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六年後

六姑娘浮淰六歲,是家中最小的妹妹。

褚槐還算記了一點戚國府老太太的話,不管家中如何變故,嫡女唯浮沉一人。

所以這位六姑娘,雖是正娘子尤氏所生,可卻記在周姨娘的蔚聽閣名下,是從了妾室周姨娘的庶女。

她喜歡來立浮軒,喜歡跟著浮沉。

小小的腳丫子踩在春日照著光的青石板上,穿一件碧色紗雙裙。

老遠跑來文齋內,順著書案鑽進浮沉懷中。腳一抬,坐在浮沉懷中把玩毛筆。

學識放下筆,收了畫紙,“五姑娘,今日所畫就到此,我也累了。”

浮沉行了禮,送老學識出了文齋。

她蹲下捏浮淰的嫩臉蛋,“你這個小吃貨。”

浮淰憨笑,“五姐姐,可有酥肉和香糕?”

浮沉點頭。

“我要吃!”浮淰抱住浮沉的大腿撒嬌。

浮沉蹲下,一把抱起她,扛在懷中,下了文齋的石階。

出了書房的廊下,走到了內院。方綰廳內,仆子們在做灑掃,房頂瓦片蓋了紅布,還有別處也在掛著紅綢。

浮沉抱著浮淰,這才想起今日是大姐姐浮沁的下聘日。

浮沁本該十六歲就嫁入白府的,她多等了一年,等到浮漪長大,過了及笄禮兩年後,才敞了心,鬆了手。把浮瀅和浮湘兩位妹妹托付給了浮漪。

雖說這浮漪說話太直,性子也魯莽,但凡是女子過了及笄戴簪後,在府中就能與主母共酌而飲,也能在嫡母跟前伺候、說話。

家中但凡有事,就算是庶女,也能有同椅而坐,參與之責。

浮沁還有一處擔憂,浮沉這個嫡女才十二歲,一心隻會畫山畫鳥,又不識得幾個字。若是公府有事,也得有姑娘來撐麵子才可行。

現下,浮漪十六歲,及笄禮已過,浮沁放了心。

她戴了玉簪,落落大方地跟在尤秋柔身後進了方綰廳。

浮沉放下浮淰,看著從青石板走來的大姐姐。化了淡妝,抹了胭脂,嘴角擦了香紅色的唇乳,甚是好看。

“大姐真好看!”浮沉感歎。

浮沁用衣袖遮蓋了臉,進了方綰廳。

之後,白次府老爺白靖和夫人劉氏,帶嫡子白穆從鑲瑛巷進了府中大門。鑲瑛巷至褚府大門口,紅毯鋪地,聘禮十五車。還有足足七尺高的玉色如意擺在正中。

據說,白次府為了迎娶浮沁,給足了她所有能給的。

褚槐求來的陛下親賜婚,就皇恩與姻事,便是無上之榮。

白家為浮沁鋪滿了麵子,今日的下聘日,與白穆一行的有閔國府公子閔曕,達國府庶公子達識代哥哥達道來此。還有郭國府和孟家的幾位公子。

再往後瞧,騎著紅馬來賀的,還有皇後娘娘的親弟,嫋裏齋中的林師。

褚槐笑樂了臉。

原本這門姻事是下嫁,可皇家賞臉,白次府又給麵子,這一切也算圓滿了。再者說,浮沁總歸是庶女,有如此排場,褚槐深覺夠了夠了,再不能多了,還是得顧著別府,不能惹事。

浮沉看著白穆進了方綰廳。

白穆這幾年來家中很是勤快,浮沁的心,早就跟了這位公子。

再說浮沁以後的婆母劉氏,也是個善心之人。浮沉想,她將來必定不會為難浮沁。

之青跟在浮沉身後,坐在立浮軒的閣樓上,喝盞茶,看著下方廳中下聘禮,婆子說嘴和雙方的禮儀之舉。

“五姑娘,這白家,真是給足了大姑娘顏麵呢。”

