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達識解困

達識站立在浮沉對麵,看出了端倪和浮沉的慌張。

再瞧尤秋柔一臉善意,他已然是懂了這褚公府宅院深深的算計。和麵前這位尤姨娘的背後之手。

浮沉詭異地盯著尤秋柔。

她原本要落筆的筆尖在紙上抖落幾下後,坦然放在鎮紙上。

浮沉的慌張之色麵消,她坐在軟凳上,看著背對自己的尤秋柔,那雙眼神,像是看穿了尤秋柔的一切。

下方之人,都在議論浮沉。

最先開口的,是郭國府郭王氏,“怎得,公府嫡女,竟是這等做派。褚老爺日後,在京中還如何應付,自家嫡女大字不識,說出去不免讓人笑話。”

褚槐坐在簾下,此刻,他撕碎浮沉的心都有了。

尤秋柔欲再開口,達識搶了尤秋柔的話,“尤娘子,今日是博詩會,既是五姑娘不願用字來對詩,那作畫也是可以的。”

他往前走幾步,尤秋柔知趣後退,站在浮沉身後。

他稍彎腰,對浮沉溫柔一笑,“五姑娘可用作畫,來對這兩句詩。”

浮沉抬起眸,她知道達識是來救她的。

本是為著生氣不再應付,看到眼前達識的溫柔,浮沉還是起身。

她再拿起筆,落下,在紙上一筆筆畫著。

之後,畫作攤開。

一山畫萊蕪,二水畫萊蕪湖。三紅為牡丹,四白為層中雲。

別山清水花紅雲白的落日時分,一女子提籃打水,再別落日。

這樣一幅畫,被達識攤開。

他得意一笑,舉起,“五姑娘的才情,全在畫中。”

細筆勾勒,側鋒而轉,再凸出勾線,整幅畫意境飽滿,落日西下。

尤秋柔附和,“是啊,我們浮沉跟著學識,學了一手好畫。”

下方的郭國府夫人站起身,笑道,“可她,還是個大字不識的嫡女罷了。”

此話一出引得眾人皆笑。

浮沁站出,“可還有鬥詩的姑娘嗎?”

她本不想站出,方才浮沉出糗她都不想管。但此刻,她看著褚公府的名聲,又有白家人在,怎麽都得站出來說幾句。

可誰知,浮沁一開口,就惹來郭國府那位不饒人的嘴,“大姑娘今日好優雅,不知上次落水露肚兜一事,可曾讓你染過風寒?”

此話一出,眾人又看向浮沁。

浮沁落水,事隔多年她還是會被時不時翻出議論。

現下雖有陛下賜婚,可還是免不了閨閣女眷人人摻合一嘴的下場。

浮沁低頭不言語。

白穆上前護住她下去,禮貌行了禮,“郭夫人慎言,褚府與白府再有七日便成了姻事。此事乃陛下親口賜婚,皇恩之婚。哪怕是貴在國府,都不可私下議論陛下禦口。”

白穆雖是次府嫡子,但他好歹是林師門下弟子。

郭國府一聽白穆話,也隻能認慫閉嘴。

褚槐的幾位官友站出,“既是聽說褚公府還有四位庶女,各個樣貌出眾,不如讓幾位姑娘也來博個詩情?”

這幾位解了褚槐的尷尬。

浮沉低頭,從石台下來,徑直進了內院。

達識跟在身後,到了內院門前,見有仆子攔住,他才停了腳步。他站在那,一直看著浮沉的身影消失。

他想去問她,想去安慰。

可內宅深深,他進不去。

他站立在那,溫柔低頭一笑,“她與我一樣不易。”

入夜,府中人散去,褚公府的方元廳內。

浮沉跪在蒲團上,吧嗒吧嗒落淚。

褚槐與尤秋柔坐在方元廳正廳,褚槐黑著臉,把麵前一對玉瓶砸在地上。

“你可真有本事,今日是你大姐姻事正請的吉日,府中來了那麽多貴人,還有陛下的幼公主。你可倒好,你一個沒出閣的姑娘,擾亂我公府規矩,壞我在梁京名聲!”

浮沉小聲哭泣,一言不敢發。

褚槐:“昨晚睡前我就告知你,莫要你再去前院鬧騰。為你一人私請的學識都說你一字不識,難道你自個不知?說,為何去文齋湖島!”

