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來者不善

冬月風緊。

隻是一夜之間,園裏的茶花就被吹落了無數。

當司馬榮一早起來就看見滿地的殘花,除了心疼之外,心也莫名地慌起來。

在他的記憶裏,還從未見過茶花被風摧殘至這般田地。

昨夜的風的確很大,大得司馬榮輾轉反側,幾乎徹夜難眠。

睡不著便容易胡思亂想,尤其是一想起白日裏高鳴謙的來訪,司馬榮心裏更亂了。

司馬榮其實向來就瞧不上這位歸德府府尹翟明道。

此人雖是皇室宗親,但並非太祖翟世璋一脈。其祖父翟世昭戰死之後被太祖追封為親王,其父翟元亭承恩受封為郡王,到了他這一輩已隻是一個郡公爵。

不過,司馬榮瞧他不上倒不是因為身份,而是此人本身。

在司馬榮想來,身為皇室宗親,又能出任六府府尹者,學識才智至少該是中上之資。畢竟,皇室宗親從小不是入太學苑,便是進國子監,而能出掌六府之一的人也絕非庸碌之輩。

可事實證明司馬榮還是想多了。

這位翟明道不能說是不學無術,但至少與“文人”二字基本無關。

在歸德府上任的第一年,時逢中秋佳節,翟明道遍請歸德府的各路名士縉紳到宅中赴宴,共話佳節,司馬榮自然也在被邀之列。

筵席之上,翟明道喝到興處,提議以中秋為題,各位嘉賓即興賦詩一首,以助雅興。

司馬榮本以為,翟府尹既然是主動提議,必然在詩詞有些造詣。可沒想到是,當眾人紛紛獻詩之後,壓軸出場的翟明道口占一絕吟的卻是:

月大正中秋,

月圓不堪留。

待到佳節過,

半圓掛枝頭。

一詩吟罷,司馬榮差點將口中酒噴了出來。可他隨即聽到卻是一陣叫好之聲。

聽到眾人叫好,翟明道不僅甚為得意,還點名讓在場的一位老者點評一二。

話說這位老者姓趙,在告老還鄉前曾是國子監的博士,也是當地公認的學問大家。

趙博士見推脫不過,隻得硬著頭皮道:“中秋佳節本是天下人共賞之節,翟府尹此詩通俗易懂,老少鹹宜,正是與民同樂之佳作。可見府尹心係百姓,此乃我歸德府萬千黎民之幸啊!”

