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古董鋪子(十一)

快至正午,日頭高照,快懸掛頂上的日光穿透碧綠初春,化了漂浮空中的濕潤水汽,直照頭頂,曬得明月兩頰紅潤,像是石榴酒紅。

她捂著滾燙的臉說道,“我們都走遍百寶珍附近的客棧酒樓,連茶館酒肆都去過了,怎麽全都是不過子時就打烊的。難道那凶手是從再遠一點的地方來的?”

白水取了腰間水囊給她潤喉,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說道,“當時我是快辰時到的百寶珍,地上雖然有水,但不多。如果凶手是從遠處來,那全身就該濕透了,進了鋪子絕不可能隻有那麽一點水。而且他身上有酒,要是淋了個透,酒也不至於留下這麽濃鬱的氣味。所以蘇公子結合種種原因分析,說那人絕不會是從一裏外的酒館過來。”

“可這附近都找不到。”明月問道,“會不會是在自家喝酒吃肉的人?”

“如果是這樣就難了。”

“去更夫看見的那條路走走吧。”

更夫瞧見的那條路因寬六丈,因此被稱為六丈街。正當白晝,街上人來人往,明月貼牆而走。六丈街迂回蜿蜒,其中還有很多條小巷,通往各家及貫通別處,地形比較複雜,順著這條路走去,也沒有任何收獲。

倒是明月走著走著才想起來,回頭對白水說道,“如果是在自己家喝酒,這條路也是順著凶手的家而回,那凶手是為了什麽事而反方向去百寶珍呢?哪怕是路過,也總得有個理由吧,大半夜的又下著暴雨,為什麽要出門?”

“撒酒瘋?”

“蘇公子他不是說過麽,那人的酒量肯定很好,否則不會在離開時還分辨得清楚古董鋪子裏哪些是好東西哪些是次品。”明月自己說完,更是疑惑,“半夜喝酒吃肉、還懂東西好壞,又敢殺人……”

線索看似很多,但實在淩亂,明月一時還無法將它們串起來連成一條線。她又折回原路,如果凶手是從百寶珍那個方向來的,那必然會從街頭走來,百寶珍所在的街道岔路少,反向逆行,說不定能有其它線索。

晌午將過,明月的臉被曬得更紅,春日並不刺眼,但走日頭底下走了半天,都覺頭頂要冒白煙了。白水身為捕快常騎馬遠出,四處辦案擒賊倒沒什麽。但前頭那嬌俏姑娘步子不停,左右細瞧,猶如捕頭查案。

他取了水囊要遞給她,卻見她猛地停步,差點就將她撞開了。他下意識捉了她的手要托住她,“讓你別急去歇歇,這會可別中暑了。”

明月怔怔瞧著對麵,抬了抬下巴,“沒……你瞧那。”

白水放眼看去,對麵一家大門緊閉,在店鋪全開的街道上十分惹眼,門前飄了一麵旗子,赫然印了個“賭”字。那是南樂縣最有名的大賭坊,他說道,“不過是賭坊,怎麽讓你這麽吃驚,它平日不都是白日關門晚上才開的麽?”

明月咽了咽,“我是讓你看它門前。”

白水又再次將視線投到那,這回他知道為什麽明月失魂了。那賭坊門前,有一大片的黃泥地,而似乎是曾有路人不小心從那走過沾了鞋底,離賭坊稍遠一點的地方,還能看得見黃泥腳印。

黃泥腳印……百寶珍鋪子裏所留下的腳印,沾滿了黃泥。

夜深,街上的鋪子陸續關門,唯有白日大門緊閉的賭坊青樓在日落西山後打開了門,開始迎接八方來客。

南樂賭坊是縣裏最大的賭坊,骰子、牌九、奕棋、六博、四門方寶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每日進出這裏的人也有百人以上。要是碰上雨天無農活可做,無攤子可擺,鋪子生意冷清,來這打發時間的人就更多了。

在這裏的人多是一些中年人,年輕的也有,不過形容不佳,導致蘇雲開一行人進了賭坊,就頗引人注意。尤其是秦放一身狐裘,毛茸茸的領子將他的脖子完全遮掩,臉也被遮成了瓜子模樣。

明月身形嬌小,雖換上男子裝束,又有女子不可掩飾的綠鬢紅顏,要不是覺得這種地方不會有姑娘來,早就被認出來了。

所以三人中,蘇雲開反倒是最正常最不惹人注意的。他見秦放四處瞧看,頗為惹眼,低聲,“別東張西望。”

秦放說道,“我還是第一次來賭坊,好奇。”

“早知道該讓白捕頭來,比起他來,你倒是更惹人注目。”

