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親家
南門崗,是瑞金縣邑對岸的一個村落,西頭緊連著綿江南岸的古街,叫河背街。原籍廣東興寧的富商張益成,就在南門崗購地建起了一座豪宅。1892年深秋一天,張益成帶著陳熾在南門崗的院落裏轉悠,帶著炫耀的口吻,又帶著求請的意思,請陳熾為大院題寫門額。
陳熾的長女芭蕉跟張益成的兒子張文德已經在前不久完婚。陳熾來到縣城,自然住在女婿家裏。陳熾看到張宅氣勢恢宏,堪稱縣城富貴門第,既為女兒嫁入張家高興,也為張家題寫門額的事沉思不語。俗話說事不過三,但這是陳熾丁憂回鄉遇到的第四樁命名的事情。還真是巧了,自己山莊的名號還沒有想好,這親家又來這麽一個難題。
陳熾說,這字讓我寫倒沒什麽問題,隻是這宅弟的名號該寫什麽,你自己有主見嗎?張益成說,親家是京官,賜名號跟賜墨寶一樣是我們張家的榮譽。
陳熾說,我想的未必合你的意,我看不如這樣,親家八個兒子,大的已經長成,文敏、文德、文安,都是後起之秀,尤其是那個文安,年近弱冠,少年英才,熱心好學,也跟我親善,不妨叫他想個名號,我來題寫,親家以為如何?
張益成想了想,說,也好。陳熾就把這個想名號的任務,交給了張益成的三兒子張文安。文安謙虛地說,我視親家公為吾師,我本不該獻醜,既是吾師點將,我且試試,想得不好,還望吾師點撥。
陳熾放下了親家的事情,就和張益成一起漫步來到了糶米巷,踏上了雲龍橋。這橋是陳熾讀縣學時經常散步之處。而對於張益成,更是人生的重要場合,當年肖氏成為他的妻子前,就是這橋下的浣衣女。張益成有著商人的豪爽,對當年追求肖氏的往事毫不隱晦,就說起了當年肖家的阻撓和自己的決心。
陳熾笑著說,這石橋成全了親家的人生,親家當視橋為恩人啊!那你可知道這石橋是如何修建的?
張益成說,我來瑞金經商有年,對此橋略有聽聞,但不甚詳細,願聞其詳!陳熾於是就講起了石橋的來曆。
這座雲龍橋,實是瑞金縣城濃縮的曆史。縣城是自南唐起建的千年古邑,石橋原為木橋,約三四十年就有一次水火之災,將其毀去。除了天災,還有人禍,清朝初年,廣東的流寇來到瑞金城,把木橋毀了,十餘年人們隻能涉水過河。十年後,有位姓錢的知縣重修木橋,並建起橋樓,可避風雨。
這橋是美觀了,但仍然陷於循環的命運,四十年過去,木頭腐朽,行人來往又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姓田的知縣看了,決心改造。有一年山水暴漲,衝塌了橋梁,知縣卻有些高興,認為這是天意讓他完成建橋大業。於是會同縣城各界,祭神立誓,誌在必成。舉縣歡欣,期盼多年,捐錢出力,非常響應。全縣上下齊心,前後花了四年時間,消耗了六千餘兩銀子,二千餘石大米,終於建成了這座石橋。
陳熾說,聽說當時也有反對意見,認為人民還不富足,修建石橋是個奢想。而知縣卻說,工程啟動了就隻能試一試,何況有奢想的不隻是他一人,在他之後難道就沒有繼承者嗎?石橋修好了,人們感慨地說,如果沒有那場洪水,如果沒有知縣的決心,石橋是修不成的,這是天意,又不是天意。
張益成說,瑞金民眾曆來團結,當然這也有知縣的號召之功。陳熾說,如今我們縣裏又遇到另一件大事,需要大家合力而行,我們打算建起另一座橋。
張益成說,另一座橋?是上遊還是下遊呢?陳熾說,不在綿江之上,而在文廟近旁!不知道親家願不願意共襄盛舉。
張益成有些疑惑,說,請親家明示,我既為縣邑大戶,自然義不容辭。陳熾笑著說,我們修建的這座橋,叫賓興會,是專門為縣裏貧寒人家的學生們修建的,資助他們讀書、考學,讓我們縣邑人文興盛。這田知縣修雲龍橋,花了四年,我們這座橋,在十年前就開始興建了。
張益成一聽是捐資助學,說,親家所說的,原來是這座“橋”,我倒是早有聽聞,且也略盡了綿薄之力。難道,這次還要提高捐資額度?
