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些變化和不變的

題記

微茫:模糊、迷漫或隱隱約約的樣子。如李白在《夢遊天姥吟留別》中的“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以及在《惜餘春賦》中的“試登高而望遠,極雲海之微茫”。

煙濤是微茫的,雲海是微茫的,而現在,人類文明的未來似乎也開始微茫起來......

......

這是戴梓軒站在講台上的第二十個年頭。

研究生畢業後的頭八年,他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談戀愛,失戀,娶妻,生子,評職稱,當班主任,似乎每一年發生了什麽,他直到今天都能夠大致回想起來,完全不需要借助自己專屬的AI外接雲腦。

可從第九年起,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以來,當他和這個地球上的所有人一樣,都希望時間能夠溜走得慢一點時,卻事與願違。

之後的十二年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鍵,還至少是8倍速的那種。

他隻記得,自己站在這個講台上,作為主責理科老師,從高二下學期接手,每兩年送走一批高三的學生,然後周而複始。

每次他都會說:”你們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

但每次高考發榜之後,他的名望便上漲一點。

一如最近這些年的氣溫,尤其是這兩年。

十二年前,全球科學家前所未有地發出警告:地球氣溫已經進入了不可逆的上升通道。

口徑之一致,實為罕見。

一開始他和許多人一樣,以為這不過是曆史的重複,危言聳聽而已。

畢竟,不製造一些危機感和恐慌感,他們的研究經費從哪兒來呢?

可是,真實體感和世界各地這些年頻繁發生的事件無不提醒著:這次不一樣。

此刻,盡管教室裏的空調正在強勁工作,他依然感到口幹舌燥。

這種感覺不單單是生理上的。

昨天,小區和學校同時發出通知,受持續高溫以及海水倒灌的影響,淡水供給預計會發生約一周的中斷,各家各戶均需要提前做好儲水準備。

這可是在上海,在臨港啊!周邊就是大海,區域內還有滴水湖,眾多海水淡化高科技企業駐紮在此,竟然會缺淡水?!

他活了45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形。

但大概率不會是最後一次。

望著眼前整齊就座的30個學生,他還是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情,扶了扶無框眼鏡,說道:“各位同學,接手這個班之後,短暫的四個月很快便過去了,明天就開始放暑假。如果我是你們,我可能不會有絲毫放鬆,畢竟,一年之後馬上就要高考,而根據我自己的經驗,高考之後那個暑假才是最暢快淋漓的——當然,前提是你們考得還不錯......”

台下一陣無奈的笑。

“......那麽,在我們下課前,大家還有什麽問題沒有?畢竟我們再次見麵,就要等到兩個月以後了。”

“戴老師,我有一個問題......”一個豎著馬尾辮,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女生小心翼翼地問道:“情況會變得更糟嗎?”

戴梓軒心一沉。

她並沒有說是什麽情況,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說的是什麽。

不過,他不打算與這樣一種無謂的自怨自艾共振下去。

“放心,不會影響你們明年高考,別想拿這件事情做借口而在暑假裏放飛自我。”

女生撲哧笑了。

剛才一瞬間有些凝重的氣氛舒緩了幾分。

戴梓軒並不想讓大家僅僅如此淺薄的發笑。

“各位同學,我比你們多活三十年,雖然你們現在借助人工智能AI的手段,知識和信息的獲取比我要容易得多,也能夠輕而易舉地超過我的儲備,但是,在經驗這個方麵,我還是可以腆著臉皮當你們老師——更何況,高考除了指定的‘考場助手’之外,是嚴禁使用其它AI設施的......”

“剛才艾佳的那個問題,本質上是對於變化的恐懼,或者說,對於變得更壞的恐懼。而我拿自己的經曆來說,這個問題需要辯證的看。變化當然是時時刻刻發生的,在我出生的時候,我的父母和他們的同齡人們似乎都很喜歡用‘梓’、‘軒’、‘然’等這些看上去有些古風的字給他們的孩子取名字,導致我從小到大認識不下十個‘梓軒’,仿佛所有人都五行缺木一般......”

台下更多的人笑了起來。

“而現在,你們的名字又回歸簡潔,幾乎都是兩個字完事。又比如,拿高考來打比方,當年恢複高考以來,高考科目一開始是很簡單的搭配,3+1,3+2,後來慢慢的有了什麽文科綜合,理科綜合,3+X,3+2+1,3+3等,再後來,搞得更複雜,每個地方還不一樣,如同藩鎮割據一般。但是到這幾年,似乎又有化繁為簡、整齊歸一的趨勢。我舉了這兩個例子,就是想說明,變化雖然在發生,但總歸是會均值回歸的,是有周期的......”

說到這裏,戴梓軒心中“咯噔”一聲。

“這句話,我自己信嗎?”