“誰讓他不懂酒還是個捕頭,他一來,早把人嚇跑了。”秦放手癢心癢,反正說好了進來也是各走各的,就隨便找了一處去賭著玩了。

明月繼續跟著蘇雲開往裏走,沒有往那些簇擁成一團一團的賭徒瞧,而是看這整個賭坊。

鼻尖微有鹵味飄香,充斥著濃鬱的酒味。蘇雲開也察覺了,偏頭看了看她,見她還緊跟著,這才循著氣味往前走去。

酒香菜香來自賭坊盡頭,穿過賭徒,就見那牆上架子上擺滿了酒,而櫃麵上放有大塊的醬豬蹄醬鴨脖,還有各種鹵肉,就連為數不多的素菜,也都淋滿醬油蒜蓉,全都是吃進肚子裏還能唇齒留香的菜品。

賭坊黃昏才開,黎明才散,半夜其它店鋪不開,賭坊便自己請了廚子做菜,方便賭徒吃喝,也賺個酒錢菜錢。

“口子酒。”蘇雲開不識酒,但卻認得酒壇上麵的字。架子上陳列的酒,全都是口子酒。

明月也掃視一眼,低聲,“之前你還懷疑那會不會是去青樓的嫖客,但現在看來不可能了。”

如果是青樓,絕不會隻有一種酒。而且除了酒氣,衣物上必然還會沾有胭脂水粉的氣味。柳佩珍的屍體上的確有胭脂香味,但與在她房中找出來的平日所用的香粉氣味一樣,並無其它摻雜的香氣。所以比起青樓來,賭坊才更可能成為凶手當夜離開的地方。

更何況,離百寶珍最近的一個青樓,也隔了遙遙三條街,可賭坊卻不過半刻的路程。

要想在這每日進出數百人的地方找到凶手不容易,真詢問起來反倒容易打草驚蛇。兩人在賭坊逗留了一會,隨便尋了幾個賭攤下注。沒想到兩人手氣不錯,贏了不少錢。估摸著再贏就真要惹人注意了,便退身出來,尋了秦放離開。

秦放輸了一大筆錢,但他向來揮金如土,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因人生第一次進了賭坊覺得稀奇得緊,出了賭坊還十分興奮。

賭坊門前及左右,都是黃泥。幾日不下雨,泥已經幹了。蘇雲開取下早就帶好的水囊,倒在泥地上,等糊爛了,連踩幾步,隻覺腳底都重了一些。他抬頭往前看去,說道,“我盡量往屋簷底下跑,等會我們在百寶珍前見。”

這件案子上秦放是半路出家,他對案子也並不關心,所以他在做什麽一點都不知道。但奈何他打小就在蘇雲開後麵轉悠慣了,見他開跑他也拔腿跟了上去,轉眼就丟下了“腿短”的明月。

如今已經是夜裏,街道無人,連賣宵夜的攤子都收了,冷冷清清,查的又是這種案子,明月不由抖了抖,覺得可怕。

蘇雲開跑得極快,到了百寶珍,便瞧腳底,黃泥未淨。那日下大雨,地麵濕潤,也不知會沾去多少,但一路屋簷多,見水的地方不多,算上凶手進賭坊鞋底所沾,再出來時所沾,這段路完全有可能就是凶手曾走過的路線,也的確是出自賭坊。

一會秦放氣喘籲籲跑來,素來嬌生慣養出門便是轎子馬車的他跑得苦不堪言,“姐、姐夫,你就不能跑慢點,大半夜的這麽跑,累死了。”

“讓你平日多走走不要總是坐轎子,非不……”他頓住聲,見他旁邊空**無人,頓擰眉頭,“明月姑娘呢?”

秦放這才想起來,往後看去,哪裏有人。回過頭來,就見蘇雲開臉色十分難看,似乎想罵他,可又急著找人,一言未發就沿著原路跑去。他心裏暗暗叫苦,這姐夫什麽都好,就是太認真了,一個大活人的等會就過來了,又不會弄丟了。

街道寂靜,腳步聲踏在青石路上的聲音在空****的夜裏尤為清晰。蘇雲開來回急跑,額頭在微涼春夜裏也滲出細汗來。要是明月真出了什麽意外,那第一個要責怪的就是自己而不是秦放。

他明知道秦放吊兒郎當的性子,也沒囑咐他照顧好她就走了。

折回的路程不遠,差不多跑到一半,他就看見她了。像隻兔子跑跑停停,時而看下左右,滿目警戒。

蘇雲開緩下腳步,心頭沉靜,這才緩步往她走去。

聽見腳步聲的明月一瞬緊張,抬頭看去,見了來人便立刻麵露嫣然,像久別重逢般欣喜朝他招手。這模樣看得蘇雲開都覺兩人是分開了三年五載的好友,著實奇妙。

“你怎麽又回來了,你家小舅子呢?”

蘇雲開答道,“他已經到了百寶珍。我……我折回來再看看有沒有捷徑。”

明月點頭,又蹲身看他的鞋,鞋麵黑色,鞋底邊緣圈了一層白色,許是踩踏過深,所以上麵還沾有黃泥,“看來沾了不少,當時下雨,雨從上麵衝刷,隻怕更濕。”

蘇雲開見她要伸手碰,忙俯身捉了她的手,說道,“髒。”

明月輕鬆答道,“屍體都常碰,這點髒不算什麽。”

這話是不錯,但這個比方……他怎麽就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