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明上河圖長卷

2015年3月,春寒料峭。

陰雲籠罩著綏海大地,雪花如紙片般紛紛揚揚。

街道上人跡罕至,宋新月裹著黑色羽絨服,縮著凍紅的脖頸,淩亂在無邊的蒼白之中。

踩雪聲雖然清脆悅耳,但是在宋新月來說,卻覺得無比沉悶。

一轉彎,宋新月拐進了老舊的“幸福小區”中。

她站在單元門口望著樓上,顯得十分糾結,深吸口氣才進去。

進入301室客廳,滿牆貼著大大小小的剪紙作品,題材多樣,栩栩如生。

有飛禽走獸,有民俗生活,有各色人物,有山水田園,也有各個時代的政治烙印。

這哪裏是客廳,分明就是個小小剪紙文化展覽館。

在眾多剪紙作品中,一張懸掛在牆上的黑白遺照則十分顯眼。

遺照上是位八十歲左右的老爺子,戴著一頂藏青色幹部帽,發須皆白,眉眼有神,麵貌慈祥。

老爺子叫宋青山,是綏海縣“宋家關東剪紙”的第三代傳人。

他技藝高超,享譽全省,是“綏海關東剪紙”中最傑出的工藝美術師。

綏海關東剪紙,是本地的一大民間文藝特色,特點是畫幅較大,風格粗獷,刀鋒稚拙而有力。

在繼承民間剪紙的掏剪、疊剪、對剪、鏤剪和旋剪等傳統手法上,輔以版畫、工筆畫及漢代畫像磚與藍印花布等藝術處理手段,具有題材民俗性、造型隨意性和手法多樣性等藝術特征。

常用燈煙熏樣後,用剪刀剪出黑花,再襯貼上鮮豔五彩紙、蠟光紙、金銀箔等,色彩效果明快奪目,具有濃鬱鄉土氣息。

綏海關東剪紙在傳統紋飾應用上極具民族特色,在動物或其他物體上隨意添加各種紋飾。

常用的有雲紋、雷紋、漩紋、渦紋。

有的還運用畫像磚、敦煌壁畫和商周瓷器上的傳統紋飾。

花卉紋樣表現形式不同,多用於人物服飾,如袖頭的芙蓉、領口的梅花邊、裙下擺的雲字頭等鏤雕花邊衣飾。

綏海關東剪紙畫幅較大,風格古樸、渾厚、粗獷,刀鋒稚拙而有力,細節處精細而細膩。

宋青山一生優秀的剪紙作品很多,但知名的要數臨終遺作《清明上河圖長卷》。

《清明上河圖長卷》長十二米,寬半米。

以張擇端的原畫為參照,用紅色鐳射紙,采用套剪、連剪、分剪三種技法,剪刀、裁刀等四種刀具。

圖中人物有六百餘個,動作神態各不相同,房屋和樹木交叉套疊,線條微小,難度奇高。

從開始籌劃,共耗時三年多,是其最知名的代表作。

《清明上河圖長卷》一出,轟動了省民間文藝界,各地民間文藝家齊聚綏海一睹其風采。

可遺憾的是,就在準備招待目睹《清明上河圖長卷》訪客的時,宋青山因積勞成疾誘發了急性心肌梗死,再也沒有挽救回來。

宋家人悲痛欲絕,在綏海縣殯儀館為宋青山舉行了大型追悼會,省市縣民間文藝界人士都來給宋青山送行。

追悼會過後,很多商人登門欲高價購買宋青山遺作《清明上河圖長卷》,也有文藝界人士建議宋家人將遺作捐給省民俗博物館,還有人建議宋家自己人永遠珍藏流傳下去。

眾說紛紜,一時難以定奪。

宋青山剛剛過世,如何處理《清明上河圖長卷》,便暫時擱置了下來。

追悼會過後,由於宋青山的老伴郝桂琴患有老年癡呆,所以《清明上河圖長卷》該如何處理,便成了宋家兄弟姐妹四人的首要問題。

在大哥宋新毅的主持下,宋家兄弟姐妹要在父母家召開一次協商大會。

畢竟,長兄為父,母親又患病。

宋新毅覺得,能主持大局的也就隻有他了。

在省城大四實習的宋新月請假回來,就是為了參加這次特殊的家庭會議。

她之所以心情很鬱悶,是因為大哥宋新毅早已提出了要將《清明上河圖長卷》變賣的想法,而且態度十分堅決。

可是宋新月則覺得,省民俗博物館才是《清明上河圖長卷》的最佳歸宿。

“月兒回來啦?哎呦,可把我這老閨女凍壞了。”

一進入客廳,母親郝桂琴便迎了上來,拿著雞毛撣子替宋新月掃去身上的雪片。

老母親雖然患有老年癡呆,但還是最疼宋新月這個老閨女。

“來了,月兒。”二姐宋新鳳和三哥宋新傑都坐在沙發上,幾乎同時朝宋新月點了點頭。

宋新鳳個子不高,穿著一件紅色厚實的毛領皮衣,圓圓的臉蛋兒,被凍得通紅,留著一頭短發,顯得非常精幹。

至於宋新傑,則留著標準的寸頭,標準國字臉,濃眉大眼,鼻子高挺,在所有兄弟姐妹裏麵,他和母親郝桂琴長得最像。

此時,體態肥胖,頂著將軍肚,神情冷漠地宋新毅正站在窗前抽煙。

他扭頭看了眼宋新月,並沒有打招呼。

宋新月也沒搭理宋新毅,而是將圍脖解開,露出了一張俊俏的臉。

她身材高挑,雙眼如秋水寒星,如羽的睫毛上掛著一層白霜,標準的瓜子臉,畫著淡淡的妝容,梳著長長的馬尾,扔進女人堆兒絕對是最出眾的那一位。

宋新毅將半截香煙摁滅在了窗台的花盆裏,轉身來到了茶幾前,麵色陰沉。

“人已經到齊了,咱們開會吧,一會兒我還有急事兒呢。”