浮沉剝開栗子,把果肉塞進嘴中,“大姐也算是熬過來了,六月進白家門,往後在這府中,就見不到了。”

之青:“五姑娘想的時候,可以去白府啊。”

浮沉淡淡一笑,“之青姐姐,這府中,我那四位姐姐是一家子生的。浮淰又是尤娘子親生,雖記了庶女之名,卻有個母親在前麵打點。唯獨我,雖是嫡女,看不到親如姐妹的依靠,也感受不到親母之愛。所以你說,我會想大姐嗎?”

之青愣住,尷尬一笑。

浮沉知道自己的處境。

六歲時,她不愛識字,冬日怕生凍瘡。是尤秋柔為她私請學識,單獨開文齋,隻教她一人的慈愛,讓她與四位姐姐疏離不少。

八歲時,她曾問過學識:“隻畫不識字,果真可以?”

學識點頭:“自古,畫中皆有字。五姑娘的手,是為作畫而生的。”

她信了學識的話,這幾年未曾看過一本詩詞和古書。書中之意,她都不知一二。

浮沉細想,覺得自個也並非盲子。

她還在想,卷簾下有人回話,“五姑娘,在下是達國府二公子的侍從冬亦。特來閣間,送上一物。”

冬亦把一個長條木盒從卷簾下遞過來。

浮沉好奇接過一瞧,木盒上落款是:達道。

她方才在禮單上見過,達識是替家中哥哥,給白次府撐麵的。

白穆現下是林師之徒,這些國府公子與他關係好,多半也是看在這層師徒之情上吧。

浮沉打開錦盒,盒中放了一卷惠州宣城的玉板宣紙。此紙是稻稈與檀木皮以石灰浸之製成,吸墨性最強,質地最優。

冬亦:“這是我們公子二十歲冠禮那日得來的,公子說,姑娘許是能用到這些。”

二十而冠。

不愧是國府庶子,二十有冠禮,還能待客。也因是男子吧,雖是庶子,禮數卻不少。

再想想浮沁和浮漪的及笄禮,因是庶女,府中無任何禮數。浮沉記得,浮漪及笄那日,尤秋柔隻是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花開芙蓉的菜而已。

浮沉接過,把頭從紗簾中探出。

在人堆中找尋,找了一圈,看到了藏在門欄下的達識。

二人相視一笑。

浮沉轉身,掀起卷簾,“替我謝過你家公子了。”

下聘日過了的第三日,便是戚國府老太太的壽辰宴了。這幾年老太太一直閉門不出,很少待客。就連八十大壽都沒有動靜。

戚國府閉門。

浮沉早早換了一件短錦襦、長褶裙,圍了鵝黃腰腹,發髻上綁了紅羅帶。

“外祖母閉門,我得去一趟,”她擺弄著發髻,“上次去時,她老人家身子就很不好了,雖與我說話不多,但我也能看出。之青姐姐,咱們把庫子裏能帶的東西都拿上吧。”

之青點頭,“姑娘,老太太最想見的還是你。”

浮沉一笑。

她剛出門,尤秋柔從廊下過來,身後跟著劉女。

“浮沉呐,母親跟你一同去。幾年前戚媽媽的事,一直想去國府拜訪,可也遞過幾次拜帖,都被拒回。今日老太太過壽宴,我也跟著你,賞你的光,去拜訪老太太,賠個不是。”

“母親說的哪裏話,外祖母也是身子不大好,才謝了客的,”浮沉賠笑,“既是如此,那我與母親一同前去。”

尤秋柔備了輛馬車的禮。

戚國府在梁京皇城中,要過宮門、盤點,細查。等到了國府門口時,已過了三個時辰。浮沉扶著尤秋柔下了馬車。

戚國府的仆子上前,擋住了抬禮的人,“五姑娘和尤娘子進去便是,我們老太太在上廳候著呢。這些禮就不進府了,娘子走時再帶回去,我們國府從不收禮。”

