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窮達之間
辦公室裏十分安靜。
戴梓軒歎了一口氣，說道：“門捷，今天你跟我說了一些你的心裏話，那我也投桃報李。雖然我估計自己跟你父親是同齡人，但這個時刻，我還是希望你把我當一個可以平等交流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老師。”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啊。”
“......”
戴梓軒站起身，走到辦公室門口，將門輕輕關上，然後自己也去冰箱裏取了一聽蘇打水，“啪”地拉開拉環，喝了一大口。
沿著咽喉冰涼而下的氣泡浮起了他的決心。
“在直接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想跟你談談我對於人類文明發展的想法，平時也沒機會聊這些。一言以蔽之，我是偏悲觀的，尤其是麵對現在這個局麵的時候，你會發現，我們引以為傲的數百萬年進化史和幾千年文明史簡直脆弱得不值一提。星火計劃當中，已經匯聚了全球最頂尖的科學家們，每一個領域的都有，可直到今天，十二年過去了，有什麽突破性的體係進展嗎？沒有。”
“可是，新聞上經常有一些新突破的報道啊，用於運載火箭和航天器的核裂變發動機前陣子安全性剛剛有指數級提升，至少我們在短期的星際航行時，不會再擔心坐在隨時會爆炸的原子彈上了。核聚變發動機也有很多進展，雖然還沒有達到完全可控狀態......”
“門捷，這些當然都是進展，可是，本質上依然沒有擺脫工質推進的概念——核能推進與化學能源推進，在我看來，說到底都可以算是工質推進。”
“從化學能源到核能推進，也算是技術進步吧？”
“當然算進步，但進步與突破之間隔著不可逾越的障礙。我是教你們理科綜合的，也算是對物理、化學都比較擅長，你看看今天教科書裏的理論，哪些不是上百年的老古董了？我們耳熟能詳的常數，又有多久沒更新過了？普朗克常量，阿伏伽德羅常數，萬有引力常數......唯一一個近年有突破性進展的便是突破香農極限的鄧氏極限。但那發生在通信和信息論領域，並非物理和化學這樣基礎學科。”
“所以......戴老師，您不願意去參加低溫冬眠計劃？因為多活幾年並不能見證根本改變？”
“是的。別說現在低溫冬眠隻能延續五年，就算真的技術突然發生躍進，可以延續一百年，百年之後，當我醒來的時候，如果看到基礎學科依然沒有突破，會很絕望，會後悔不如一百年前就死掉。”
“那......您更加支持飛升派？”
“哼，那就更不靠譜了。飛升派管他們自己叫什麽？脫碳入矽派。你聽聽這個說法，仿佛人類作為碳基生物，一夜之間就能脫胎換骨成為矽基生物一般，從此可以依靠AI操控複合材料和合金材料的航天飛機愉快地在宇宙中自由漫遊，而不再需要地球。即便人類有這個讓自己肉體湮滅的覺悟，隻要這件事不是一瞬間發生，隻要它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就勢必經曆人類與AI共存的階段，就像現在這樣，可是，你看看AI帶來了什麽？人類本身的惡與毫無節製的AI一旦疊加，比癌症還恐怖一萬倍。”
門捷搖了搖頭，他平時的時間大部分還是聚焦在學業上，並沒有戴梓軒那樣的奢侈可以去充分認識這個世界。
“剛才課堂上鄒通說的靈境匯，你聽說過吧？我知道你是有自製力的人，不會去過早沾染它，但是這個所謂的’AI+元宇宙‘的沉浸式遊戲，已經成為全球的精神鴉片了，太多的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最要命的是，你不光可以去它遍布全球的’接入點‘進入那個無比宏大而刺激的虛擬世界，還可以隨時隨地用自己的VR設備接入，可以說，隻要你想，可以從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進入其中，並且可以一天24小時生活在裏麵。很多人沉迷到大小便失禁、餓出胃病甚至脫水都不自知......這樣的AI，能夠幫人類脫離地球嗎？”
“戴老師，您怎麽知道這麽多？”
“因為......我也玩過。”
戴梓軒輕咳了一聲。
“......”