聞聽此言,翟明道不由得哈哈哈大笑,當即命人取來紙筆,將此詩寫下,然後贈與了趙博士。

趙博士心裏雖然哭笑不得,也隻能收下。

此後,司馬榮才逐漸得知,這翟明道雖學識淺薄,卻好附庸風雅。家中所藏書畫甚巨,卻蒙塵已久,基本就是擺設。

不僅如此,翟明道還不知從何處聽來:自古文人有十大雅事:尋香、聽雨、拾花、品茗、候月、對弈、賞雪、酌酒、探幽、撫琴。

從此,他便義不反顧地走上了“尋雅”之路。

別人尋雅,是隨遇而安,觸景生情,而翟明道卻恨不得把“十雅”全部搬到宅中,放在他眼前,最好是一口氣便能做完這十件事,將天下之“雅”一網打盡。

於是,他命人在宅中的花園裏造了好幾座亭閣,分別取名為“聽雨亭”“候月軒”“賞雪閣”。

接著,他又讓人種滿了各種花木,以滿足“尋香”和“拾花”。

“對弈“和“撫琴”這兩樣,琴嘛,可以讓別人撫,他聽琴便是;而對弈嘛,他又嫌圍棋實在難學,便以象棋代之,還特意找人用玉石打造一副象棋。

至於“品茗”和“酌酒”則是他自認的強項,名茶好酒宅中應有盡有。而一旦喝起酒來,他連親媽都敢打。

最後隻剩下“探幽”,這自然也好辦。閑來沒事,他便坐著抬轎遊山玩水,反正轎子上不去的地方,他是斷然不會去的。

也正是在翟明道“尋雅”之路上,他聽聞司馬家有一株能開金色茶花的“十八學士”,頓時起了據為己有之心。

其實,他平日裏根本不好此道,隻是聽人說這株茶花不僅是世間少有的珍品,其開出的金色花朵更是富貴之兆,便差人前去司馬家求購此花,價錢也出到了黃金五十兩。

司馬榮聽聞是府尹要買,心裏也清楚不便直接拒絕。所以便推脫說,此花甚是嬌貴,之前從山中挖采時已是傷了根脈,若是再行移栽,動了根氣,恐將再難存活。

司馬榮婉拒了翟明道,也就此算是結下了梁子。

眼下,翟明道又遣人上門來為他那傻大郎提親,司馬榮總覺得對方沒安好心。

想到焦慮之處,司馬榮又不得不安慰自己:雖然靖涼王世子出事是個天大的壞消息,但從法理上而言,自己與此事並無幹係。

就算要誅連九族,這聯姻尚未成真,無論如何也算不到自己頭上。何況,靖涼王世子還尚未定罪。

平日裏,司馬家上下也一向安分守己,從無逾矩違律之行,甚至對外也從不以禦封之家自居。

所以,在司馬榮想來,自己也沒有什麽把柄落在翟明道手裏。

可一想到高鳴謙離去時的那詭異的眼神,他還是心神不寧。

看著下人們在打掃著地上的殘花,司馬榮又將劉管家喚來,讓他吩咐下去:這幾日閉門謝客,宅中人等也盡量少出門,必要采買的也要速去速回,不得在外逗留,以免招惹事非。

此外,他還讓劉管家尋一可靠之人,備足銀兩,乘快馬前往京城,務比要打探到靖涼王世的確切消息。

布置完之後,司馬榮獨自回到了書房,拿起一冊書看了起來。

直到巳初時分,窗外的風漸漸小了,他的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他放下手中書卷,來到案幾前。然後從筆掛上取下一支毛筆看了看,用指尖擇出一根斷毛。

“來人。”

司馬榮準備喚人來給自己磨墨,然後揮毫一番。

可是他口中的“人”字還未出口,書房的門就被咣當一聲撞開了。

隻見一名下人神色慌張地闖了進來,氣喘籲籲。

“阿郎,不好了,出事了!”

還未等司馬榮開口訓斥,那下人便急著叫道。

“出了何事,你慢慢說!”司馬榮心裏一緊。

“門……門外來了大隊的官兵,已經把宅子圍了,還叫阿郎出去答話。”那下人道。

“你可看清楚了,來的真是官府的人?”司馬榮追問道。

“看清了,劉管家還認出了為首的是翟府尹,才命小人速來回稟阿郎。”下人回道。

“翟明道……”司馬榮手中的毛筆猝然落下,心卻懸了起來。

當司馬榮趕到大門口時,之前緊閉的宅門已經被打開了。

劉管家立在了門前,一邊不時回頭張望著,一邊緊盯著門外:一整隊官兵列陣而立,足有一二百人之多。

司馬榮深吸了好幾口氣,邁步走到了大門階前。可他還未站定,便覺得眼前忽然有一團黑影壓來,嚇得他本能地往後一仰。要不是身後的劉管家及時伸手相扶,他差點摔倒在地。

驚魂未定之間,司馬榮慌忙仰頭一看,看到的是兩個頭:一個馬頭,一個人頭。

馬頭黝黑發亮,卻麵目猙獰,形如野獸,還噴著粗氣。

而人頭此時說話了:“哈哈哈,都怪這畜牲不長眼,驚嚇到司馬公了,見諒、見諒哈,哈哈哈……”

說話的正是歸德府府尹翟明道。

隻見他一撥馬頭,又在司馬榮麵前轉了一圈,忽然一提馬韁,那匹黑馬頓時前腿騰空起揚,發出一聲長嘶。

炫完了馬術,翟明道這才立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又朝司馬榮道:“本府有公務在身,不便下馬見禮,還望司馬公擔待一二。”

說話時,他既沒拱手,也未欠身,而是一直昂著脖子,下視著司馬榮。

司馬榮已經意識到來者不善,更清楚此刻萬不能示弱。

“不知翟府尹今日興師動眾到此,有何見教?”司馬榮強打精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卑不亢。

翟明道回頭掃了一眼身後的兵卒,“哦,你也看到了,那也就不必再客套,本府今日到此,是為查案而來。”

“既是查案,那與老夫有何相幹?又何故還圍了老夫宅院?”司馬榮問道。

“司馬公,你倒是還真沉得住氣,佩服、佩服。”翟明道一臉微笑道,“不愧是高門世家出身,還頗有些大將風度。”

“老夫實在不知府尹之言所指為何,還請明示。”司馬榮一口氣一直提著,強作鎮定道。

“好!司馬公既然也是痛快人,那本府也就不繞彎子。”翟明道臉色陡然一變,“本府接到線報,說你私造甲械,意圖謀反。你可知罪?”