浮沉鼻子通紅,“父親,女兒其實……”

話未說完,尤秋柔開口,“老爺,浮沉也是為我們公府著想啊,她與我說,自個是嫡女,若是不去詩會,怕幾位姐姐被人指點呢。”

浮沉一愣。

褚槐再怒,“我看她是,怕姐姐們搶了她的風頭吧!”

浮沉傻眼了,她不可思議地盯著尤秋柔,“母親,明明是你……”

這話又被尤秋柔的下跪打斷,“老爺,浮沉她作畫好,這就夠了。今日之事不能怪她,要怪也隻能怪我這個母親沒有教會她識字。”

褚槐扶起尤秋柔,“這怎能怪你,是她自己頑劣不學識字,現下出了醜,隻有她自己來背。”

尤秋柔落淚,一臉歉意。

浮沉看著尤秋柔,“母親,學識可是您請來的,我大可以跟著姐姐們去學堂,是您說疼我。您說我與別的姐姐不同,才私下請了學識來。”

尤秋柔:“可母親也不知,你為了頑劣,不學識字啊。”

浮沉愕然。

她眼神發怵,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

她速速回憶著所有與尤秋柔的回憶,細細一想,果然,這女人從她六歲時,就有備而來了!

隻是,這一切太快了。快到她根本無法靜心去想。

褚槐還要開口,浮沉一聲低吼:“父親!女兒如今一字不識,並非女兒之錯。”

褚槐上前,一個巴掌甩在浮沉臉上,“你還狡辯,請老學識來!”

老學識住在郊井雅間。

他來時,浮沉還跪在蒲團上。

老學識坐下,端起一盞茶。

浮沉問他,“先生,我六歲跟了您,這六年來,每次我問起您該不該識字,您都說,筆中有畫,便是心中所想。”

老學識放下盞茶,他說話慢吞吞,“五姑娘,你怎可冤我這個老人呢?”

浮沉一聽,她顯然明了這其中緣由。

“你跟我六年,六歲時你便說了,隻作畫不識字。你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你頗有作畫之姿,又性子頑劣,從不拿我當先生。這些年,我每每與你說起識字一事,你總是頑劣一笑而過。我隻是請進你們府上的先生,學生鬧騰,隻作敷衍。”

她癱坐,忍著淚。攥緊拳頭,指甲掐住掌心。

指甲縫中,掐出了血,一滴滴落在拳中。

原來,一切早在她六歲時就算計好了。

她看著尤秋柔坦然的神色,隻覺這幾年,自個在她麵前是小醜。她為當正娘子,一步步算計了多少事。

浮沉瞬間心中了然。

周姨娘的死,戚娘子的死,與麵前這位女人有沒有關係。

浮沉恍然,原來她混著混著,就混成了褚公府誰都無法撼動的地位。

她生下褚敖,又生下浮淰。

一子一女,為她保住了褚公府的榮耀和地位。

如今,再醒悟時,她一個十二歲有名無實的嫡女,卻是再也奈何不了這位曾伺候過人的婢子了。

隻是,浮沉沒想到,她想除掉的第一個人,竟是她自個。

她對著褚槐,放聲一笑,“父親,這圈,我已經走出來了,您何時才會出來呢?”

“你今日丟我褚公府顏麵,讓浮沁也跟著被人各種亂說,今日不打你,我實在難以當你的父親。”

褚槐命仆子上來。

馱著浮沉去了方元廳。

一杖。

兩杖。

三杖。

……

她的手臂都快被小權杖打殘了。

血順著胳膊肘流出。

那幾位仆子下手輕,一看出了血,嚇得退後幾步。

之青爬過來,用帕子包住浮沉受傷的手臂,“五姑娘,這臂杖再打下去還了得。”

浮沉趴在地上,手腕無法動,她想爬起身,奈何稍微用力,就流血。

之後,那回話的仆子進來,“快抬姑娘回立浮軒,老爺說不打了。”

浮沉一聽,倒地昏迷。

臂杖是梁京女子的刑罰。

犯了事的,會用小權杖敲打整條手臂。

浮沉被打了三十下,手臂浮腫、發紅。血塊凝固在胳膊肘上。

她昏迷時,尤秋柔端著藥,假惺惺地哭了好一會。

蔚聽閣的那四位姑娘,隻有浮湘在談笑間提起浮沉,“也不知五妹妹挨了臂杖可好些了。”

