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借壽(九)

佛本無相,以眾生為相,有心無相,相由心生,有相無心,相由心滅……

惠安聖僧愣了許久,好一會兒才喃喃說道:“我……我修錯了?這麽多年,我都修錯了?”

他側身問燕璿:“我修錯了?”

燕璿想了想,說道:“我曾去過泰安寺的法會,說是人山人海也不為過。皇親國戚在前頭,達官貴人排第二,富豪鄉紳排第三,平民百姓見縫插針也要進,就是為了能聽惠安聖僧講經,可在那樣後麵,他們能聽見的又有幾分呢?惠安聖僧亦聽不到他們的心聲,隻聽得到近在咫尺,達官顯貴的訴求。

名利不缺的達官貴人隻缺命,隻想如何長命百歲,永永遠遠的長享人間富貴,就像景王那般。

惠安聖僧為聖僧活佛的名聲所累,修長生,修返老還童,好似與他們沒有什麽不同呢。”

惠安聖僧無言以對。

燕璿又說:“入世容易,出世難,身體出世容易,心出世難,你的心沒有出世,不靜,不定,就算沒有麗娘子,你也成不了佛,聖僧與其糾結修沒修錯,還不如好好想想,你的心究竟是什麽時候入的世呢?”

“入世……”

惠安想了許久,不知想起了什麽,身上的黑氣突然又暴漲了起來,這一次他頸子上掛著的佛珠竟全都炸開了。

“女人都是紅粉骷髏,天生的邪魔外祟!”

“走!”燕璿趕緊說道,然而肖柏靈他們比她更快,早就撒丫子跑了,更甚至還不忘把她往惠安聖僧那邊推上一把,好拖延他們逃命的時間。

燕璿重重摔倒在桌子上,卻並非感覺到疼痛,而是一頭栽進了水裏,她才知道,眼前的場景都是幻象,她以為坐在桌子麵前,實際上隻是坐在個水缸旁,惠安聖僧通過水鏡可以觀察到被黑氣覆蓋的每一處。

明明水缸不深,可燕璿卻感覺一直在往下掉,好似無底洞似的往下掉,不論她怎麽掙紮,都還在往下掉。

突然地,眼前出現了一道光,她趕緊衝過去,終於破水出來,卻並非在剛剛那個水缸裏,而是到了泰安寺後院的一個蓮花缸裏,她成了缸裏的一朵蓮花。

這是怎麽回事?燕璿不知道,她是一朵花,不能言語,也不能走動,她隻能在缸子裏,看著人來人往。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老和尚與個小和尚經過,老和尚一邊走一邊與小和尚說道:“佛門五戒,殺生,偷盜,邪**,妄語,飲酒。其中殺生,偷盜,妄語,飲酒,皆是後天欲望,唯邪**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欲望,逃不脫,避不開,你隻有看破了才能大徹大悟,立地成佛。”

小和尚問:“要怎麽才能看破呢?”

“你隻要記住,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貌美佳人不過是白骨皮肉,紅粉骷髏。”

小和尚似懂非懂,點頭道:“弟子明白了。”

小和尚真的明白了嗎?燕璿想著。

隔天大雨,小和尚來將蓮花缸移到一旁亭子簷下,突然後院的門被人拍響了,是個路過的村婦想進廟裏避雨。

村婦懷裏還有個奶娃娃,也不知是淋了雨還是怎麽的,娃娃不停地在哭。

小和尚請她進門,請到亭子裏避雨。

村婦謝過他,抹了一把娃娃哭濕的臉,就開始喂奶。

娃娃吃上奶,立馬停止了哭鬧,村婦這才來得及抹了抹自己臉上的雨水,抬頭就見小和尚看愣的臉。

“你這是在做什麽?”小和尚問,眼睛盯著娃娃吮動的嘴,也不禁咽了咽口水。

村婦問他:“小師父沒吃過娘親的奶嗎?”

許是因為小和尚年紀不大,村婦在他麵前壓根沒做避諱。

小和尚搖搖頭:“我沒有娘,我是被方丈養大的。”

“可憐見的,你想嚐嚐娘親的母乳嗎?”村婦看出了他對小兒吃奶的好奇與渴望,主動問。

小和尚嘴唇微動,猶豫了一會兒,搖頭道:“阿彌陀佛,小和尚不吃。”

村婦隻以為小和尚怕羞,伸手往蓮花缸裏摘了一片花瓣,她讓小和尚拿著,往花上擠了些母乳。

小和尚接過去伸出舌頭舔了舔,甘甜入喉,像喝糖水一樣,卻又比糖水兒更香,香得他忍不住將嘴湊上蓮花瓣兒,將裏麵盛著奶水一飲而盡。

“好喝嗎?”

小和尚點點頭,蓮花瓣兒在他嘴裏越來越短,他終是在村婦懷裏吃了個肚撐。

原來這就是娘親的味道。

雨停了,村婦走了,小和尚的心入世了。

小和尚忘不掉奶水的味道,每到下雨天,他就來亭子裏坐,坐久了就會摘下一片蓮花瓣兒,接著雨水吃。

慢慢地,小和尚長成了大和尚,他不再來亭子裏坐了,隻是偶爾還是喜歡用蓮花花瓣兒舀水喝。

有一天晚上,正下著瓢潑大雨,他突然冒著大雨跑了過來,瘋狂地將蓮花缸裏的蓮花全都拔了出來,狠狠摔爛在了地上。

燕璿所在的蓮花也被他拔了出來,她不知道和尚在發什麽瘋,她沒手沒腳,也動彈不得。

好一會兒,和尚才平靜下來,他跪在亭子裏向佛祖懺悔,燕璿才知道,和尚又夢見了那天的場景。

和尚已經不是曾經的小和尚,他已經知道何為七情六欲,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夢見這種事情,他明明一直以來隻把那村婦當做母親,他怎麽會對母親有這種齷齪的念頭?

和尚懺悔了一夜,可仍是沒有任何作用,第二日他又做了個春夢,他又來亭子裏懺悔,今兒個亭子裏已經沒有花給他拔了。

突然,老和尚從遠方走了來,他似乎早已經知道和尚的魔障,他問和尚:“需不需要師父幫你?”

和尚連連點點頭,老和尚伸出手掌,按在了他頭上,不知念叨了什麽,和尚慢慢恢複了平靜,他忘了村婦,也忘了蓮花。

老和尚將脖子上掛著的佛珠取下,掛到了他的脖頸上,說:“泰安寺以後就交給你了。”

第二天老和尚便死了,忘卻村婦的和尚成了新的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