“一派胡言!”司馬榮頓時血往上湧,臉漲得通紅,“是何人膽敢如此造謠汙蔑,中傷於我。”

“是,接到線報時,本府也覺得有點納悶兒,朝庭待你司馬家一向不薄,以你司馬公的為人,又怎會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呢。”

翟明道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卻話鋒一轉道:“不過,既然有民舉,那本府身為一方父母官自然要究,況且此事涉及朝廷安危,又怎能等閑視之。你說呢?司馬公。”

“你……”司馬榮明顯有些猝不及防,“那府尹意欲何為?”

“此事也簡單,隻要到貴宅中搜上一搜,若是尋不出任何甲械,便可替司馬公洗脫罪名。你看如何?”翟明道不緊不慢地道。

“哦,對了,有一點司馬公盡可放心,一旦查無實據,本府必會將舉報之人繩之以法,判他個汙告之罪,給司馬公一個交代。”翟明道又補了一句。

話說至此,司馬榮也總算明白翟明道此來的意圖了。

“府尹果真要入宅搜查?”此時,司馬榮口中應著話,而腦子裏則在思量著:這翟明道此舉是不是還暗含著什麽陰損手段。

“那是當然,本府查案哪有半途而廢之理,再說了,若是不還司馬公一個清白,本府也於心不安啊。”翟明道說道。

“府尹一定要查,老夫自當配合。”此時,司馬榮心裏已有了主意,“隻是,府尹所帶兵士之中也有披甲執長械之人,若是入了鄙宅,再四處走動,萬一有人要刻意栽贓於老夫,老夫怕是也難證清白了吧。”

“有道理,很有道理!”翟明道不由得用手指狠狠地指了指司馬榮,“司馬公果然是個仔細之人。”

“不過,請司馬公放心,本府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說著,翟明道扭頭朝身後一揚馬鞭,“上來吧。”

話音剛落,隻見一隊身著皂衣差袍的不良人奔了上來,每人手皆持一根短棍。

尾隨著不良人而來的還有兩人,一人年紀稍長,頜下白須已見,另一人則是中年人模樣。

“司馬公可認得此二人否?”待這二人走到近前,翟明道問道。

司馬榮臉色一變,卻隻能應道:“認得。”

“那便妥了。”翟明道得意地笑了笑,“他二人,一人是本裏的崔裏正,一人是本地劉員外,稍後二人會同差人同去,凡所搜之處皆有二人在場做個見證。萬一搜出什麽,也由二人當場在查錄上簽字畫押,以為憑證。如此,司馬公應當可以放心了吧?當然,司馬公還可差一可靠之人一同前去,三人相互見證,可保萬無一失。”

“哦,還有。”翟明道又指了指那隊不良人道,“如司馬公所見,這隊差人皆未披甲,也無人持長械。若是司馬公還是不放心,大可上前先搜上一搜,看看有無人暗藏甲械在身。”

言罷,翟明道一臉得意地盯著司馬榮,像是在欣賞一件到手的獵物一般。

司馬榮此時臉色已是一片煞白。

他雖然不清楚即將會發生什麽,但他已經分明感覺到了一種絕望,一種一步步走向陷阱的絕望。

此刻,他甚至沒有勇氣再用言語去回應,而是無奈往旁邊挪了兩步,將通往大門的路讓了出來,然後垂首而立。

他不敢再抬頭,因為他不願看著自己這座世家之宅,就這樣被人蠻橫地闖入,自己卻無能為力。

可是,他依然能聽到一陣淩亂而野蠻的腳步聲從自己身前刮過,繼而擊碎了宅院中的平靜。

他甚至還聽到劉員外和崔裏正在經過時說了聲:“司馬公,得罪了。”

不知過了多久,司馬榮又聽了一陣忙亂的腳步聲響起,然後是一堆鐵器落地的聲音。

“回稟府尹,在司馬宅中柴房內查得甲胄三具、弩機五張,均已錄冊在案……”

司馬榮再也堅持不住,隻覺得天旋地轉,兩眼一黑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