浮漪狂笑,“我瞧著怕是好不了了,待姐姐嫁去白府,說不定會讓我當嫡女。”

浮瀅搖頭,“還有浮淰,且輪不到二姐姐。”

浮湘也隻是順嘴一提。

以前她與浮沉好,不過是看她是嫡女,與她交好罷了。如今浮沉挨了罰,立浮軒就成了牢子,無人再敢去。

浮沉與浮湘而言,也不過是一個素日姐妹相稱的嫡女名分而已。

這些日子,浮沉想清楚了太多事。

周姨娘和母親的死,府中的怪事,老學識的那番話。

還有浮沁落水、鬧鬼、浮沁嫁去白府,這些事牽到尤秋柔身上,倒全都合理了。

浮沉手臂動不了,她躺在**,血濕了大半個被褥也不言語。

吧嗒著眼睛,忍著紅臉,一言不發地躺著。

褚槐來看過一次,諷刺浮沉傻了,中邪了。諷刺完就急匆匆走了。

之青來喂藥時,她輕輕掀起被褥一瞧,大驚:“姑娘你這是何苦呢,這都流了這麽多血,褥子都染透了!”

之青抱起浮沉,把她輕放在軟榻上,“五姑娘何必這樣糟蹋自個,日子是要給自己過,今日挨了打,日後再走這條路時就小心,莫要再摔了便是。”

她蹲下,用溫水小心擦拭著浮沉的手臂,之後用白布裹著浮腫的地方。

浮沉嘴唇發白,躺在竹榻上一言不發。

落日後,戚老太太拄著拐,進了褚公府的門。

她從未登過公府門,這次是為著浮沉。

之青來說時,浮沉睜開眼。

眼神中多了一絲期盼。

半個時辰後,老太太拄著拐進了立浮軒。

她一見浮沉,臉上無一絲表情。

浮沉想起身,奈何手臂一撐起,就累出了血。

之青扶起她。

她半靠在竹榻軟枕上,“外祖母。”

三個字一出來,沒憋住,小聲哭。

老太太一見,厲聲喝住她,“莫要再哭!我早就告訴過你,這是個虎穴,讓你小心行事。這幾年你不識字也罷了,前幾日博詩會又這般丟人,你讓我這個老臉還往哪放!”

這幾日她強撐著唯一的念想,就是外祖母。

可此刻,她聽到老太太的這話,愣住了神,一時沒反應過來。

戚老太太,“你母親是戚國府嫡女,她什麽都會,她是我的驕傲。她死後,留了你這個骨血,你便是我的驕傲。當年我拚死維護你,也是為了維護戚國府的臉啊。你母親不中用受人陷害,可你再瞧瞧你,你這個嫡女有何用啊。”

原來。

原來。

原來不管是戚娘子還是浮沉,在老太太眼中,都隻是撐戚國府麵子的嫡女罷了。

浮沉一時恍惚,她突然明白為何外祖母常說,“你就算死,都得守著戚國府的門麵,守著嫡女之位。”

原來,這不是愛她。

這是愛戚國府的榮光,她怕這僅剩的一點榮光被浮沉糟蹋光,才拚命維護她嫡女身份。

原來,戚娘子死後,她並非閉門思女,而是怕被此事連累,怕被人在背後議論。怕被戚娘子連累成為梁京的笑柄。

老太太再道:“這些年我努力維係你的榮光,你卻這般掃我的興。方才我來時已去過方元廳了,眼下你惹下這等禍事,你父親已表明態度,讓你日後就困在立浮軒,哪也別去。”

老太太的這一擊,徹底打了浮沉所有的願景。

外祖母是她活下去的支撐啊。

她嚐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楚,她思女心切,戚國府閉門多年。浮沉以為,這個嘴硬的小老太太隻是嘴巴不好,卻也愛慘了她。

她每次去戚國府,老太太都會備好她愛吃的。

走時會給她好多衣料,讓她體體麵麵的。

現下想來,給好吃的,是怕她餓死吧。給衣料,是不想讓她敗了戚國府的榮光吧。

浮沉越想心裏越難過。她癱倒,對著飄在空中的箜篌鈴鐺傻笑。

戚老太太愣住。

浮沉傻笑許久,停住,聲音無一絲力氣:“外祖母,您可知,並非孫兒不想識字,而是那老學識說孫兒不必學。您可知,並非孫兒身份尊貴,而是尤娘子的背後算計。您可知,並非孫兒過得好,而是孫兒過得連庶女姐姐們都不如……”

