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生不同路

六月下旬的龜茲城已經非常炎熱了。

天氣太熱不利於傷口愈合,加上年事已高,武威郡王郭昕傷口處化膿。

然後開始發燒,逐漸昏迷。

這是郭昕昏迷的第三天。

一道尖銳的鷹嘯撕裂萬裏晴空,打破了午間的寧靜。

昏迷多日的安西大都護郭昕睫毛眨動著想要醒來。

這幾日昏迷中他回到了長安長樂坊。

那個熟悉的大院裏,很是熱鬧。

他父親一輩兄弟八人,所以到他這一輩兄弟多得都記不住名字。

他很喜歡揪爺爺的胡子,爺爺總是認錯人,但是每次二伯在的時候他都會被二伯抓住現行。

後果就是蹲馬步,負重長跑……

但是他很享受這種明麵受虐實質錘煉式的處罰,因為他想成為他二伯那樣的人物。

受到他最仰慕的二伯郭子儀的影響。

打小他就很喜歡王昌齡的那首《出塞》。

他向往那種“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人征戰幾人回”的軍旅生活。

他認為這就是當時男兒該去的地方。

後來安史之亂突然爆發,他們郭氏一門滿門忠烈。

隻可惜那是內戰。

再後來他受命於危難之間。

有機會到了西域,終於可以放手殺敵了。

隻可惜孤立無援,無法得到補充,他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

當年跟隨他來的將士都在當地娶妻生子,父子相繼守土,其中很多將士從少年時代守到了暮年,縱使滿頭白發,他們依然敢於拿起武器,盡忠報國,隻為心中的那股“忠義情懷”。

可是歲月不饒人,當年一起來的將士在連年戰爭中越來越少。

就算活著的也都和他一般,已經是垂暮之年了。

從熱血青年到守成的中年,再到苟延殘喘的老年,除了那股倔強之外,他對當初的夢想再沒有任何的期待了。

就和等死的枯藤一般,整個人生都沒了生機。

就在這時,大唐太子李寧來了,他帶來了希望。

自己還不能死,自己還要看著安西軍橫掃西域的那一天。

郭昕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又好像窒息很久突然可以呼吸一般,他猛地睜開眼睛……

他看見了掛在牆上的那把寶劍,那是當年他掛帥出使西域時,唐代宗親手交給他的天子劍。

當時唐代宗問他:“悔不悔?”

郭昕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回答是:“為國戍邊,至死無悔!”

……

“王爺醒來了!”

王府內頓時炸窩一般,忙碌起來。

但是行色匆匆的府上之人卻無半點喜色,每個人都麵帶擔憂。

滿臉胡茬的郭威憔悴不已,聽到侍女的聲音後一個箭步衝進郭昕的臥室。

隻見郭昕睜開的兩眼無神,他茫然若失地望著房梁,嘴皮微微扇動著。

由於發燒,郭昕感覺異常寒冷。

“父王,你在說什麽?”

郭威抓住郭昕燙人的枯手一陣心痛,他從他父王眼神裏看到了不甘。

郭威將耳朵湊上去,聽見一道微弱的聲音。

郭昕有氣無力道:“三……郎回來了沒?”

郭威搖搖頭,神情黯淡。

郭昕本來有點光的眼神頓時渙散於無形。

半晌之後郭昕又問道:“三郎走了有幾天了?”

郭威知道他父親想說什麽,連忙道:“三郎和太子殿下去了十天之久了,按理說應該接到父王遇刺的消息了。”

郭昕枯手緊緊拽著郭威的衣服,努力瞪大眼睛喘著粗氣道:“讓他們別回來了,就在焉耆鎮表明太子身份,號……號令安西全部兵馬!”

郭威神色黯然,任憑郭昕搖晃著自己的胳膊。

郭威是失去自由之後才知道那個宣撫使並不是什麽郡王,而是大唐的太子。

他震驚過後,卻是無奈至極。

就算那宣撫使是大唐太子,此時還有什麽用。

如今自己連王府大門都邁不出去,如何才能將消息遞出去?

平複情緒後,郭威擠出一絲微笑告訴父王道:“父王,你好好休息,消息應該傳出去了!”

郭昕是何許人也,他從郭威的反應中看出了異樣。

那一刻郭昕僅有的一點力氣被抽走,他的手無力地鬆開了郭威的胳膊。

“沒想到他真的敢……”郭昕心有不甘地念叨著。

郭威知道郭昕指的是誰,他苦笑道:“父王,你說得對,回鶻人不止拉攏孩兒,他們還拉攏了他!”

郭昕躺在炕上雙眼無神,他沒想到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是他的好兄弟在他背後捅了一刀。

他提防著自己的兒子,卻忽略的自己的好兄弟。

“當初他對本王說‘不悔’,他忘了麽?!”

郭昕雙拳緊握滿眼憤怒,卻隻能看著屋頂。

“他不僅想要整個安西都護府,他還想要折辱本王……”郭昕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看著郭威道:“咱們府上還有多少人?”

郭威苦笑,搖頭道:“除了一些婦孺之外,其他護衛都被他借口護衛雀離關調離了龜茲城……如今府上都是他的人!”

郭昕眼神裏閃出失望,他對著郭威道:“殺了父王,父王不想見他!”

郭威再怎麽想著自立,也從未想過傷害父王半分。

從小受過中原文化教育的他,如何下得去手?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哭聲,還有急促的金戈之聲。

郭威臉色一變。

“罷了,本王倒要看看他能耍什麽花樣!”

郭昕微微閉目,無力地癱軟在炕上。

如今他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

郭昕心有不甘地指著那把陪伴他四十二年還嶄新如初的寶劍,嘴裏念叨著: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那是郭昕最喜歡的那首詩,每次他和他喝酒的時候,必吟此詩……

當年他和他並肩作戰,一起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他們一起誓言守護這大唐在西域的最後一塊土地。

他還在堅守!

而他卻食言了。

不知再讀此詩時,他是否會臉紅?

……

此時王府外麵卻是另一番景象。

自從大都戶郭昕遇刺之後,龜茲城全城戒嚴。

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時不時還有大隊騎兵在巡邏。

尤其武威郡王王府外,防守更加嚴密。

與其說是保護大都護,更不如說是將王府上下所有人都軟禁在府上。

此時龜茲城內氣氛極為微妙。

原本,戍守龜茲西門戶柘厥關的另外一名副大都護蔡英得知大都護郭昕遇刺一事之後,連夜率領三千精騎突入龜茲城,控製了局勢。

此時他就等安西大都護郭昕咽氣之後,到時候名正言順地接管安西兩鎮。

在安西都護府再一次麵臨危機之時,他選擇了不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