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門忠烈

靖涼王之名,在涼州一城五寨不僅是個名號,更是一個家族的榮譽。

羅家一門四代,在此鎮守了百餘年,前後已有男丁三十六人生於斯,長於斯。

原本按照朝廷的恩典,除了世子繼承王位為國戍邊之外,其餘王子皆不必入伍,而且終身享受五品官員的俸祿。過了十六歲還可以參加科舉,若以及第入仕之後,則可不必遵守羅家人無詔不得離涼州的規定。

然而,羅家四代,除了眼下三位尚未成年的小王子之外,其餘三十三人皆成年之後就入伍從軍,成為戍邊將士中的一員,至今無一人例外。其中,有七人先後戰死在疆場,六人因傷退役,可謂世代勇武,滿門忠烈。

為此,大夏國皇上特意降旨,在涼州城外的涼山五登峰上特意為羅家建了一座武廟,供奉羅家曆代亡故之士。

此處,也成為了涼州百姓經常前往的上香之地。因為他們都明白,百年以來,涼州方圓四百裏未遭到過北戎鐵騎**,正是因為羅家人世代的守護。

然而,因為半月之前,靖涼王世子羅熙冕擅離涼州,還酒後大鬧雄州州衙,引得皇上震怒,羅家也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

羅延定深知世子已經闖下大禍,自己也難逃幹係。雖然聖旨未到,但京城線報傳來消息,皇帝已經將世子打入了大理寺天牢中,所以,他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赴京請罪。

羅延定知道,自己一旦進京恐怕生死難料,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到涼州。所以,他一邊囑咐家人不得輕舉妄動,做出忤逆之事,一邊也決定要從北戎將葉紅巾母女接回涼州。

正巧,當時正逢十一月初一,距離自己和葉紅巾聯絡之日隻差一四日。於是,他便在給葉紅巾的密信中曉以利害,讓她無論如何要在七日之內趕到寧川城,自己則會派人前來接應。

羅延定還在信中約定,來接應之人會以他當年寫給葉紅巾的那首詩的後兩句為暗語:此去涼州三百裏,紅巾何處再吹簫。而他和葉紅巾人手一枚的那對玉牌則是相認的信物。

由於此事事關隱秘,加之羅延定也料定自己怕是等不到葉紅巾母女了,所以思量再三,他決定請一位莫逆之交出手相助,代他去寧川接回葉紅巾母女。

羅延定相求之人正是寧嶽風的師父:風破。

風破乃是一位江湖遊俠,武功深不可測。當初和羅延定相識,就是因為他以一根木杖就擊退了四名企圖行刺羅延定的北戎高手,二人才就此結交。

之後,因為風破好酒,也時常到羅延定府上來討些好酒喝。而羅延定見他武功高深,也一度有意將他留在府中,傳授些武功給自己的幾位王子。

可這風老頭卻生性散漫,不喜約束,傳武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而且,別看風破武功甚高,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怕見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所以,當羅延定相求他去寧川接人時,風破著實為了難。可是靖涼王屈尊相求,他也不便推辭,隻好將這趟差事交給了自己的徒弟:寧嶽風。

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寧嶽風和他師父可大不一樣,聽說是去接女人,而且還是漂亮的女人,寧嶽風求之不得,自然滿口應下。

這才有了寧嶽風在寧川和蒙紗女子的相遇。

寧嶽風又仔細驗看了一下那女子的玉牌,確認是和自己手中的那枚是一對無疑。不過,他心裏還是犯了嘀咕,因為他剛才攔住女子時,曾以暗語相對,可對方卻毫無反應。還有就是,說好的應該兩名女子,而眼前卻隻有一人。

為謹慎起見,寧嶽風決定還是問清楚再說。

於是,寧嶽風先領著女子回了客棧,然後關上房門,先客氣地請女子摘下了麵紗。

這麵紗一摘,寧嶽風心裏不由暗道,果然是不虛此行。

隻見眼前的這女子碧玉般的年華,俏麗的眉眼,玉鼻高聳,唇薄似月彎,既有三分江南之姿,更有七分北國之容。

美得很特別,也很少見。

而且,寧嶽風在來之前,師父還曾經告訴他,所接之人乃是大漠女子,長相或與中原人不同。而從眼前這女子相貌看,當是此女無疑。

不過,還未等寧嶽風細細欣賞這異族之色,那女子卻先抽泣了起來。

寧嶽風喜歡漂亮姑娘不假,可他最怕見到女人哭。這一哭,他也頓時慌了手腳,連忙道:“姑娘你別哭啊,你這一哭,不知道的還以為在下欺負了你,再把店家招來,你這身份一旦泄露,可就不好了。”

