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盛京大雪

京城突然飄起了大雪。

看著窗外一片飛白,這讓多年未見雪的翟子初樂開了花。平日裏非到巳時不起的他,一骨碌就從龍榻上爬了起來,興奮地朝屋外衝去。

沒過多久,他就已經叫上了一幫內侍和宮女,在禦花園裏打起了雪仗。

說是打雪仗,除了他之外,其餘人都是活動的靶子。而且,這些活動的“靶子”還不能跑得太快,免得聖人手裏的雪球失了準頭。

正當翟子初玩得開心的時候,莫常侍來了。

莫常侍一來,翟子初就知道肯定有事。他很不情願地將手中的雪球扔了出去,然而一臉掃興地問道:“又有何事?是不是我那恩師又在找朕了。”

莫常侍先未答話,而是等翟子初走近了之後,才低聲說道:“回大家,不是朝中的事,是城外的事。”

“城外?城外有何事?”

“據報,靖涼王已經到了北門外二十裏亭,今日便要進城了。”莫常侍道,“老奴是來請大家示下,該何時宣靖涼王覲見?”

“喔,終於來了。”翟子初拍了怕身上的雪花,“不急,讓他先在館驛歇息幾日吧,聽宣即可。”

……

大雪裏的盛京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樣。

遠處的燕山披銀掛白,如原馳蠟象,而整個盛京城也被大雪籠罩,往日五彩斑斕的街市也隻剩下了黑白兩色,如同在白色的沙盤上勾勒而成。

望著大雪中若隱若現的城門,羅延定對於京城的記憶變得更加模糊起來。

他隻記得,自己在京城裏呆了十年,卻從未見過京城下雪。眼前的景象仿佛自己依然還身處涼州一般。

羅延定繼續策馬前行,城門已經是越來越清晰。清晰到他已經能看見有一隊人馬列隊而立。

難道還有人來迎接自己嗎?羅延定心裏暗道,世子一案早已經在京城中傳開,滿朝大臣如今應該對自己避之不及才是,誰還會在此時來蹚這趟渾水呢?

莫非是裴大人?可裴大人不是已經命人送信給自己,讓自己切莫進京了嗎?

正當羅延定還在疑惑之際,隻見城門口有一人上前了幾步,高聲叫道:“阿兄,是你嗎?”

這聲音立即讓羅延定心中一顫,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沒錯,應該是他,此時此刻,也隻有他會來迎接自己了。

而且,此人步履略有蹣跚,一看就是腿腳有不便之處,不是他又會是誰呢?

羅延定連忙翻身下馬,急奔了幾步,待行至近前,他雙手重重地搭住了來人的肩膀。

“二郎,果然是你!”羅延定有些激動,仔細地打量著來人。

“二郎,你也老了。”羅延定看著羅延海兩鬢露出的幾根白發,無不感慨道,“我兄弟一別也有十六年了吧。”

“是,十六年了。”羅延海點了點頭,“阿兄竟記得如此清楚。”

“能不記得嗎?”羅延定道,“記得當年你奉旨進京成親,還是為兄親自送你出的陽明寨,我還記得那時候還是初秋,陽明山的楓葉剛紅……”

“阿兄,此處風雪太大,不是說話之地,還是先隨我回府,你我兄弟再把酒詳談吧。”羅延海幫羅延定撣撣了肩上的雪花。

“這……怕是有些不妥吧。”羅延定有些猶豫,“我乃奉旨入京,按製應該去吏部的驛館居住才是,再說……”

“誒,有何不妥。”羅延海打斷了羅延定的話,“你我乃是親兄弟,你住在我的府上是順理成章之事。再說了,阿兄眼下隻是奉旨入京,聖上也尚未降罪,於禮於法也並無逾矩之處。”

見羅延定還有些猶豫,羅延海便一把拉起了他的手,“走吧,我在家中早已經備好了酒菜,就等著給你接風洗塵呢。”