宋新月打量了一下宋新毅,也沒有說什麽,麵無表情地坐在了宋新傑身旁。

宋新毅從兜裏掏出了一張稿紙,清了清嗓子,腔調十足地念了起來。

“各位兄弟姐妹,大家下午好。今天是咱們宋家人第二百三十一次家庭會議,暨我主持的第一次閉門會議。在這特殊的日子裏,我們歡聚一堂,共敘親情,共商大事。正所謂,和順一門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首先,我要祝福我們這個大家庭……”

“大哥,挑幹貨說吧,別整這些稀的了。”突然,宋新月攔下了宋新毅的話。

其實,宋新鳳和宋新傑也早已如坐針氈,受不了宋新毅這充滿官僚氣息的開場白。

隻不過,誰也不敢吭聲罷了。

最重要的是,他們這麽多年也多少都習慣了宋新毅的講話風格。

宋新毅是社區副主任,經常參加各種大大小小的官方會議,就算沒有演講稿,還滿嘴的官腔官調。

宋新月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是宋青山的掌上明珠,同時也一身正氣,敢說敢為。

敢和宋青山和宋新毅頂嘴的,隻有“刀子嘴”宋新月了。

宋新毅抬頭看了眼宋新月,雖然有些不高興,但沒有說什麽,將稿件扣在了桌子上,掃視了一眼所有人,緩緩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長話短說了。爸花了三年時間完成的《清明上河圖長卷》,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賣掉。讓這部偉大的作品在真正喜歡的人手裏,這才是它最好的歸宿,最大的價值!爸雖然是剪紙藝術家,但是咱們家境很一般。如果爸在天有靈,看見咱們兄弟姐妹的日子好過了,他老人家也一定會非常高興!所以……”

“哥,最高興的是你吧?”沒等宋新毅說完,宋新月便抬起手,接過了話茬,“大哥,你這麽積極賣《清明上河圖長卷》,別以為我們都不清楚。賭博那幾十萬的爛賬窟窿,怕是越來越填不上了吧?你隻為了你自己,從來沒為爸的聲譽和這個家考慮過,從來沒為宋家剪紙考慮過!”

“行了!我話還沒說完,你就劈裏啪啦說一堆,還有沒有個大學生的樣子!”宋新毅氣得火冒三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以為我願意欠爛賬嗎,我是被人給坑了!我也是個受害者!你們以為我是為了還債,而我是為了這個家著想!咱媽身體有病,你們家境也一般,咱把作品賣了,既可以改善各自的生活,還可以把作品保留下來,這不是兩全其美嗎!新月,我是你大哥,不是你的仇人!你這麽針對我,有意思嗎!”

“大哥,我不是針對誰,我隻是就事論事。”宋新月注視著憤怒的宋新毅,不卑不亢道,“《清明上河圖長卷》是爸的心血,也是一輩子最得意的作品,更是關東剪紙的傑出代表。把爸的心血賣給一個不懂剪紙的,賣給一個利欲熏心的商人,爸如果活著也根本不會同意!捐給省民俗博物館,讓所有喜歡民俗文化、剪紙文化的人觀賞,才是《清明上河圖長卷》最大的文化價值!”

“行了行了,咱倆在這兒掰扯沒有意義,也聽聽鳳兒和小傑的意思。”宋新毅有些焦躁地抬了抬手,然後看了眼宋新鳳和宋新傑,點燃了一根香煙,深吸了一口,“鳳兒,小傑,說說你們倆的意思。是同意把《清明上河圖長卷》賣掉,還是同意捐到什麽狗屁博物館!”

宋新月看著二姐和三哥,期待著他們倆的表態。

宋新鳳和宋新傑麵麵相覷,過了好一會兒,誰也沒有先開口。

宋新毅有點急了,看了看宋新鳳,“鳳兒,你先說!”

宋新鳳猶豫片刻,深吸了口氣,“大哥,月兒,都是自家人,有啥可吵的,商量著來唄。要不這樣吧,既然這《清明上河圖長卷》是爸的心血,那咱們就把它留下來,當作個家傳的寶物,也算是對爸的念想。你們覺得咋樣?”

宋新毅深吸了口煙,對於宋新鳳的話明顯不滿意,所以並沒有說什麽,而是將目光移向了宋新傑。

宋新傑頓了頓,掃視了一眼所有人,麵帶微笑,“大哥,二姐,月兒,我聽你們三個的,你們三個討論就好,我棄權。”

“老三,你既然棄權,那就沒啥好說的了。”一聽宋新傑說棄權,宋新毅頓時來了精神,掃了一眼宋新鳳和宋新月,“現在就剩咱們三個了,而且說法都不一樣。那第一次會議就宣告結束,我街道上還有個會,回頭咱們再好好想想,自己做出的選擇到底是不是最好的!”

宋新毅麵色陰沉,起身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