陳熾說,十年前,我和縣城的鄉紳商議起會,感到籌項難措,就建議撥用了這橋局的田產四百石作賓興會的基金。所以說,這雲龍橋不僅濟助了行人,而且濟助了學子。後來,賓興會又廣勸捐輸,共成美舉。當然,這些做法都上呈了州縣各學道各憲,是立案準行了的。後來,縣學教職的工資從這裏支出,鄉、會試的公車之費也出於斯,縣裏貧士歡然,不再有後顧之憂。數年之內,集款兩萬餘,接著又建起了賓興祠,修起賓興譜,這樣開支自然大了起來,所以親家還得鼎力支持!
張益成說,這是自然,吾家小兒都指望讀縣學有出息,捐資助學是分內之事!陳熾聽了,說,親家有此覺悟,那就好,那就好!這次進城,我又跟縣紳鍾浦生、楊少庚商議,過幾天我們要召集全縣義士繼續籌款項,到時親家可要帶個頭啊!我們捐款之後,要購買專項田產,請人專門打理,以作可以持續發展的長久之計。這一切,其實是延續我們智鄉啟堂文社的做法。
幾天後,賓興祠建成,賓興譜也即將告竣,陳熾和好友一起組織了鄉紳大會,推舉理事。會上,陳熾還領得一項任務,就是撰寫《瑞金合邑賓興譜序》。陳熾自然應允。
這一天,陳熾在張家寫好了譜序,就叫文安前來,請他一起推敲修改。文安正想跟陳熾匯報題額名號的事情,來到陳熾住處,接過序文讀了起來。
《瑞金合邑賓興譜序》。古聖王之治天下也,道二,曰教曰養而已矣。《易》曰:“大烹養賢”。《詩》曰:“周王壽考,遐不作人”。《禮》曰:“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故有學校、黨庠之設以教之,即有匪頒餼廩俸祿之給以養之。一時髦士吉人,濟濟鏘鏘,為國楨幹,所以食養士之報者,延長矣。
《周禮》教民三物,而賓興之,而六行統之,以孝友睦,期任恤明乎!天下之大,人材之眾,雖以帝王之力,尚有所窮,以通有無,以均貧寡,則其樂有者益廣而成就者益多也。我朝造士之方,媲隆三代。各郡縣設學館以訓多士,建書院以教成材,平居有廩餼之資,北上予舟車之費,恩至明,誼至美,法至良矣。
瑞金僻遠,距省千裏,京且五千裏。兵燹以後,戶口凋敝,十室九空,應院試者數百人,試秋闈者僅二三十人,試南宮者一二人而已。雖有聰穎之弟,多苦於束脩之不繼,負籍之無資,萬裏君門,瞻望弗及,文教之衰,爭訟之所由日夥也。
辛巳之夏,邑先達鍾小溪、楊雲樵、謝磻溪諸先生,約集同人,倡立賓興之會,惟時籌項難措,乃撥橋局田產四百石以為之基,旋廣勸捐輸,共成美舉,合詞呈請州縣各學道各憲立案準行,學師之修脯出於斯,鄉、會試公車之費出於斯。貧士歡然,無憂行李。數年之內,集款兩萬有奇。爰建祠以祀義士,修譜以征信史。
壬辰九月之望,予奉諱南返,複商之邑紳鍾浦生、楊少庚諸君子,集議續籌款項,以附益之,購地設典,權之因以為悠久之計。此後犁然秩然,得人而理,雖百世,勿忘勿墜,可知也。
