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夜,陸海空與他叔父陸嵐在屋裏秉燭談了一整夜。我回房仔仔細細梳洗了一番,睡了近些日子以來最踏實的一覺。

後來……便沒什麽後來了。

陸海空的叔父陸嵐第二日便軟禁了朝廷派來的監軍,打出了清君側,除奸逆的稱號,高調舉旗反對新皇,南方亦有人跟隨。從那時起,陸海空便全身心地投入於複仇大業之中,小小的孩子失去了笑容,整日沉著臉讀書習武,跟在他叔父身邊跑。

而我則愛上了鹿涼城中的一家名叫辰香的酒館,賣酒的娘子蘭香是個美麗的寡婦,她有一雙神奇的手,釀的酒比我在天界買的都好喝,當然,可能也是因為那時我銀錢太少,買不到天界好酒的原因……

我不喜都護府裏麵緊張戒備的生活,每早一醒便跑到小酒館坐著,喝喝酒,瞅瞅來往的酒客,與蘭香老板混熟之後偶爾也吃吃她的豆腐。蘭香常笑我:“若你是個男兒,早被我當做登徒子打出去了。”

我也總是扼腕:“早知會遇到蘭香這麽溫軟的女子,當時我便該狠狠心,投個男兒胎的。”

若是投了個男兒身,李天王總不能逼著我與初空那家夥攪基吧……我心頭一亮,暗自記下了這個法子。

我二十歲時,陸海空仍舊心係報仇,塞北軍的勢力也越來越大,我更加不喜歡待在都護府裏,每日都在外麵晃到傍晚才回去。

這日,我同往常一般在日暮西斜之後才回都護府,可剛一走到大門我便驚了一驚,都護府門前雖沒有擺出什麽多餘的東西,但來往不絕的人們卻提醒我,今天著實是個不一般的日子。

看著進府之人手中提著的禮物,我恍然,原來,今日竟是陸海空十五歲的生辰。我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撓了撓頭,轉身又往蘭香酒館那方走去。

到酒館的時候蘭香正在打烊,見我去而複返,她奇怪道:“怎麽又回來了?”

我本想說裝壺酒讓我帶走,但轉念一想,今日的陸海空怕是沒空與我一起聊天吧,我有些感慨地一聲歎:“自己養的小孩兒跟著別人走了,總覺得命運無情得讓我想罵街。”

蘭香沒多問,隻淺淺笑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要不要進來坐會兒?”

我立即撲在了蘭香身上:“還是我的小香香善解人意,親口。”

“德行!天晚了,我給你泡茶,不準喝酒了啊。”

我趁著蘭香進後廚燒水的時間從她櫃台裏偷了幾壺酒出來,仰頭便悶下一大口,這壺烈酒辣得我直眯眼,等蘭香將泡好的茶端出來時,我已軟綿綿地趴在桌上了。

我意識尚還清楚,知道蘭香在氣惱地抽我,但身子卻不大受自己的控製了。我突然好懷念那個有著幾百年小修為的仙人身體,千杯不醉的體質多麽好用。

我不知自己在桌上迷迷糊糊地趴了多久,忽聽耳邊一聲驚惶與顫抖並存呼喊乍起:“雲祥!”

費力地撐開一隻眼,我看見陸海空破開酒館大門疾步向我走來:“咦?”我恍惚地坐直起身子,“臭小子尋來了啊。”

陸海空如今長得比我高出半個頭,他走到我身邊,蹲下身來,根本不管我問什麽,隻拽著我的手握了好一會兒,才平複了情緒,輕聲道:“今日我本來隻告訴了叔父,我沒想到那些人也會來的。我知你不喜人多,府中侍衛說你一直沒回來,門衛卻說你回來過又走了,我以為你生了氣……”

他年紀雖小,可有時候處理起事情來並不比他叔父遜色,可今天就這麽幾句解釋的話,他卻說得顛三倒四,毫無邏輯。我咯咯笑了起來,擺了擺手道:“緊張什麽,我現在可不會揍你。”

陸海空望了我一會兒,輕笑道:“雲祥從沒對我動過粗。”

那是我陰你的時候你都不記得罷了。我不再繼續與他探討這個話題,用手在荷包裏摸了摸,實在沒摸出什麽像樣的東西,我一惱,拈了兩塊碎銀子出來:“喏,生辰快樂。別的,我真不知道送什麽了。”

陸海空怔怔地望著兩塊碎銀,眨巴著眼問我:“送我的禮物?”