她淚如哽咽,再也說不出。

閉眼。

眼淚一滴滴落下。

攥緊拳,用力太多,手臂的傷口處一滴滴地在流血。

戚老太太起身,瞅了浮沉一眼,“你們家那位尤娘子我早就看出了心術不正,不是什麽好東西。我早就囑咐過她,讓她莫要動你的心思。時候不早了,這些話你聽也罷不聽也罷。你母親一脈隻留了一個你尚在,我勢必會護著你的。你那個傷口,讓丫鬟包紮吧,免得感染。再者,你若是死了,我連最後的一點榮光都沒了。”

她冷冷說完,出了立浮軒的門。

浮沉看著她的背影,才懂了這些年自個的膽怯。什麽外祖母,什麽為她好。

說白了,她隻不過是老太太捆綁在嫡女位子上的一顆棋子罷了。

入夜後,浮沉還躺在竹榻上。

她軟塌塌的身子一直貪睡,身上蓋了一條薄被。

之青添了炭火,端走了湯碗。

浮沉躺久了,她努力撐著身子爬起。又扶著手臂,抓著卷簾挪到了廳內。

之青進了屋子,見浮沉在找什麽,“五姑娘你在找什麽?”

“之青姐姐,書榻內的方盒中塞了一遝紙,你幫我翻翻。”

之青踩著凳子,翻到了方盒,放在浮沉跟前。

浮沉顫著受傷的手,輕輕打開方盒。

小小方盒,塞了滿滿一盒信箋。

這是戚娘子的筆跡,浮沉認得這字。

她拿起,起身念:“吾母心安,女思心切,雖已嫁人,卻從不忘養育之恩。思思念念,願母安好。今有浮沉兩歲,牙牙學語,可愛至極。起名浮沉,隻想平安。願母心安,一生順遂。”

她放下,又拿起一張紙念:“戚家親母,一生所愛。我雖已嫁人,卻能日夜惦記,年幼時教導,從不敢忘。”

字字句句,皆是戚娘子對老太太的思念之情。浮沉記得,母親活著時就愛寫信,把對夫君的愛,對母親的愛,對女兒的愛,一張張寫在紙上。

她看著這些,覺得母親一心所愛之人,竟隻是利用她來攀附榮光的棋子。她為母親可憐,為母親冤屈。

浮沉苦笑,丟下信紙。

之青看了一圈門外,小聲道:“姑娘且小聲念,姑娘這些年為了試探尤娘子,一直裝著不識字,莫要被人聽到您是識字的。”

浮沉把這些紙,放在炭盆中,隨即點燃炭盆。

火苗跳動。

之青看著,歎息一聲,幫浮沉一起燒。

突然,門外有人吵鬧,是尤秋柔的聲音,“五姑娘,廳內燒紙是要被祖宗訓誡的啊,五姑娘可有什麽想不開的但說就是啊!”

“遭了,我們被盯上了!”

之青護住浮沉。

門被推開,扇進一陣冷風。

火苗被猛地一擊,躥上了桌布,瞬間被燒毀。

接著就是屏風、木榻、床簾,頃刻間,四周全都是火!

浮沉慌了,她的手臂不敢用力。之青護住她去敲門,才發現推開的門又被人從外麵反鎖了。

這一切,都來得像是注定一般。

浮沉和之青被困住了。

之青透過鏤窗看到,尤秋柔正讓人來救火。

火勢越來越大,之青被火苗猛撲,失去意識。

浮沉艱難爬起,手臂像是裂開一般難受,她想爬到門外,卻無濟於事。

她欲爬起,卻被砸下來的木塊碰到了左臉。

頃刻間,左臉被灼傷。

浮沉發出艱難的低吼聲。

就在這時,房頂破了一個洞,從房頂飛進一個黑衣男子。

身穿青蟬布黑衣、佩戴一把青龍劍,眉心一顆痣,戴虎頭麵具。

攬腰扶起她,再一把抓穩房梁繩。猛蹬幾步,就扛她衝上了房梁,“姑娘,抱緊了!”

浮沉在大火中,看到這黑衣男子跳下,溫柔抱起她衝出火堆。

他。

像極了姑娘在閨房中幻想過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