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蕭逸寒在我心中是有三宗罪的,這第一宗,便是他是這世上最不靠譜的師父。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蕭逸寒沒教過我哪怕一個法術。

蕭逸寒將我送去了仙靈派的學堂,便不再管我了。人家師父教了徒弟禦劍來上學,而我還是自己背著書簍子,吭哧吭哧地走一個時辰山路來上學,蕭逸寒從不過問。

直到學堂夫子看不下去了,才教了我禦劍之術。

我第一次禦劍回小院時,還隱隱有些期待,期待師父會對我另眼相待。可蕭逸寒別說另眼了,他連正眼也沒多看我一眼,他隻覺我今日回來得尤其早,可以拉我陪他喝酒了……

那是我第一次因為期待落空,而悶悶地拒絕了他。

後來,各家的師父開始帶弟子們去山外曆練去了,一去便是一月,學堂便也停課一月。

不能去學堂,我便隻有待在小院裏,洗了一天的衣。蕭逸寒躺在院裏椅子上,曬了一天的太陽,直到我快將衣服晾好了,才聽得他在我身後拖著語調打趣我:“我徒弟總是這麽勤快,以後你要收徒出師,我可就舍不得了。”

“我不想出師。”

“哦?為何?”

“來修仙的師兄弟們出身都不卑微,隻有我是乞兒,上課時我與他們一起,可下課時,我便無法融進他們。我覺得師父也一樣。”

“我?”蕭逸寒在椅子上翻了個身,半個手臂沒有力氣地垂搭半下來,整個人便如貓一樣懶散,他好笑地問我,“我與你這小可憐哪裏一樣?”

“師父也是孤身一人啊。”

蕭逸寒沒有說話。

“師父找我喝酒,我不喝你就一個人喝;你待在院子裏,我不在,你就一個人待在院子裏;師父孤獨無依,我也是,所以我想一直陪著師父,不想出師。”

一個山頭,一間院子,隻住著我與他兩人,在幼小的我心裏認為的相依為命,不外如是。

“你想陪著我?”

我晾好了衣服,轉身走到蕭逸寒身邊:“嗯,我陪著師父,也是師父陪著我,這樣我們都不會孤獨了。”

現下想想,那真是一番感人至深的話,而由當年年少無知,憨傻實誠的我說出來更是情真意切,但蕭逸寒回報我的,卻是在長久的沉默之後,打了個哈欠:

“就算你這樣說,我也是不想教你修仙的。”

我問他:“是弟子,天性愚鈍不能修仙麽?所以當日師父撿我回來,隻是因為我……可憐嗎?”

蕭逸寒懶懶抬眼睨了我一眼:“隻是因為,我懶得教啊。”

他說得那麽無所謂,完全不覺得自己在踐踏一個孩子需要愛護的求學之心。

可那時我還是沒怪他,我對他孝順寬容,就像是……他養的一條聽話的小狗。

回憶起當年種種,我心頭登時又起一股血恨。

看著現在麵前百年如一日吊兒郎當的蕭逸寒,我拉扯著嘴角,牽出一個陰森扭曲的笑:“好巧啊,我也將師父牢牢記在心中,在你離開的這八十年來,徒兒於日日夜夜中,晨光暮靄裏,皆不敢相忘。”

當年老實,暗暗吃過他的虧,受過他那麽多踐踏,如今,我要踩著他的臉,把那些委屈,都討回來!

我收了劍,在他麵前坐下,他這倒是稍微拿正眼瞅了我一眼:“到揚州來辦事?”

“我來找你的。”我道,“仙門空寂,沒法待了,聽說師父在紅塵裏逍遙自在,我便來投靠你了。”

蕭逸寒失聲一笑,長了胡子的臉不再如當年那般誘人的美麗,但卻添了幾分滄桑的野性:“小徒弟,這麽多年了,你還是沒學會撒謊。”

拳心微微一緊,可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被戳破謊言就在他麵前麵紅耳赤手足無措的小姑娘了。

“我確實是來找你的。”我盯著他,“師父離開之後,有一心願始終壓在弟子心頭,過了這麽多年,願望積攢不慎成了執念,我尋了許多方法破解不得,於是來尋師父,願師父能破了我這一念入執。”

“哦?是何執念,方得我才可破?”