“還有，昨天我們學校有一個高三學生跳樓，這事兒你總知道吧？但你知道是什麽原因嗎？根本不是公告裏所說，他因為高考發揮失常而一時衝動。事情的真相是，有人在他自己都不知情也沒有授權的情況下，利用AI在他的各種社交賬號和雲外接設備中散布謠言，自曝高考作弊並且做出懺悔，因為證據確鑿，連現場視頻都提供出來了——當然，肯定是AI偽造的。他平時成績不錯，自尊心也很強，哪受得了這個誣陷？”
“可是，您怎麽知道這個真相呢？”
“學校內部教工網裏都發布了定點推送提醒，讓我們都保守秘密。”
“那......您怎麽知道這個定點推送提醒，真是學校的官方推送，而不是有人刻意借助AI手段來引起恐慌，煽動猜忌的呢？”
“你說得很對，現在太難認識一件事情的真相了。真相已經成為了套娃。所以，這恰好證明了我的觀點，相比永眠派，雖然打著’長生不老‘的幌子，但至少還是在踏踏實實地做事，低溫冬眠的周期也的確有可能不斷增長，飛升派呢？他們用海量數據喂出來的AI都幹了些什麽？”
兩人不停歇地聊了好一會兒，都覺得有些口幹舌燥，很同步地喝了一大口蘇打水。
辦公室裏短暫恢複了安靜，夕陽斜射進來，毒辣的陽光被這棟樓的各種高科技手段馴服得十分溫順，似乎完全不知道，兩人的心中都掀起了多大的波瀾。
過了良久，門捷皺了皺眉。
戴梓軒此時的表現與剛才站在講台上的模樣，不太一樣。
但門捷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
“戴老師，我覺得您......怎麽說呢？有一點憤世嫉俗了。前兩年作業還沒那麽多的時候，我研究過星火計劃的材料，雖然很多描述我不怎麽看得懂，但我總覺得，人類最聰明的大腦所構建出來的計劃，一定能夠確保我們文明的延續。”
戴梓軒苦笑著，頗有些同情地盯著門捷。
“你說得沒錯，我們人類文明作為一個整體，一定是可以延續的，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但是，我們每一個個體呢？當鄧院士，當他的那些精英同僚們在製訂星火計劃的時候，是否考慮了地球上的每一個人呢？如果，人類文明的延續所需要的代價是犧牲40億人，而保證另外40億人的生存，我們兩又恰好是這個代價呢？如果隻實現40億人的生存，算不算人類文明的延續？”
門捷有些語塞。
他的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的答案對於年僅16歲的他來說，有些過於沉重。
“古代有句話，叫‘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現在的局麵，依我看便是：‘達則星辰大海，窮則行屍走肉’。你看看靈境匯的那些玩家們，像不像行屍走肉？AI或許給他們帶去了生存的意義和希望，但能給他們生存的可能嗎？而更多介乎於窮達之間的人，包括我，其實並不關心自己到底能不能離開地球，甚至對於我來說，給地球陪葬，埋骨在故鄉，沒準是一個更加心安的選項呢。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部分人，隻要死亡的過程很幹脆，並且沒有痛苦，甚至願意選擇死亡，因為活著的苦，更多。”
門捷的眼神閃過一絲黯然，但很快又恢複了明亮。
他沒有說話，而是望向窗外。
盡管窗外的世界被酷熱籠罩，但成蔭的綠樹依然在筆挺地站立著，並沒有萎靡不振。
戴梓軒也意識到自己對學生說出了太多讓他無法立刻吞下的話，便後仰過去，將身子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調整好自己的情緒。
門捷熟悉的微笑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去吧，如果要申請加入那個新一代人體低溫冬眠試驗，那就趕緊的，至少從學校這邊，從我這邊，已經給你開了綠燈。至於人家要不要你，這個試驗對你未來的人生意味著什麽，當你再次醒來的時候，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麽樣？我不得而知。我隻知道一件事，你多半還是要高考的。”
“......”
門捷站起身，衝戴梓軒微微點了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離開了最後關頭恢複到自己熟悉模樣的師長。
他三步並作兩步，很快走到一樓大廳。大廳裏的環境自適應係統在他出門前檢測到了他的存在，立刻在他的身邊半米的空間噴就了一層淡淡的透明冷凍膜，將他籠罩，用來抵禦即將到來的熱浪。
門捷衝出了大樓。
盡管體感依然涼爽，陽光卻一下變得刺眼。
他後悔沒有戴上墨鏡。
他眯著眼睛，往校門口不遠處的中心交通站衝過去。他要在那兒乘坐每天定期的電子垂直起降飛行器（eVTOL），或者俗稱飛車，從臨港起飛，經過30分鍾，便可抵達青浦。下車後，他隻需要再坐幾站地鐵，便可順利到家。
他原本不用這樣舟車勞頓，隻是暑假裏，學校不再提供學生宿舍。
就在距離中心交通站還有兩百米的時候，他突然瞥見道路旁邊不遠處，靠近學校圍牆那條小溪邊的樹蔭下，一團透明冷凍膜正在律動著。
他定睛一看，一個微胖身材、頂著短平頭的學生正在其中。這個人頭戴著一頂VR眼鏡，歪著頭，手舞足蹈，顯然正沉浸在虛擬的世界當中。
門捷眼裏閃過一絲寒光，他決定暫時改變自己的路線，輕盈而迅速地往短平頭的身後馳去。
在距離那人還剩下兩三米的距離時，門捷左腳使勁用力，往地下一蹬，騰空而起。他的右小腿先是緊緊地收住，然後利用右膝的轉動，猛地伸展開來，筆直地衝著短平頭的屁股踹過去。
隻聽得“哎呀”一聲，短平頭整個人都往前飛去。
而他在半空中的時候，還在舞動雙手。
他無法分辨，到底這是虛擬，還是現實。
現實便是，他結結實實、屁股向後臉朝下地跌進了小溪中。
而溪水已經幾乎幹涸見底。
門捷迅速看了看四周，並沒有目擊者，而最近的監控探頭恰好已經被拆掉——學校這兩天正好在利用暑假的當口更換一批設備。
他的嘴角閃過一縷淺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