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盜墓
春節前的一個晚上,兩條黑影朝梅江上遊的黃石鎮石子頭村蓮塘底移動。那就是陳金和肖財。兩個試圖改變命運的鄉村青年,懷揣著對未來隱隱期許。
兩岸的村落沉浸在過年的歡樂中。夜色中飄**著年貨的芳香,村落裏燈影幢幢。兩個鄉村青年,當然能準確地辨別這些芳香:那米泡糖的甜味是從腳板下踩出的,那油炸果子的香味是柴火灶冒出來的,那糍粑的香味是從石臼打出來的……這些香味,是鄉民用來安慰一年的辛勞,借著節日享受生活的快樂。
但陳金和肖財希望得到更長遠的快樂。蓮塘底到了。陳熾墓地,就伏在一塊山崗上。那是一塊死者的地盤,靈魂和青草在年關的夜色中盤旋,離人間的歡樂有些隔膜。肖財在墓地旁邊放風,雖然他們堅信年關的墓地決不會有路過的“魯迅先生”。陳金朝遠處的燈火看了一眼,就舉起了鏟子……
三十多年過去了,陳金還能想起那天晚上不顧一切揮鏟挖墓的瘋狂舉動。那才是真正的“跳龍門”的瘋狂,有著懸崖邊拋開人世、縱身一跳的悲豪。正是這種難忘的追憶,陳金一直想找個機會前往陳熾的墓地祭奠憑吊。回首往事,那瘋狂舉動不能說一無所獲,但那是被藝術化的追憶,是被銳化的往事,已經不斷添加著後世的文明。
陳金後來躍過了龍門,但並非由於那瘋狂一挖。那種打開曆史真相的舉動最終是失敗的。兩個年輕人一無所獲,就像高考落榜時一樣,他們眼前一片空無。但這不是意味著陪葬品的傳說已經解密,因為他們失望之餘發現陳熾的墓地土層鬆動,早已經被別人挖盜。他們仰天長歎,望著天幕上那幾顆孤零零的星子,充滿懺悔和懊悔。他們在陳熾的墓前繼續為考大學的事情苦惱。
2021年諾獎消息頒布後,陳金讀起了美國詩人露易絲•格麗克的中文詩集《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不由得再次想起自己三十年前在陳熾墓地前的情景——
在田地上空,在農家屋頂上空,
那光芒,曾讓所有生命成為可能
如今成了寒冷的群星。
靜靜躺下觀察:
它們無可給予,無所索取。
陳熾的墓地在贛江源頭,江西省寧都縣黃石鄉石背村,蓮塘是一個小村子。陳熾自1903年躺在這裏之後一直沒有離開過。誰也不知道陳熾的墓地裏有些什麽。兩人從夜色中回到夜色,梅江邊安靜如常。此後的日子裏,肖財繼續打工去了,陳金則繼續充當小鎮的信使。
在信中,老校長悲傷地告訴曹老師,陳熾的墓地在春節前後被盜。老人寫道,“據說是本地方的壞人串通於邑(於都)有電子探測機的,探視後將墳墓挖掉,金銀財寶被劫去,均在黑夜行事”。陳金在小鎮郵政所邊的村子裏,靜靜地讀著這封信,臉色上升起一層灰色。老校長分析了被盜原因,是“陳熾墳墓地處寧都縣管轄而我邑政府管它不了”。
老校長在信中說,一起被盜挖的,還有陳熾父親和爺爺的墓地。老校長越來越激動,懇請趙生生和曹老師向政府發出呼籲。最好是有省政府和公安部下一道保護的文書。他將在墓邊立塊大碑,像“躍進礅”一樣高大的碑牆,把文書放上去,作為陳熾墓地的“保護符”。但期盼的文件遲遲不來。他終於等不及了,發動族裏自行修複那些墓地和故居。
小鎮的信使越來越沉默。在閱覽室裏,陳金時常出神。他回想著老校長信中的話——“迄今未查出是何人所為”。他有些釋然,又有些愧怍。不久,趙先生在信中告訴老校長一個好消息,他將和曹老師推動省裏和縣裏,一起舉行陳熾學術研討會,以喚醒人們對陳熾的關注,促使政府對陳熾廬墓的重視和保護。老校長高興極了,趕緊給曹老師寫信,也不想想曹老師興許比他更早知道。
陳金當然也分享了老校長的喜悅。
陳金是在第二年秋季開學時,結束了這份小鎮信使的使命。陳德汶再次從台灣回大陸探親,老校長向他介紹了陳金的高考落榜和複讀願望,以及樂於助人和誌向遠大,懇請族人幫助陳金繼續考學,像陳熾一樣走出小山村。那天陳金在老校長的小院子裏失聲痛哭。老校長拍拍陳金的肩膀說,天無絕人之路,我的腿腳好了,你安心去複讀,我會叫別人替我送信的!
最後一次去小鎮送信,陳金鄭重而莊嚴。他拿著信,朝小鎮的綠色郵筒深情望去。把信塞進去的時候,他拍了拍郵筒,仿佛說,這次的信,我沒有拆開過!陳金想象這封沒有拆過的信,或許是寫給趙先生的,或許是寫給曹老師的。或許在談論晚清。以老校長的性子,或許講到了陳金複讀的事情。
1990年,陳金在大學圖書館的報紙上,看到了《光明日報》一則新聞。為了紀念陳熾逝世90周年,瑞金縣社聯聯合江西省曆史學會、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和贛州地區曆史學會,發起組織了“陳熾與戊戌維新運動”學術研討會。這麽說,趙先生在12月26日至28日又來到了陳熾故裏。陳金很想知道,老校長陳英鍔是否參加盛會。但報紙上沒提到他的名字。
三十多過去了,陳金依然會想起那趙先生來到梅江邊的情形。在陳金看來,趙先生、曹老師突然在梅江邊出現,尤其說是調研陳熾的家世,不如說是來為盜墓行為煽風點火。尋覓曆史的真相,那紙上的研究與墓地的盜挖又何嚐不是異曲同工?隻是一個在明麵上,一個在暗地裏。
陳金當然知道,這樣說純粹是強盜邏輯。但人世間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因果和對錯呢?這起盜墓案後來被沒有在公安部門留下案底。也就是說,盜墓者的名字至今還是梅江邊的一個謎。陳金的盜墓行為,同樣還隱藏在曆史的暗處。陳金當然不是真名。至所以叫他陳金,完全是作家寫書的需要。
作家至所以知道陳金的這段曆史,是一個偶然的機會。陳金後來成了知名學者,一直關注著陳熾的研究。陳熾的著作他已經滾瓜爛熟。他一直有個心願,要為陳熾寫一部傳記。他相信自己最應該寫。因為親曆了趙先生的來訪,讀到了老校長跟專家當年頻繁的通信。
當他打開電腦準備動筆的時候,發現對陳熾的少年時代仍然無從著手。他想起了趙先生,想起了老校長。回想他們對陳熾的講述。傳說荒誕不經,但陳金仍然需要依靠這些傳說,加上適當的思辨和過濾,才把陳熾的人生完整補充起來。在北京的一座校園裏,陳金開始動筆。
那一天,他不由得想起了當年小鎮的信使。是的,故鄉早就傳來消息,陳英鍔老人已經去世,那是1990年代末的事。信使的往事徹底沉到歲月的河底。但他覺得,自己的寫作隱隱是某種延續。那是獻給陳熾的祭禮,獻給老校長的祭禮,獻給青春的祭禮。
如果寫成,那不過是一封更長的信,在跟世人講述一位曆史人物。那仍然是一封寫給晚清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