於是,羅延定也不再推脫,隨著羅延海上了一架備好的馬車,進城直奔駙馬府而去。

羅延海,乃是羅延定的二弟,雖說二人非一母所生,但自小相伴一處,感情頗深。

十六年前,先皇為表示對羅家的恩典,特意賜婚,將自己的妹妹雲平公主嫁給了羅延海,並封他為華陽侯,授懷化大將軍。此後,羅延海便離開了涼州,一直在京城中居住。

話說這懷化大將軍乃是正三品,卻隻是個散官虛職,並無實權,所以,羅延海除了享受俸祿之外,平日裏其實也無事可做,日子過得倒是逍遙自在。

五年前,雲平公主病故之後,羅延海便徹底城了孤家寡人。

平日裏,他除了進宮陪皇上打打馬球之外,也基本不參與朝政之事。偶爾出門也隻是尋一間茶社,品茗賞景,是京城裏出了名的閑散之人。

直到今日,在明知聖上準備要降罪於靖涼王的情況下,他居然大張旗鼓地去城門迎接羅延定,絲毫不怕牽連到自己。這倒是出乎很多人預料。

靖涼王入住駙馬府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宮中。

“住在駙馬府也好,讓他多住兩日,敘敘兄弟之情也是應該的。”聽說羅延定住進了駙馬府,翟子初倒是不太在意,“再說了,到時候宣他進殿也還近些。”

“那大家準備幾時宣靖涼王覲見呢?”莫常侍問道。

“不急不急,他兄弟十多年沒見了,必是有不少話要說,且讓他們說個夠。”翟子初悠悠道,“他既然已經來了,朕也不急於這一時。”

“大家看來是胸有成竹了。”莫常侍道。

“哈哈,那倒也未必,隻是這京城的熱鬧多得很,也該讓靖涼王好好看看才是。”翟子初道,“再說了,這百年以來,他可是第一位進京的靖涼王,這可是天大的熱鬧啊。”

靖涼王入京的消息也很快傳遍了整個京城。

不過,從駙馬府門前的景象來看,卻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駙馬府的大門依然如往日般緊閉著,甚至門口連個看門的家丁也沒有。

可無論是豪門貴胄,還是販夫走卒都已經知道,本朝唯一的一位異姓王已經住在了裏麵。

話說,夏國自開國起,當初跟隨太祖起事奪取天下者,自然是各有封賞。除了二十四位將軍位列武勝廟之外,功勞最大者被封為了一王七公十六侯,其中唯一的異姓王正是第一代靖涼王羅嗣業,而且靖涼王也是唯一可享世襲罔替者,其待遇甚至超過幾位翟姓的親王。

如今百餘年已過,當初的七公十六侯多已傳到第三、第四代,承襲的爵位也隻剩下了子、男兩等。

能憑借自己本事再位列公侯者,二十三家豪門裏已是鳳毛麟角,絕大多數貴胄之後隻是承蔭先人之功,樂於當個紈絝子弟罷了。

唯一例外的,隻有靖涼王一脈。

而羅家能成為唯一的異姓王,除了當年和太祖定下世代鎮守涼州之約,不得擅離之外,也和羅嗣業當年的戰功有關。

身為太祖麾下最得力的武將,羅嗣業十七歲率兩千族兵隨太祖起事,十六年間戰功赫赫,一路從折衝府都尉累遷至驃騎大將軍、天下兵馬副元帥。

尤其是涼山一戰,他率五千精兵晝夜奔襲六百餘裏,先是拔掉了北戎的糧草重地易水城,然而回師南下,從北戎大軍的背後突然殺出,一舉衝垮了敵軍的防線。

此戰,夏軍前後夾擊,斬首四萬餘,殺得北戎大軍遠遁大漠上千裏,也就此元氣大傷,數十年間不敢再犯夏國邊境。

太祖當年站在涼山之上,北望千裏大漠時曾說道:“此戰,嗣業立下不世之功,從此,北戎夷寇聞羅家之名如狼聞虎嘯,我大夏北境可安矣。”

也正因為如此,太祖才讓羅家鎮守涼州,並許以世代為王。

轉眼百年已過,涼州依然猶在,可第三代靖涼王卻似乎已經走上了窮途末路。

一連兩日,靖涼王未出駙馬府半步,而在這個時候,自然不會有人前來登門拜訪。

到了夜裏,關於靖涼王的前途也成為了各大酒肆青樓裏最熱門的話題,尤其是在天香樓裏。

在不少人看來,靖涼王此番入京必定是凶多吉少,甚至有人在酒後斷言:不出數日,靖涼王之名怕是就此終結,一門三王的榮耀也即將成為了過眼雲煙。

對於靖涼王可能的遭遇,也有人頗為感慨,所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羅家能經曆百年而不倒,已是難得的奇跡,今日之禍怕是早已經注定。