我立即戒備地捂住荷包:“就這兩塊,多得沒了。”

他愣了好一會兒,哭笑不得地接過兩塊碎銀,帶著些許可憐意味地說:“雲祥,你可吝嗇了。”說完卻乖乖地將兩塊碎銀貼著心口放了起來。

我腦袋往他肩頭上一搭:“禮尚往來,你背我回去吧,不想走路了。好累。”

陸海空自然不會拒絕,乖乖答了聲好便將我背了起來,出門之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衝店裏呆呆的蘭香道:“小香香,要錢去大西都護府。那裏有大款。”

出了酒館,我才知道原來陸海空竟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以他如今的身份,一個人在天黑時出行實在是太危險,我的腦袋無力地搭在他的肩頭,隨著他走動的弧度一抖一抖地說:“你得先保護好自己,才能做別的事。”

“我還得護好你。”陸海空帶著幾分驕傲道,“我現在定能將你護得好好的。”

我沒再說話,一路上隻有陸海空的腳步聲踏得沉穩,走了半晌,陸海空又問道:“雲祥今日為何……喝如此多的酒?可是不高興了?”

“酒好喝,沒有不高興。”我有問有答老實交代道,“我這是在感慨人生,時光荏苒,歲月滄桑。”陸海空腳步一頓,我在他肩頭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睡去:“我想以前的日子了。”天界那般全然舒心逍遙的日子,難怪令凡人豔羨啊。

陸海空聽了這話半天沒動,等我都快要開始做夢了,才模糊地聽到一句:

“對不起,雲祥。”

也不知到底是我在做夢,還是真的有人在那般愧疚感傷。

陸海空生日之後天朝的空氣突然有了點劍拔弩張的意味,朝廷終於無法對日益擴張的塞北軍視而不見了,據說皇帝開始整軍,準備北伐。宋爹作為宰相監守京城。

陸海空整日整夜地忙得不見人影。

我說不清楚陸海空對我是怎麽個看法,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看陸海空的。在我眼裏,他始終不像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他隻是仙人初空在人間一個短暫的停留,等下一碗孟婆湯喝過,陸海空這個人便再也不複存在了。

我每天更長時間地待在蘭香酒館裏,總是喝到半醉才迷迷糊糊地回去睡覺。

塞北下了第一場雪的那天,我如往常一般去了酒館,這天奇怪的是,蘭香說什麽也不給我酒喝,我很不高興,將兜裏的碎銀子全都拍在了桌上:“我有錢!你瞅我有錢!給酒!”

蘭香隻道:“要酒自己去窖裏麵取。”

我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揣回銀子,扭身便進來玩酒館的後院,徑直往地下的酒窖走去。可剛一踏入酒窖,一隻寬大的手掌立即捂住了我的嘴。一個男人粗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許出聲。”

他這警告說得就像我已經出了聲一樣。我眨巴著眼,表示我會很配合。

見我態度確實端正,男子鬆開了手,一揮袍子竟給我跪了下去,他垂著頭,恭敬道:“大小姐,請恕屬下無禮。”聽見這個久違的稱呼,我明了,原來是宋爹派來的人。

黑衣男子的身後還站著一個青衣書生,塞北大冷的天,他還在手裏捏著一把騷包極了的折扇,我不屑,撅嘴道:“哦,原來是你們呐,青山子和黑武。別來無恙。”

這對一文一武的基友一直投在宋爹門下,做了許多年的食客,黑武負責替宋爹辦實事,青山子則心黑地替宋爹出謀劃策,鏟除政敵。說不準五年前滅陸海空一家時,他也出了不少力。

今日這兩人皆到了塞北,想來是我爹鐵了心地要將我帶回去了。果然,青山子搖著折扇笑道:“大小姐還記得我二人實在是榮幸,今日我二人來,其實是為相爺帶話的。”

我堵了耳朵轉身就走:“別說了我不聽。”