尤秋柔是個很識趣的人,她帶禮上門是禮貌,國府不收是規矩。到時人家隻會說國府守規矩,也無人說她不敬戚老太太,連個樣子都不裝裝。

進了戚國府,到了正廳,浮沉挨著坐在下方。尤秋柔坐在左方,仆子上來擺了糕點和茶水後,就再不見戚老太太出來。

等了兩個時辰,浮沉起身,“母親,許是外祖母睡過頭了,我去後院找她吧。”

尤秋柔應了聲,喝了盞茶。

國府規矩,正主未應,客就得等到日落時。此刻,尤秋柔隻能在正廳等著。

浮沉出了正廳,一路小跑到了後院,穿過一片葡萄樹,進了拱門小院。

院名:淨心閣。

這是戚老太太的後閣。浮沉進去,一眼就看到躺在竹榻前的外祖母。

“外祖母。”

她禮貌行了上禮,怯怯地站立著。

浮沉的這位外祖母,甚是嚴厲,浮沉還是很怕的。雖說她也知道,麵前這位老婆子是她母親的娘,是她的親外祖母。可她每次見了,都會生出一種陌生感。

外祖母對她,太過嚴厲。她每次來戚國府,都會被外祖母訓誡。

她幹瘦,眼眶塌陷、深邃。因身子太過清瘦,厚衣裳貼在身上,儼然一副骨頭架子。

戚老太太抬眼,看了浮沉一眼,“浮沉來了。”

浮沉趕忙上前,坐在跨凳前,“外祖母,今日是您的壽辰,孫女特與母親一同前來。”

“母親?”戚老太太一愣。

浮沉趕忙解釋,“就是府上的尤娘子。”

“啪”一個耳光,甩在浮沉臉上。

戚老太太扯過她的耳朵,揪住,“你是被豬油蒙心了,還是被妖媚之言迷住了,你竟敢喊她母親?”

她咳嗽幾聲,深眼眶瞅著浮沉,“你喚她母親?你母親是何人!她是戚國府嫡女,是我最愛的姑娘,是我們戚國府的驕傲!她三歲會背百詩,十歲贏得博詩會頭籌,她才是你母親!”

浮沉知道自個又說錯了話,臉蛋泛紅,“是是是,孫女今日是跟尤姨娘一同前來的。”

“沉浮沉……”她厲聲道,“並非外祖母對你嚴厲,是你深在虎穴,卻不自知!你母親慘死,你父親扶一位下賤婢子當正娘子。如今倒好,我聽說你們都認了那婢子當正娘子?真是一家和氣,無上榮耀。”

浮沉再沒作聲,她每次來,外祖母都是這番話。

她心裏難過,她知道外祖母的惦記,也知道她的不易。可是偌大褚府,她又能如何。

那些所謂的真相也好,算計也罷,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她要做的,就是等。

戚老太太盯著浮沉,歎息一聲,“你還不會寫字?拿筆隻會畫鳥畫花?”

“是。”

戚老太太心中有了想法。

她招手身邊伺候的連翹,“連翹,你帶五姑娘去後廚。”

浮沉行了上禮,跟著連翹出去了。

她鬆了一口氣,“連翹姐姐,後廚是備著好吃的嗎?”

連翹一笑,“是,後廚有姑娘愛吃的酥肉粥、糖醋甘蔗、生燜牛肉和銀湯,都是姑娘愛吃的。我們老太太一早就吩咐廚房去做了,說是她收到了拜帖,你今日要隨府中的正娘子來呢。”

浮沉憋紅了臉,忍著淚。

她知道,外祖母雖嘴上不說,各種嫌棄她。

可也隻有她,記著她愛吃什麽,連夜讓廚房備好。

戚老太太到正廳時,尤秋柔險些靠在軟椅上睡著了。

她故意輕咳嗽一聲,尤秋柔立馬醒來,慚愧一笑,“實在是廳中熱,坐著坐著,不承想竟睡著了。”

尤秋柔最會奉承人,“老太太您今日過壽辰,府上也無人來祝壽。我聽說浮沉要來,就跟著一起過來了。這幾年,一直想來拜訪您,可都被回絕了,今日我是來請罪的。”

戚老太太一笑,“不知尤姨娘,來請何罪?”

