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城小區發生滅門慘案,邢朗和魏恒一刻不敢耽擱,和紅綠燈爭分奪秒,以最快時間趕了過去。

到了地方,稍一了解情況,邢朗氣得抬手往徐天良後腦勺上扇了一巴掌,罵道:“這他媽叫滅門?你上了十幾年學隻修了小學語文一門課?一家四口死了三口,還有一個被你滅了?想知道什麽是滅門就去翻一翻六年前的銀江'629滅門案'和蕪津的'713滅門案',不認識的字兒讓檔案室小趙給你標上拚音!”

眼見邢朗抬腿要踹自己,徐天良連忙躲在了魏恒身後,可憐兮兮地哭喪著臉:“我錯了隊長,我以為他們家沒人了。”

邢朗伸出食指在徐天良額頭狠狠點一下:“再他媽的亂說話,我讓你當著我麵兒生啃一本《新華字典》!”

邢朗氣憤難平,光罵還不解氣,罵完還要踹他,被徐天良以一個“老鷹抓小雞,而小雞自強不息”的走位躲開了。

邢朗瞪他一眼,率先跑進單元樓。

徐天良揉揉後腦勺,抬腳跟上邢朗,走了兩步見魏恒還在原地站著,不知在發什麽呆。

“我們進去吧師父,待會兒邢隊又該罵人了。”

魏恒看他一眼,往單元樓走去,上樓的途中,魏恒問:“邢隊長為什麽忽然發這麽大脾氣?”

徐天良道:“哦,可能是因為我把今天這件案子當成了又一樁滅門案。”

魏恒:“又?”

徐天良避著煞神般往樓上看了一眼,看不見邢朗,才道:“剛才邢隊說的銀江市'629滅門案'和咱們蕪津'713滅門案',這兩起案子至今沒破,蕪津案壓在邢隊手裏,他壓力很大。”說著看向魏恒,“師父,你不就是在銀江讀的大學嗎?六年前銀江發生滅門案的時候你沒聽說過嗎?”

魏恒:“一點點。蕪津滅門案,沒有線索嗎?”

“線索倒是有,但隻是謠傳,沒有證據。”

“什麽謠傳?”

徐天良不知不覺放慢了爬樓梯的步子,低聲道:“被滅門的一家五口姓常,他們家在十幾年前收養過一個孩子,叫常念。這個常念有前科,十幾歲就蹲過拘留所,在黑道兒上混,和常家的人感情並不好。每次常念回家,鄰居就聽到常家摔盆打碗的聲音,雖然沒聽到過誰的哭聲,但是那些鄰居都知道,是養父在打常念……後來有一天,常念被打急了,跑出家門,站在門口喊要把他們全都殺死,喊得左右鄰居全都聽見了,當時他好像才十五六歲。後來常念就再也沒回去過。直到十年後,常家上下五口被砍殺,房子又被放了一把火。消防車趕到的時候常家五口都被燒焦了。鄰居都說是常念幹的,因為他們看到常家人死的那天晚上,一個年輕的男人鬼鬼祟祟地從他們家後院翻了出來,什麽東西都沒拿,兩手空空。邢隊說過,既然殺人不為劫財,那就隻能是報怨了。”

“既然這個常念有嫌疑,那你們為什麽不找他?”

“找不到呀,這人人間蒸發了似的,司法係統裏一直找不到他的行蹤。到現在係統裏的照片還是他十四五歲時在少管所拍的。嵐嵐姐他們說,他可能早被黑道上的人弄死了。”

魏恒極慢地點了點頭,又問:“那銀江的案子呢?”

“銀江的案子我也不太清楚,畢竟不在咱們的執法範圍內。前天我和邢隊去銀江出差,邢隊還和銀江市局的刑偵隊長聊過銀江”629滅門案“,據說線索也斷了,不好查。”

魏恒還想再問下去,忽然聽到樓上邢朗喊道:“快點,你們兩個!”

前兩天暴雨,小區許多住戶的陽台被風雨衝垮,一名工人在整修403室的陽台時,借道402陽台。402陽台垂著一層窗簾,窗簾後是臥室,但窗簾並沒有拉得嚴絲合縫,於是站在陽台上的工人無意間瞥到了滿室的鮮血……

工人報警,勘查組很快趕到現場,有經驗的刑警聞到從門縫中飄出的刺鼻氣味是屍臭,便讓小區保管備用鑰匙的門衛拿來鑰匙打開了房門。此時他們所麵對的現場,就是案發後的第一現場。

魏恒一進門,立即被屍臭味塞滿了鼻腔,他發現這所房子幾乎變成了一間密不透風的密封室,所有的窗戶都關著,還拉著窗簾,屍體腐臭的氣味在空氣中一層層疊加,厚重得像是在陽光暴曬下的屠宰場。

在魏恒去拉窗簾的時候,邢朗已經把三間臥室轉了一圈。魏恒打開最後一扇窗戶,剛轉過身,就見邢朗站在餐廳對麵的一間臥室門口,臉色陰鬱:“魏老師,過來看看。”

魏恒走過去,站在他身邊往臥室裏看去,看到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躺在一張兒童**,身體蓋在被子裏,頭轉向門口,脖子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魏恒喊:“小徐!”

