要提前把帳篷、食盒、餐布、飲料和食物準備好。還得早起一會兒把車加滿油,不然從加油站走的話,還要多繞兩公裏的路,蔣誌濤討厭我鋪張浪費,經常罵我不知節儉。我不想讓他生氣。還有我的女兒,她不喜歡那條我給她買的碎花裙子,她要穿牛仔裙,她當著我麵把碎花裙撕裂了,扔到我臉上,我還得去給她買一條漂亮的牛仔裙。我的小兒子也不喜歡雞肉味的火腿,他想吃夾著奶酪和牛肉火腿的三明治,如果吃不到的話,他會大哭大鬧,撲到我身上對我拳打腳踢。有一次我被他踢到了下麵,真疼,我一個星期都不太敢上廁所。所以我還要去買一塊牛肉火腿回來做三明治。”

祝玲又停下,低低歎了口氣,道:“但是我那天很不舒服,我的雙手在幫菜市場賣海鮮的老伯搬貨的時候割傷了,纏了一層很厚的紗布。醫生叮囑我不能碰水,但我還是做飯洗碗,幾天後傷口就發炎了,手腫得拿不起筷子,做什麽都很費力。偏偏我的例假又來了,身上很沉,小腹很疼,頭暈得站都站不起來。我很累,累得什麽事都不想做,但是還有一堆事等著我做……我的丈夫和孩子一醒,我就得圍著他們轉,所以……我想了個辦法。”

“什麽辦法?”

“我們家人有早起先喝一杯溫牛奶的習慣,是蔣誌濤的習慣,兩個孩子雖然一點都不聽我的話,但是他們喜歡爸爸,聽爸爸的話,蔣誌濤讓他們每天早上也喝一杯溫牛奶。我在他們的牛奶裏加了安眠藥,拿到他們床邊喂他們喝下。我必須那樣做,因為隻有他們接著睡,我才能接著睡。後來我躺在**很舒服地睡了一覺,一覺睡到了傍晚。”

回憶起那次的睡眠,祝玲唇角一揚,好像想起了什麽開心事。

邢朗問:“然後?”

“然後我醒了,我醒來後躺在**想著如果待會兒蔣誌濤和孩子們醒來發現已經到了傍晚,他們沒有去郊遊,肯定會生氣。一想到他們憤怒地指責我,衝著我的耳朵嚎叫的畫麵,我就很害怕。所以我決定……必須做出一些改變。”

“你說的改變,是把他們變成屍體?”

“是啊。”祝玲用指尖輕輕地摩擦著照片光滑冰冷的表麵,微笑著說,“你看,他們一直在睡,到現在都沒有醒過來。”

邢朗看向那些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和孩子都以熟睡的姿態長眠,永遠地結束了對一個女人的暴行。

聽祝玲所說,她沒有在家庭中得到絲毫的尊重,既沒有得到作為妻子,丈夫對她應有的尊重,也沒有得到作為母親,孩子對她應有的尊重。她說自己像一個機器,邢朗覺得她更像一個家庭的奴隸。

世上莫大殘忍的事,莫過於和你最親近的人,卻不親近你。在親人麵前和家庭當中,你卻始終充當著最低賤的奴隸。

或許祝玲在沒有得到愛與尊重的家庭中已經被折磨得神經麻木,但是她在三十二歲這年,對一直在對她施暴的家庭做出了反抗。

在這場她和親人的對壘中,他們兩敗俱傷。

“他們醒不來了。”邢朗道,“你把他們變成了三具屍體,他們已經死了。”

祝玲眼中逐漸浮現一層透明的水光,卻始終沒有眼淚流下,她笑著說:“對啊,他們已經死了。”

邢朗把她帶出審訊室,在審訊室門外的牆邊看到了魏恒。

魏恒稍稍向他們那邊轉過頭,目光還沒來得接觸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就匆匆收了回去。

這人今天太異常,邢朗目色深沉地看了魏恒一眼,帶著祝玲準備下樓。走著走著,祝玲忽然停下,目光微微一顫,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回頭看向魏恒。

邢朗循著她的視線回過頭,就看到魏恒麵朝著他們,似乎也在看著祝玲。

祝玲急色匆匆地折回去,停在魏恒麵前,臉上浮現出進入警局以來最激動的神色,不敢置信地看著魏恒問:“是你嗎?”

魏恒看著她的眼睛,極輕地點了點頭。

祝玲的眼睛迅速地眨動幾次,方才在審訊室沒流出的眼淚此時流得洶湧。她邊哭邊笑,慌張地抬起雙手擺動了一圈,似乎是想抱住魏恒,但她的手即將碰到魏恒的時候,就像觸了火般狼狽收回。

魏恒什麽話都沒有和她說,隻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她。

祝玲試著發出聲音,好像有許多話想和他說,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喉嚨裏發出的隻是一個女人悲傷的難以言狀的哭泣聲。在魏恒麵前,她的悲傷忽然決堤,像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女孩兒。

很快,沈青嵐把她帶走了,臨走時,祝玲不舍地看了魏恒最後一眼,死死咬住嘴唇,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魏恒還站在原地。

祝玲走後,過了一會兒,邢朗走到魏恒麵前,看著他微微泛紅的眼睛,問:“你認識她?”

魏恒像是被凍結的眼珠微微一動,慢悠悠轉向他,好像才發覺邢朗站在他麵前。

他們沉默著對視了一會兒,在這短短的十幾秒鍾,邢朗目睹他是怎樣調整呼吸和麵部表情,像是舞台劇演員逐漸上了妝般,把所有情緒都藏在妝後。

魏恒朝他露出一個微笑,眼睛還濕潤著,唇角卻高高翹起,輕快道:“不認識。”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我現在可以和陸警官一起去找分屍案的凶手了嗎?”

沒等邢朗說話,魏恒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徑直下樓了。

邢朗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之間,正要離開時,餘光看到方才魏恒站的地方落了一個鐵皮盒。邢朗彎腰把盒子撿起來,發現是他給魏恒的那盒薄荷糖。此時這盒糖究竟是被魏恒有意地留下,還是無意地留下,還是個未知。

邢朗掏出手機撥通徐天良的電話,看著盒子上彩繪的薄荷圖案,沉聲道:“跟著你師父,他去哪兒你就去哪兒,寸步不離地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