不過,有人卻反駁道,如今北戎勢大,大有卷土重來之勢,涼州之重足以左右整個大夏國安危。而此時對靖涼王下手,無異於自斷一臂,自毀長城之舉,實乃大大的昏招。

話題聊到這裏,也隻能打住了。因為再聊下去,怕是就要惹禍上身了。

即便也有人難免對靖涼王有所同情,甚至有人為江山社稷而擔憂。可他們也知道,自從新皇登基以來,這位天子行事乖張,喜怒無常。在他眼裏,天下之事皆是兒戲,天下之人皆是玩物。

在此之前,除了尚書令裴如海以帝師之尊依舊屢諫不止之外,好幾位大臣都因為進諫而丟了烏沙帽。

其中禦史大夫汪文博因為苦勸聖上取消“蜀錦之令”,還挨了二十庭杖,就此一病不起。

所以,與其在朝堂上冒死進諫,倒不如在這天香樓裏借酒發發牢騷算了。

天香樓內,依然是美人如玉酒正酣,朝堂內外,卻是人心惶惶各自愁。

最愁的,莫過於裴如海了。

當得知了靖涼王入京的消息之後,他頗為吃驚。

他原本以為是自己派去送信之人出了岔子,可當他收到靖涼王差人送來的密信之後,他才明白,是靖涼王自己決意如此。

原來,為了不連累自己的恩師,羅延定特意請風破走了一趟,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一個竹筒放在裴如海的書案上。

當然,竹筒內還附了一封短信,將事情簡要說了一番。

裴如海也知道,羅延定之所以如此是在有意保護自己,可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保不住羅延定,涼州必亂,到時候局麵將一發不可收拾。

他也曾經想過去一趟駙馬府,和羅延定當麵再談談。可眼下要保住羅延定的關鍵不在駙馬府,而在皇宮之內,在那位聖人身上。

所以,兩日以來,裴如海一直在做一件事,一件他一直想做,卻始終沒有做的事:聯名上書進諫。

借著散朝的機會,裴如海明裏暗裏和三省六部,還有禦史台的各位大人聯絡了個遍,甚至包括平日他嗤之以鼻的人。

目的隻有一個,希望能夠說服這些重臣們和自己聯名上書,為靖涼王求情。

在裴如海看來,隻要能說動其中的一半人,以這些人在朝堂上的影響力,便足以讓皇上有所忌憚,或許可以對靖涼王世子一案從寬發落。

裴如海其實不想這麽做,因為此舉其實是有“逼宮”之嫌,弄不好自己還落得個挾製天子,獨霸朝綱的罪名。

可為了保住靖涼王,眼下也隻有這一條路了。

然而,令裴如海沒有想到的是,從尚書省左右仆射、中書省的中書令、門下省的侍中,到六部各位尚書大人,竟然沒有一人應下此事。

委婉一些的,便稱若是裴如海能說動其他人具名,隻要超過半數,自己便也具名。直接一些的,則幹脆以此事不敢苟同而拒絕。

尤其令裴如海未曾想到是,作為自己的直接下屬,平日裏對自己恭敬有加的六部尚書也無一人同意。

更讓他心寒的是,作為自己的門生,尚書右仆射魏念承和禮部尚書苟仲連也推脫不應。

唯一態度曖昧的則是新任禦史大夫陳士安,他一再表示,隻要裴如海在朝堂上據理力爭,自己必定附議相隨。至於聯名之事,則未置可否。

裴如海猶不死心,入夜之後又微服簡從,去了幾位平日相交不錯的大人宅邸,想登門遊說。可是,這幾位大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一般,皆稱病不見。

可憐堂堂尚書令、當朝太子太師,竟在風雪交加中連吃閉門羹。

回到家中,裴如海氣悶難平,加之又在風雪中受了寒,就此一病不起。

夏曆114年冬月(十一月)十六,盛京的天空中隻有飄散的雪花,未見圓月。

而在這個夜晚,這個王朝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病臥家中,已是心力交瘁;一個困於宅內,眼看大禍臨頭。

大夏國的命運,似乎從未如眼下這般風雨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