還別說,被寧嶽風如此一嚇唬,那女子頓時止住了哭泣,開口說話了。

原來,她正是羅延定和葉紅巾之女:羅熙雲。

而她之所以隻身一人到此,是因為她母親葉紅巾已經死了。就在一日前,死在了來寧川的路上。

原來,在接到羅延定的信之後,葉紅巾終於下定決心帶著女兒出逃。母女二人趁著夜色偷出了營地,一路向南而來。不過,到了第二日,她們還是被流王的騎兵追上了。

為了掩護女兒脫身,葉紅巾隻身殺了回去,和追兵激戰在了一起。在擊殺了七八名北戎兵之後,終因寡不敵眾,死於亂刀之下。而羅熙雲則最終死裏逃生。

不過,由於分別時情勢緊急,葉紅巾隻是將玉牌交給了女兒,卻未來得及將詩句相告,所以,羅熙雲也不知道還有接頭暗語之事。

聽完女子講述,寧嶽風心裏尋思了片刻,當時情勢緊急,葉紅巾未能將暗語告知,這的確也合情合理。

從女子進城時所騎的大涼馬來看,此馬匹高大神俊,善於長途奔跑,乃是北戎貴族最喜歡的馬種,這也符合這女子的身份。而女子所騎這匹鬃毛散亂,掉膘嚴重,也正好說明這一路是急於奔逃,幾乎耗盡了體力。

從種種細節而言,此女應該就是自己要等之人。

確認了羅熙雲的身份,寧嶽風也算心裏踏實了一些。他雖然並不清楚羅熙雲詳細身份,但也知道自己要接應的兩人和靖涼王關係絕非一般。要不然,以師父一貫多喝酒,少找事的作風,也不會應下此事。

隻是,如今兩個人隻剩下了一個人,雖然死掉的人和自己素不相識,但寧嶽風心裏多少還是有些難過。

“人死不能複生,姑娘莫要太過難過,而且你如今已經到了大夏國境內,也不用擔心那幫韃子再追來。”寧嶽風道,“你且先在此歇息一夜,明日一早我便帶你去涼州……”

寧嶽風本來還想說“不出兩日,你就能見到靖涼王了”。可轉念一想,自己從涼州出發已經過了快五日了,靖涼王估計也已經不在涼州了。

一想到此,他不由更加憐惜起眼前的女子來——剛剛失去了母親,而她所投之人則可能也將生死難料,命運未免對她太過殘酷了。

不過,等出了門,他又轉念一想,自己從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誰,全靠師父收留養大,和自己比,這姑娘也就顯得不那麽慘了。

在這個世上,又有誰又資格輕易同情別人呢?所謂事實難料,人心叵測,還是先顧著自己吧。

反正,把這女子帶到涼州雲門寨,交給師父,自己就算交差了。至於這姑娘往後的命運如何,也不是自己所能關心的了。

唯一有些遺憾的是,如此異域風情的美貌女子,自己倒是頭一回見到,若是就此錯過了,倒是真有點可惜。

可是,再一想到,這姑娘和靖涼王必定非親即故,看這年紀八成可能是個郡主。而自己隻是江湖流浪漢而已,甚至連家世都搞不清楚,又怎麽能有非分之想呢?

算了,寧嶽風心裏對自己說道,天下的姑娘有的是,何必單戀一枝花呢?以我寧某人的手段,往後再碰上異族美女,再下手就是了。

想到這,寧嶽風摸摸了腰間的錢袋,然後出了客棧的大門,朝著街邊的一架酒肆走去。

他本來打算再多走兩條街的,因為這客棧,包括客棧附近酒肆的酒他都喝過了,實在不怎麽樣,興許走遠些能找到更好的。可是一想到那姑娘還在客棧之中,還是莫要走遠為好。

不然,萬一出了差池,師父絕不會輕饒了自己。別的倒是不怕,可師父若是罰自己三日之內不能喝酒,那簡直比殺了自己還難受。

還有就是,為了這一趟差事,靖涼王還許以了酬金黃金五十兩,寧嶽風可不想錯過了這筆大富貴。就算二一添作五,師父給自己一半二十五兩,那也夠他逍遙快活半輩子了。

到時候,涼州城內的美酒佳肴,美女嬌娘,還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所以,寧嶽風並未走遠,就在客棧斜對麵尋了一家酒肆,還挑了個正好能望見羅熙雲房間窗口的位置,邊喝邊不時注意著。按寧嶽風一貫的話說,這叫喝酒辦事兩不誤。