就在他捫心自問的當口,台下一個粗粗的嗓音冒了出來:“戴老師,艾佳問得太靦腆了,還是我來!您覺得星火計劃到底能成功嗎?您是永眠派,還是飛升派?”

戴梓軒還未用視線鎖定聲音的源頭,便已經通過耳朵分辨出來。

他眉頭微微一皺。

每個班,哪怕整體成績和學風再好,也總有幾個不服管教的刺頭,把無知當個性,把肉麻當有趣,把AI賦予的外接能力當成自己的稟賦,最明顯的,把父輩們的權勢與財富當成自己隨時隨地可以探取和繼承的禁臠。

鄒通便是這個班上的刺頭頭中頭。

不過,學生的問題還是要回答的。

“星火計劃已經執行了十二年,能否成功,還是要看聯合國和各國政府,看每一個地球人的配合,我沒法回答你,畢竟我不是聯合國秘書長,不是國家主席,也無法代表地球上的人類,我隻能代表我自己......另外,它的進展都是公開數據,你一搜便知。”

“戴老師,其實我更關注的,是你到底是永眠派,還是飛升派。”鄒通晃著自己那顆大腦袋,繼續追問。

他留著一個短平頭,臉上的橫肉和眼裏的戾氣過早地驅散了在他這個年齡本應渾然天成,彌足珍貴的少年感。

戴梓軒覺得胸中有一團火竄了出來。

他努力抑製住這樣的情緒,但似乎不是特別奏效。

“這個跟你沒有關係,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們雖然是師生關係,我還要陪你們走過一年的荊棘之路,但那也不意味著我需要告訴你這件事......或者,我可以反問,鄒通,你是哪一派呢?”

“老子是少年派!哈哈哈......”話音剛落,鄒通似乎也覺得有點兒過了,便稍微收斂住自己,但依然斜著腦袋似笑非笑地說:“我肯定是飛升派,這樣就可以天天呆在靈境匯裏不出來了。”

“靈境匯不是必須成年才能玩的嗎?你還不到18歲。”

“戴老師,您不會真幼稚地認為,這條規矩就能擋住我吧?”

“如果我掌握了證據,你會受到處分。”

“好好好......戴老師,別這麽認真,至少,我絕對不會是永眠派。隻有戇大才會去把自己好端端的身體凍起來......”

說到這裏,鄒通似乎想到了什麽,把身子一歪,衝著角落裏一個一直很安靜的少年喊道:“門捷劣夫,隻有你爸那樣的戇大才會去當小白鼠呢!不,小白鼠至少還是活的,他這是凍肉!”

那個少年容貌頗為俊美,麵容略顯蒼白,濃密而稍顯雜亂的黑發之下,是一道劍眉和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天生的朱紅色在臉色襯托之下,更顯鮮豔。

他一直在角落裏默默地注視著這堂暑假前最後一課教室裏發生的一切,仿佛自己不是其中的一員。

他未想到,自己竟然會躺槍。

不過,聽到鄒通的話,他並沒有著急,而是抿嘴一笑。

“鄒通同學,我叫門捷,不叫門捷列夫,我沒有發明元素周期表。”

“嘿嘿,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誰說你是門捷列夫了?你是門捷劣夫,惡劣的劣!凍肉生出來的種,怎麽可能是良品?”鄒通很得意自己剛才電光火石之間想出來的諧音梗。

顯得很有文化的樣子。

教室裏響起稀稀拉拉幾處笑聲,都來自鄒通平日裏的僚機們。

“我爸生我的時候,還沒有去參加人體低溫冬眠試驗。”門捷倒也不惱,依然細聲細語地回答。

“你......”鄒通有種一拳打到軟棉花之上的感覺。

“好了!鄒通,如果今天這堂課是開學第一課,你現在已經被我請出教室了!”戴梓軒喝道。

“嘿嘿......戴老師,這不是最後一堂課了嗎?馬上放暑假,我也就是活躍活躍氣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好嗎?”

戴梓軒深呼吸一口氣,扶了扶自己的無框眼鏡,又順手將自己那柔軟而偏分在一側的頭發捋了捋。

手指輕觸頭皮,他心中一聲歎息。

白發雖尚未入侵,黑發卻已在不斷退守陣地。

他沒有理會鄒通,隻是正色衝著台下說道:“各位同學,無論未來會發生什麽變化,有一點我是確定的,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在我們的一生中,會遇到很多挑戰,很多對手,甚至敵人,但是,歸根到底,你唯一的對手就隻有一個,那便是你自己體內那個好逸惡勞、永遠拒絕長大的小孩。”

說到這裏,他擺了擺手,同時衝著教室門口轉身走去。

前腳正要邁出大門時,他突然想到了什麽,回頭望向角落裏的少年。

“門捷,到我辦公室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