徐天良立即給他送了一雙白手套和腳套,魏恒把雨傘遞給徐天良,穿戴完畢走了進去。

徐天良抱著魏恒的傘,又從隨身的挎包裏拿出紙筆,寸步不離地跟著魏恒,站在魏恒身旁道:“師父,你發現什麽了?”

魏恒並著食指和中指手按在男孩兒脖子上的傷口上,低頭觀察傷口切麵,道:“屍僵已經完全解除,屍體再度軟化,皮膚表麵出現腐敗泡沫,少量皮膚組織已經剝離,死亡時間已經超過十天,粗略推測在九月二十號夜晚至淩晨。”

徐天良:“晚上?”

魏恒耐心提點:“沒看到他穿著睡衣?”

徐天良邊記邊看著他把孩子抱到一邊,翻看屍體身下的被褥,又問:“師父你在檢查出血量嗎?”

魏恒掀開被子,看到床褥上一攤暈散狀的血跡,並且滲透到了床墊,道:“這個孩子應該是在熟睡中被利器割斷了脖子。傷口長5厘米,深度2到4厘米,創壁光滑,創源齊整,凶器應該是一把單刃切器。”

徐天良想了想:“水果刀?”

魏恒看他一眼:“還不去找?”

徐天良連忙跑了出去。

邢朗隨後又來到門口,敲了敲臥室房門,道:“有時間聽我說兩句?”

魏恒:“說。”

邢朗:“死者是父親、女兒、兒子。全都死在臥室,你現在看到的是小兒子的屍體。”

魏恒看了一眼邢朗身後一扇掛著珠簾的房門,想必就是女兒的房間了,問道:“媽媽呢?”

邢朗看了眼手表:“她是菜市場的一個出納,現在還在菜市場上班,我派人去接她了,不過她說她不知道丈夫和孩子已經死了。”

魏恒唇角微乎其微地**了一下,冷聲道:“她知不知道,我馬上就知道了。小徐,給我拿一把尺子。”

很快,小徐一手拿著一把水果刀一手拿著尺子回來了:“師父,這把刀是嗎?他們家隻有這把水果刀。”

魏恒隻看了一眼,就說:“裝起來。”然後拿過徐天良手中的尺子,後撤一步單膝點地蹲在地上,用尺子測量地板上一連串橢圓形的滴濺血滴中的一個,沒什麽感情地說,“邢隊長,你擋住我的光了。”

邢朗離開門口走了進去,和魏恒蹲在一起,說:“照顧照顧你的小徒弟,看看他那雙渴求知識的眼睛。”

魏恒撇撇嘴,耐下心道:“床邊有一道甩血,是凶手殺死孩子後,手裏的凶器劃過一定的弧度留下的血痕,血痕的邊緣處是一道接連間斷的橢圓形血滴。血滴邊緣對稱呈毛刺狀,是當人體靜止或者運動速度較慢的時候才能產生的血痕形狀,你可以把'人體'理解成凶手。根據這些比較規整的滴落狀血痕可以判斷出血點的高度,也就是凶手殺人後,手持凶器,血液從凶器落到地板的高度。”

正在女兒臥室拉線的刑警們不約而同停下手裏的活,都往他們這邊看。

邢朗看著他的臉,眼睛裏淌著一層薄弱的暗光:“怎麽判斷?說說你的方法。”

魏恒得出三個血滴的直徑均值,道:“我一般直接套公式。”說著他抬頭問對麵房裏的刑警,“血滴角測出來了嗎?”

一人回答他:“23.8°”

魏恒從徐天良手裏拿過紙和筆,寫下一組正切函數公式,把數據套進去略一計算,得出一個高度:68.43厘米。他站起身,拿著徐天良找到的水果刀,刀尖朝下,移到和地麵相距68.43厘米的距離,心算了片刻,道:“凶手身高164,這家女主人多高?”

邢朗勾起唇角,反問:“你懷疑女主人?”

魏恒瞥他一眼:“你不懷疑?”