尤姨娘。

她許久不曾聽這個叫法,當場一愣,臉緋紅,“實在是許多年前,戚娘子慘死一事。”

戚老太太原本沉靜的臉上,聽到戚娘子時,露出驚慌之色。

尤秋柔:“當年的事,是褚府的錯,沒能好好照料娘子。我那時隻是個伺候人的,隻能幫娘子踩死黑鼠。這些年我知道老太太心中不悅我來做褚府的正娘子,但事已至此,我們褚府和戚國府,有浮沉這個血脈牽扯著,本該是一團和氣,時常走動才是。可是這些年,彼此心中成見太深,這才讓兩個府上生了嫌隙。老太太,您想想,其實大可不必啊。”

“尤姨娘,”戚老太太打斷尤秋柔的話,“幾年前老身聽說,你又為褚公府添了一位女兒?”

尤秋柔點頭。

老太太一笑,“還是個庶女?”

尤秋柔一臉不悅,卻一直繃著神經,“是。雖說是我正娘子身份所生,可我們老爺也一直記著當初在您老跟前許的承諾。褚公府無論何時,隻能有浮沉一位嫡女。所以我生的浮淰,記在了早年死去的周姨娘名下,不敢讓她僭越,壞了兩府定下的規矩。”

“如此甚好,”戚老太太放下盞茶,“公府是二等府,若是讓梁京女眷們知曉,你一個婢子所生之女為公府嫡女,那這位六姑娘,以後的路也不好走。”

尤秋柔收起衣袖,尷尬的神色中略微有些許不滿,“老太太,浮沉在我跟前好著呢,您就放心吧。”

戚老太太放下盞茶,一臉不悅地冷笑一聲,“尤姨娘,你的心思,我都懂。”

院外起了風。

吹落了葡萄葉。

老太太起身,走到尤秋柔跟前,眼神淩厲:“你為浮沉請學識,梁京城中誰不知你敬愛嫡女,以她為尊。可你私下挾學識,隻教畫,不教字,這是你的第一罪狀。你在府中對浮沉獨好,事事以她為重,對她捧殺、誅心,這是你第二罪狀。你有意讓浮沉長大後,當個有名無實的嫡女,不識字就無法掌褚公府的後宅權,這是你第三罪狀。”

這些事,被戚老太太一一擺在明麵上,尤秋柔慌了。她慌忙站起,又猛地坐下,“老太太,您此話從何說起啊,這都是莫須有的罪名啊!”

戚老太太打斷尤秋柔的話,“你這妖精,在褚公府興風作浪也罷了,可你跑來我的戚國府利用沉兒要挾我,讓我以浮沉的將來為重,與你們交好。這天下間,竟有逮人為自個盤算到主子頭上來!”

尤秋柔下跪,一言不發。

“今日我便告訴你,浮沉是褚府嫡女,浮淰是庶女。我雖不知你有沒有害過浮沉母親,我一沒憑據二沒見過,但我就是要認定是你所為。我好好的一個姑娘嫁入你們褚府,竟是被抬出去的,就這一點,你尤姨娘,一輩子都要贖罪!”

戚老太太站起,把茶盞砸向地毯,“我今日便告訴你,如果浮沉的嫡女一旦被威脅,你的六姑娘浮淰,我就算去陛下麵前求恩,都要還她一個當妾室的人生!”

此話一出,尤秋柔的眼神中,多了一絲恐懼和不安。

她的汗,濕了衣領。

這話,也激起了尤秋柔心中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