不過,酒剛喝了沒兩口,寧嶽風就發現有些不對:有兩個人進了客棧。

客棧來人本是再尋常不過,但這兩人在寧嶽風眼裏卻很不尋常。

因為這二人雖然是一身夏國人的打扮,但腳上卻穿的是北戎人特有的胡靴。

其實,寧川作為邊塞,城中胡服打扮的人不少,也一點不奇怪。可是,這二人身著夏服,卻又腳蹬胡靴,而且靴上還沾滿了泥土,明顯就是想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

在寧嶽風眼裏,這完全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難道這是巧合?羅熙雲剛進客棧沒有多久,就來了兩個在刻意隱瞞自己身份的北戎人。

寧嶽風從來不相信巧合,因為他覺得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巧合,一切所謂的巧合皆是人為。

眼見那二人在櫃台邊停留了片刻,然而徑直朝二樓走去,寧嶽風扔下了酒錢,奔出了酒肆。

他沒有朝客棧大門奔去,而是繞到了客棧側麵的一條巷子裏。巷子裏有株大樹,攀上大樹,便可看到客棧二樓的大部分房間。

這株大樹的位置,寧嶽風在來客棧時就已經看好了,而他自己住的那間恰恰是從樹上看不到的,這也是行走江湖的習慣。

寧嶽風剛攀上大樹沒多久,那二人果然出現了。

隻見他們朝著羅熙雲的房間警惕地看了幾眼,然後便轉身進了斜對麵的一間客房。

果然是衝著這姑娘來的。寧嶽風一邊記下了二人客房的位置,一邊在心裏思量著。

要不要動手?寧嶽風心裏有些猶豫。

如果這二人是北戎的追兵,那必然會對羅熙雲不利,自然是先下手為強。而且在這邊城,死兩個胡人,官軍也不會太在意。

不過,寧嶽風也有些好奇,很想知道這二人究竟是如何跟來客棧的?

從二人夏服胡靴的著裝來看,他們應該是從關外一路追來的,而寧嶽風剛才將羅熙雲一路帶來客棧時,也並未發現有人跟蹤。

最大的可能就是,潛伏於城中的北戎細作提供了他和羅熙雲的行蹤。畢竟,從城門入關的人本就不多,而羅熙雲的這身打扮也很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尤其是那匹大涼馬,肯定逃不過北戎細作的眼睛。

這寧川城中有北戎的暗樁並不奇怪,可這些細作應該是以打探軍情為主,為何突然就盯上羅熙雲?莫非這姑娘來頭真的不小,不僅和靖涼王關係匪淺,而且對於北戎人也至關重要?

寧嶽風本來不太愛管閑事,尤其是還扯上了靖涼王這般人物,勢必不簡單。他隻想辦完師父交代的差事,然而拿了賞金去喝好酒,泡嬌娘。

可是,自己這該死的好奇心卻又冒了出來,攪得心癢難耐。

於是,寧嶽風決定,先下手是肯定的,但先不下死手就是了。

打定了主意,寧嶽風眼看天色將晚,便飛身下了大樹。然而到客棧的櫃台上買了些飯菜,讓小二給羅熙雲送了去,而他自己則回到了房間,隻等天黑便動手。

在房間裏,寧嶽風把背後的長劍收了起來,先不殺人,這劍也就用不上了,腰裏那把短刀就足夠了。當然,既然已經打定了隻拿人、不殺人的主意,那就還得做些準備。

寧嶽風之前和北戎人交過手,知道這些韃子天生強健,武功路數多以剛猛見長,出手狠,沒有太多花裏胡哨的招式,特別適合殺人。

所以,寧嶽風準備給這二人上點其它手段,自己也省點力氣,比如迷香或者麻針。

按照師父風破的話說,武功高低和使用何種手段其實沒有什麽關係。他也從來不覺得,使用暗器、毒箭、迷香之類的手段有何下流,既然已經決定了是生死之爭,能贏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他還告訴寧嶽風,打架是一件很費體力的事情,所以,如果有省力的方法為何不用?