我直言:“我想讓師父,死一死。”

蕭逸寒眸光微深:“小徒恨我。”

“是。”我一字一句地說著,“恨之入骨。”

蕭逸寒默了一瞬,倏爾大笑,笑罷,放了酒杯,點頭:“你是該恨我。不過……”他話音微頓,抬頭起來看我:“這可如何是好呢,為師如今還有要事未了結,暫時還不能放棄這條命,為你解恨啊。”

我將劍抬了起來,再次指向他的咽喉:“不勞師父費心放棄,我自己動手就好。”

蕭逸寒坐著,眸光自下而上地盯著我,周身殺氣宛似萬千兵刃在他身側展開。

他以為我會怕嗎?我再也不是那個會為他微微皺一下眉頭就心慌不已的小屁孩了。我仙力一**,推開他釋放而出的殺氣,與他的氣息在這間客棧裏廝殺碰撞。

客棧裏的碗筷也碎了,桌子也塌了,甚至連地也開始裂縫,頭頂的房梁“嘎吱”作響,眼見便要坍塌於此。

“小徒弟。修為精進不少嘛。”蕭逸寒便在這衝突的檔口,衝我一笑,“為師早看出你有修仙天賦,你自個兒也愛好修仙,看來為師離開這些年,你也沒有偷懶。甚好甚好。”

我也是冷冷一笑:“托您的福。”

八十年前,蕭逸寒還在師門的時候,我修仙努力,用功得連蕭逸寒有時候都會咋舌,他說我是喜歡修仙,然而其實當年我並不是有多喜歡修仙。

當年,我隻是過於依賴這個師父,如果我不修仙,我又要怎麽陪著他這歲月於身不留痕跡的仙人呢。他不教我仙法,可我想做他的徒弟,那我總得自己想辦法讓我可以有資格和他一直站在一起。

所以我隻有自己努力,看在他的眼裏,就成了“修仙是我的愛好”。

後來,蕭逸寒離開了,為了有朝一日能報複他,我更是努力修行,直至今日……

“不過,今天也就到此為止了。”蕭逸寒話音一落,周身氣勢猛漲。

我心覺不妙,撤劍回來護於身側,忽然間隻聽得周圍梁柱坍塌,一陣嘩啦亂響。整座客棧從我頭上坐下,我身有護體仙氣,自然無礙。

可等塵埃落定,蕭逸寒已經再無蹤影。隻有路上驚詫非常的路人,還有在客棧尚還完整的櫃台下躲著的瑟瑟發抖的掌櫃,以及蕭逸寒留在空中的一句話:“為師此行尚有要事,小徒休要再跟來了,勿念。”

誰他大爺的稀罕念你。

我咬牙切齒,要念,也隻會念你死。

我將劍收於身前,劍刃之上還有方才在蕭逸寒頸項上取的鮮血,我並兩指為劍,將刃上鮮血抹下,指上掐訣,施了一個跟蹤術,待閉上眼,我便能在一片黑暗當中,看見一絲隱隱的藍光,往天際遠處飄去,那是蕭逸寒的去向。

我禦劍而起,悄然跟隨著這道痕跡而去。

想擺脫我,現在可沒那麽容易。

蕭逸寒行得快,我禦劍一直追,這場景讓我想起了很久之前,有一次蕭逸寒帶我出山門曆練,那是可能是蕭逸寒第一次像別家師父那樣,打算教我些什麽。也是唯一一次。可就連那僅有的一次,蕭逸寒都沒有做好。

那時,我還在學堂上學,別家師父們又集體帶徒弟去山外曆練了,這次他們要去兩月,而我隻能回小院待著,看著蕭逸寒賞給我的他以前修仙時候學的書。

我百無聊賴,每天都會望著天空失神,羨慕著外出的師兄弟們,精神也極其不好。

終於!

不知道是戳到蕭逸寒的哪根神經了,他居然在一個清晨,叫我起床,讓我跟著他出山去曆練。

我欣喜若狂,他禦劍在前麵走了,我就禦劍在後麵追,然後……

然後我們就在外麵禦劍走了一圈,等我追上蕭逸寒的時候,他就打了個哈欠說累了,要就地歇歇,然後打道回府……

當年沒有打死他,可見我的脾氣也真是非常的好呢!

我和蕭逸寒就這樣落了地,可誰曾想,那地……卻是一個巨型迷陣,我們在裏麵迷了路。

蕭逸寒嫌麻煩,不想走了,一副打算在迷陣裏住下來的陣勢!

那哪行!

我又不像他,完全修得了仙身,不吃東西光喝風就能活,我會餓死在樹林子裏的啊!於是我負責起了開荒尋路,查找陣眼,思索破陣之法,順帶滿足蕭逸寒偶爾任性的要求。

他今天出汗了,想燒水洗個澡,明天腳累了,不想走讓我給他製了個木板拖著他走……

或許,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生了一點對蕭逸寒的殺心吧。

但不得不承認,經過那幾天在迷陣裏詭異的“磨練”,我的修為卻在不經意之間,得到了提升。而且有時候在蕭逸寒的要求下,誤打誤撞,還真能尋得一些破陣的線索。

在離開迷陣的最後一天,我尋得了陣眼,而也正是那一天,我和蕭逸寒遇上了讓我和他師徒關係破裂的那一個人……或者說,那個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