邢朗笑:“巧了,我也懷疑。待會兒回到局裏就知道她多高了。”

隨後邢朗走出小兒子臥室,回頭衝魏恒打了個響指:“過來看看孩兒他爹,我的大偵探。”

魏恒沒有跟他走,而是先看了一眼女兒的死相,發現十五六歲的女兒也是以正常的睡姿躺在**,頸部有傷,身上蓋著薄被,和小男孩兒的死相無異,都像是在睡眠中被殺。

魏恒到了主臥門口,發現死在主臥裏的男人比兩個孩子要慘烈得多,不同形狀的血痕幾乎布滿臥室,可見男人死前有過劇烈的掙紮,甚至和凶手展開過搏鬥。

此時,男人倒在地板上,以俯臥的姿勢橫屍,頭衝著門口方向。

魏恒走進去蹲在男屍身邊,彎下腰看了看男屍的脖子,雖然在他在男屍脖子上同樣找到切割傷,但是那刀口卻不如前兩道那麽齊整光滑,甚至沒有一擊致命,除此之外,男人身上有多處戳刺傷和擊打傷,顯然他在生前和凶手展開過對抗。

魏恒站起身看向同樣染血的床褥,然後順著血痕看到床頭櫃,發現床頭櫃一個抽屜被拉開,裏麵的一些雜物也沾著血。

邢朗靠在門框上,看著魏恒在臥室裏轉了一圈,道:“講個故事聽聽,魏老師。”

很奇怪,魏恒每次總能聽懂從他嘴裏說出來的那些花裏胡哨的話。

魏恒又蹲在男人身旁,拉起男人的手說:“這個男人應該第一個被殺,凶手在他脖子上留下的傷口還不是很熟練,甚至有些猶豫。凶手在殺人前應該給三名死者喂了安定類的藥物,比如安眠藥之類的,否則他和凶手的搏鬥肯定會吵醒孩子。雖然他也吃了安定類的藥,但是一個壯年男性的警覺性和身體素質使他能夠對藥物的作用有一定的耐受度,凶手在他脖子上割了一刀,但是沒有斃命,他爬起來想反抗,拉開床頭櫃應該是想拿武器。”說著,魏恒皺眉,“但是死者並手中沒有武器,也沒有任何刀具的柄部留下的紋路。”

邢朗走過去蹲在魏恒身邊,看著被魏恒抓在手裏的死者的右手,道:“他的食指骨折了。”

魏恒點頭:“沒錯,什麽樣的刀具會導致食指骨折?”

邢朗:“剪刀?”

魏恒沉思片刻:“雖然有點牽強,但是有可能。”

邢朗站起身,環視臥室一周,道:“現在情況很清楚了,三名死者死在**,被喂了安定藥物,有預謀的殺人卻就地取材使用水果刀,範圍可以從熟人作案縮減到目前唯一還活著的女主人。”

魏恒疑惑地問:“但是這個女人為什麽不處理屍體,也不逃?”

邢朗笑了笑:“這就隻能讓她自己告訴我們了。”

“師父,邢隊,你們快過來看。”

徐天良忽然喊了一聲。

他們走出主臥來到廚房,看到徐天良蹲在廚房的垃圾桶前,垃圾桶邊放著幾個垃圾袋,裏麵裝著大量的已經變質的飯菜。飯菜並無稀奇,稀奇在垃圾袋裏的並不是殘羹剩飯,就像是從還未動筷的餐盤中直接倒入垃圾桶,裏麵甚至有一條完整的紅燒魚和一些色澤紅豔的燒排骨。

徐天良回頭看著魏恒問:“餐廳也擺著一桌飯,會是誰做的?”

魏恒看著那些散發著變質味道的飯菜,目光不停地顫動……忽然,他起身走出廚房站在餐廳,看到餐桌上擺著包子稀飯等早餐,且擺著四份碗筷,顯然是一家四口的早餐,且食材很新鮮,明顯是早上剛出鍋的。

魏恒怔了怔,躲著誰似的往後退了兩步,絲毫沒察覺自己退到了邢朗身前,被邢朗箍住了肩膀。

邢朗見他臉色忽然煞白,白得有些嚇人,關切道:“你怎麽了?低血糖犯了?”

魏恒好像聽不見邢朗說話,他雙眼發直地看著這套彌漫著腐爛的飯菜氣味和腐爛的屍體氣味的房子,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提著一把水果刀從最後一個死去的小兒子房裏出來,她站在兒子門口發了一會兒呆,順著刀尖淌下的血滴留在地板上,滴滴答答,像是忘關了水龍頭……

她把刀洗淨放回廚房,然後進入浴室洗掉身上的血跡,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在一片死寂氛圍的籠罩中,她關閉三扇臥室的房門,開始打掃幹淨客廳不小心留下的血跡。

樓道裏不時傳來鄰居們上樓下樓的聲音和幾個調皮的孩子奔跑打鬧的笑聲。她不時就會停下手中被鮮血染得通紅的拖把,聽一聽門外的動靜,然後露出一抹溫柔又平和的笑……

當把房間打掃幹淨以後,她躺在沙發上安詳地睡了一覺。第二天,她照常做好早餐,把早餐擺上桌,依次敲響丈夫女兒和兒子的房門,叫他們起床吃早餐。然後她自己一人坐在餐廳吃完早飯,出門上班。中午,她回到家,把早餐倒進垃圾桶,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再次敲響丈夫、女兒、兒子的房門,叫他們出來吃午飯……

她自導自演的情景劇日複一日地上演,今天已經是第十一天。

魏恒低不可聞,喃喃自語般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