所以,風破從來不反對寧嶽風對敵時耍些手段,包括但不限於:使詐、偷襲、下藥、暗算,甚至是耍賴,尤其是對付胡人。不過,這些招數寧嶽風卻從來沒有見師父自己用過。

寧嶽風也曾經問過師父,他自己為何不用?師父則告訴他,不是他不用,而是他還沒有遇到過能讓他用這些手段的人。

這牛皮吹得,讓寧嶽風差點當場吐出來。

寧嶽風最終還是決定用迷香,畢竟對麵是兩個人,麻針要用吹管,一次隻能命中一個人,而迷香無色無味,神不知鬼不覺就可以同時將二人放翻。

迷香果然好用,寧嶽風隔著窗紙,看著二人漸漸癱軟倒下之後,便用短刀挑開了門栓,摸進了房間。

雖然省了打架的力氣,但還是需要出手的。寧嶽風先點了兩人的神闕和氣海二穴,然後又對著其中一人連扇了幾個耳光,將其打醒了。

“敢叫一聲,立取你的狗命。”寧嶽風晃了晃手中的短刀,朝著那漢子道。

漢子想掙紮,可發現自己四肢癱軟,根本就動不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著了暗算。

“別白費力氣了,你的小命如今已在我的手裏,識相的,就老實點。”寧嶽風把短刀貼在那漢子臉上,然而順著臉頰滑到了脖頸處,“說吧,你是何人?”

“小人是北戎的商人,來此販貨的。”那漢子眼光閃爍。

“喔,既然是北戎商人,為何要穿夏服呢?你騙誰呢?”寧嶽風手腕一動,短刀的刀刃輕輕地劃破了漢子脖頸上的皮膚,一絲鮮血滲了出來。

“大爺饒命。”漢子一邊討饒,一邊還在狡辯,“這,這不是入鄉隨俗嘛。”

“你真以為不說,小爺就拿你沒有辦法了?”寧嶽風瞪著漢子道,“你怕是不知道小爺的手段,到時候怕你後悔都來不及。”

“大爺說笑了,我們確實是商人,還望大爺高抬貴手,放過我等。”漢子求饒道。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非要讓小爺費點力氣。”寧嶽風說著,將短刀插回了腰間,右手二指一運力,就要朝漢子的京門穴點去。

突然,寧嶽風身後的房門被推開了,他右手指剛伸到半空,陡然回旋,眨眼間就已經將腰間的短刀又拿到了手中,轉身對著房門而去。

待看清進來的是羅熙雲,寧嶽風也是一驚,連忙撤回了短刀。

“狗賊!沒想到爾等竟窮追到此,還我娘親命來!”羅熙雲就像沒有看見寧嶽風一般,隻管長劍一挺就朝漢子刺去。這一下來得太過突然,寧嶽風還未及出手,羅熙雲的長劍已從漢子身上穿心而入。

緊接著,羅熙雲拔劍再起,又朝另外一個還昏迷不醒的漢子刺去,一劍封喉。

寧嶽風本想出手阻止,可羅熙雲方才兩劍出手太快,比她在城門口對寧嶽風的出劍快多了,簡直判若兩人。

手刃了兩人,羅熙雲仿佛如釋重負,握著劍的手在不住地顫抖,眼中已是噙滿淚水,而嘴唇卻緊咬著。

“姑娘,這二人莫非正是追殺你母女之人?”寧嶽風先起身關上了房門,然而試探地問道。

“正是。”羅熙雲抹了抹眼角的淚水,轉身朝著寧嶽風道。

“莫非你認得他們?”寧嶽風又問道。

“人不認得。”羅熙雲回道,“但他們手腕上的刺青卻認得。”

說著,羅熙雲用劍尖挑開了一名漢子的衣袖,果然在那人手腕上有個刺青,是一把彎刀和一支羽毛組成的一個圖案。

“這是流王賽格木的近衛才會有的刺青。”羅熙雲道,“我也是方才在門外才看到的。”

聞聽此言,寧嶽風連忙把另一名漢子的手腕也撩了起來,果然也有一個一樣的刺青。

至此,寧嶽風總算明白,羅熙雲為何殺心頓起了。

“難道這女人報起仇來,武功也會見長?”寧嶽風心裏暗道。

“事已至此,此地也不便久留了。”寧嶽風道,“姑娘快去收拾一下,我等立刻啟程,連夜趕往涼州吧。”

“好!”羅熙雲點了點頭。隨即收起了長劍,出門而去。

夜色中,二人雙騎出了西門,直奔遠處的巍巍涼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