夫瑞金界閩粵,叢山刺天,土最瘠,民最貧,距都省水陸程途最遠,則賓興之設,為瑞金為最急,而籌款亦最難。斯事自始創以迄於今,熾皆左右其間,參與末議,不自以其成,且成而如是之速且豐也。則瑞民好義樂善之風有足多者。《傳》有之曰:“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十室之內,必有忠信。”瑞金為貢水發源之區,齊雲連峰,銅缽諸山,崢嶸霄漢,地氣之磅礴,終鬱積而未發也。自宋元以來,蓋八百餘歲矣。鹹同而後,楚南中興,諸將相皆秉南嶽之正氣,挺生輩出,遂以挽回氣數而旋轉乾坤。瑞金,僻小邑耳,他日飆舉雲興,駕生賢豪,以應運會,所為脊天人之屬望,係中外之安危者,以視湘南諸巨公。
舜何人,予何人,有誌者事竟成,有為者亦若是耳。同裏諸君共勉之哉:梨棗既竣,爰備述始事之艱,成事之不易,與邑人之所忻然慰、翟然望者。書之以為敘。
話說這篇譜序,是陳熾重要的散文精品,後來收錄在瑞金縣瑞林《啟堂文譜》第二本第十五號。這一天,張文安讀完這篇譜序,自是驚歎不已,對親家公兼老師佩服得五體投地。文安說,此文深究遠古人文,大談“大烹養賢”,張揚崇文重教之風,激勵後學以湖楚湘南之才為榜樣,可謂用心良苦,不惟記述賓興之事,更深明野無遺賢之理,真是雄文!
陳熾笑著說,文安雖然過譽,卻算是讀懂了此序。我可不是一日寫成的,少年時在智鄉的仰華書院,我就已經開始構思此稿!我構思這個稿子呀,已經有三十年時光啦!
張文安瞪大了眼睛,說,寫了三十年?那老師是從小就開始醞釀建立賓興會?陳熾知道文安沒有理解三十年的說法,就講起了九歲賽花紅的故事。
陳熾說,這開頭幾段,就是那時候就構思好的意思。所以說,一切都有根基,我發起賓興會,闡述賓會之意,並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傳播智鄉先賢的美意!這賓興會就是智鄉啟堂文社的再版,誠為吾鄉吾土驕傲,所以即興而寫,有感而發。你看,最後這幾句,“瑞金,僻小邑耳,他日飆舉雲興,駕生賢豪,以應運會,所為脊天人之屬望,係中外之安危者,以視湘南諸巨公。”這也是我想要送給你的話!
張文安感激地說,我定銘記恩師教誨!
話說這張文安就是後來青史留名的張魚書,亦名張鐵震,他追隨孫文革命,後不幸被陳炯明所害,成為民國英烈!而他的哥哥張文德,生了個兒子叫張本訓,也受張魚書的影響參加了辛亥革命,加入了北伐軍,後在北伐軍橫渡長江時壯烈犧牲。這張本訓就是陳熾的親外甥。當然,這是後話。
張文安讀了陳熾的譜序,又講起了張宅名號的事情。文安遞給陳熾兩張紙條,說,我想我們家大門可否題寫這兩個名號?陳熾一看,一張是“富平門第”,一張是“大夫第”。
陳熾點了點頭,說,不錯,這“富平門第”比“富貴門第”,高雅得多了!你家既是富商,富字不必規避,況且士農工商皆為國之大基,如今通商天下,商為富國大業。富平,既有富天下之意,又有平天下之意,不錯!“大夫第”,這也是你父親的心願,捐納取得的官方品級。當然,將來這門楣之光還需你們這些後起之秀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