黑武從地上蹭起來,緊緊扣住我的肩,青山子笑道:“相爺說,在外玩夠了,該回家了,皇上已為你指了婚,是三皇子。”

即便我再不願意聽,這些話仍舊是漏進了耳朵裏,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篡位的治候王爺那第三個兒子居然活到了現在?他不是傻子麽!我爹竟要我嫁給他?而且,我與陸海空不是訂過婚麽……”我搖頭,“我爹……他不愛我了。”

黑武扣住我肩膀的手一緊:“小姐,謹言慎行。”

青山子歎息道:“小姐離開已久,不知相爺的處境。因小姐出走,相爺已被皇上質疑過許多次,而今戰事將起,皇上唯有將監守都城的權力放在相爺手上,但因為小姐……當今皇上多疑,若是此刻稍有偏差,相府的下場,不會比將軍府好。小姐為人子女,還請多考慮考慮相爺的立場。此時回京與三皇子成親……”

“得了,別說了。”我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你容我再想幾天。”

黑武性急,立時皺了眉道:“我們沒時間耽擱。”

我心下正煩著,聽得這話登時便惱了:“你今日若是強綁了我回去,我日後便與我爹說你將我強了,你日日淩虐於我,施辱於我,隻要我清醒一日,我便讓你一日不得安寧!”

黑武的臉立馬青了,想來我當年“混天魔王”的稱號也不是白得的。青山子笑嗬嗬道:“小姐莫惱,我二人絕無強迫小姐的意思,望小姐深思熟慮仔細權衡利弊,不論如何,相爺仍舊是養你護你的父親啊。”

這句話說到我的軟肋上了,宋爹雖然在外做了很多對不起別人的事,但卻是從來沒有虧待過我的。我抿了抿唇,不耐煩道:“三日後,若我願隨你們回去,自會去南城門那方等你們。若那天沒去哪兒,你們便也別等了,直接回去和我爹說我不孝吧。”

黑武還要說話卻被青山子按住,青山子笑道:“三日後,我二人在南城門靜候小姐。”

我轉身出了酒窖,在酒窖外麵看見麵帶些許愧疚的蘭香,我道:“你不過是替我爹看著我,也是替我爹瞞著我,這些年你確實也照顧了我不少,沒什麽好愧疚的。”

我早早地回了都護府,守門的侍衛都有些驚訝,我說要見陸海空,守門的侍衛更驚訝了,畢竟我鮮少有主動去找誰的時候。但即便驚訝,他們也沒有隨意開口告訴我陸海空在哪兒,我本道是那孩子又在做什麽機密的事,可走到大廳,卻恍然聽見陸嵐一聲爽朗的哈哈大笑:“海空,你看我那義女能文能武,與你倒是配還是不配?與那相爺女兒比起來,倒是差還是不差?”

陸嵐問這話的時候,那個“義女”自然是不在這裏的,他們兩人對話對得專心,誰也沒看見我,我便直挺挺地站在廳外,垂眼看著地磚,等了半天也沒等到陸海空一個答案。

心底湧出一股不明的情緒,拖住了我本想撤身離開的雙腳。

我一撅嘴,冷哼一聲徑直越過門,跨入大廳之內:“哦,兩個女人最不好比較出好壞了,你們不妨將那‘義女’拖出來與我擺在一起,大大方方地比個高下可好?”

陸海空一驚,大驚失色地轉過頭來:“雲祥……”

我想到他剛才那一番沉默便是一通血氣上湧,想打他,但是看見他灰蒙蒙的右眼,我又怎麽都舍不得動手,隻有狠狠地跺了地板幾腳,怒道:“閉嘴!你竟敢默認我比別的女人差!”我氣得大吼,“白眼狼離我遠點!別讓我再看見你!”

陸海空臉上的血色便在這一瞬消失殆盡。

我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句紮心的話,果斷捂住嘴,但傷害已成。看著陸海空慘白的臉色和他隱忍著委屈的眼神,我心裏的感情不知交織出了什麽樣的滋味,扯得胃一陣難受的抽搐。但這樣的情況我又拉不下臉皮來道歉,隻有狠狠抽了自己兩耳刮子,而後抓著頭發氣惱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