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曲

“溫希。旅遊的話,你想去哪裏?”

“羌塘無人區。”

“你這是去旅遊還是去送死?”

“送死。”

“……”

……

不知道是什麽季節,不知道是什麽年份,也不知道是什麽時間。

沒有陽光,天空上烏雲密布,偶爾有閃電劃過,雷聲壓抑而沉悶,到處狂風肆虐,飛沙走石一片。

此間,陡峭逼仄的環山公路上,有一輛顏色鮮亮的大巴車正在緩慢行駛,車玻璃上的“羌塘無人區”幾個紅色大字顯得血淋淋的。

車身顛顛簸簸左傾右斜,感覺隨時都能撞翻旁邊的護欄,衝下懸崖。

溫希拖著行李箱,站在碎石塊上等車,她披散著頭發,兩眼空洞無神,穿了一身學士服,像是剛畢業為著前途迷茫的學生。

大巴車從她麵前經過,她招手,大巴車又倒車回來,她拎著行李箱上車。

車裏零零散散坐著幾名乘客,寂靜無聲。

有人大包小裹,有人拖家帶口,有人蓬頭垢麵,也有人妝容精致。他們彼此之間並不閑談,坐得筆直,目光灰暗,齊齊看著前方,表情都是冷漠而木訥,無悲無喜,像極了即將暴走的喪屍。

沒人在意溫希上車,連一個眼神都沒落到她身上。

隻有司機,朝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司機是個年輕的男生,年輕到他這年紀就開大巴車的,很少見。他戴著亮黃色的毛線帽子和圍巾手套,穿著厚重的棉服,脖子上還掛著滑雪專用的護目鏡。

盡管他的臉被圍巾遮了大半,可溫希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溫希空洞的雙眼煥發生機。

她瞳孔猛然收縮,滿是不可思議,仿佛不該在這輛車上看到司機,又像終於看到了想看到的人,一邊震驚一邊悲傷。

司機倒是自然而然,開著車和溫希聊起天來,語氣隨意,如同多年老友。

溫希思緒恍惚著,她站在原地,死死的盯著他,攥著行李箱拉杆的手輕輕顫抖,因為用力,骨節和指尖泛起青白色。

司機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導遊,介紹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從邊塞風光聊到徒步探險,從各地美食到人文曆史,話鋒一轉,又說起家長裏短,感歎夢想情長。他嘴巴不閑著,總有說不完的話,看向溫希的眼神也明亮暢快,笑容如午時斑駁的光,柔軟燦爛。

而溫希與他截然相反,她張了張嘴,喉嚨幹澀發不出聲音。

她一遍遍確認所看到的都是真實的,司機在說話,司機的笑容,司機看向她的眼睛,都是真實的。她想確定,又想否定。

直到大巴車拐了個彎,車身顛簸幾次,她沒站穩,司機對她說“小心!”

溫希一愣。

小心!

這兩個字,就像隕石砸進海水裏,激起滔天巨浪,破碎四濺的浪花足夠讓溫希粉身碎骨。

一瞬間,溫希心髒揪起,痛到難以呼吸。

那些她害怕的,想竭力忘記的,血肉模糊的畫麵,在她眼前,重新清晰起來。

鼻尖一酸,眼淚洶湧,止不住的流。

她哭了。

又委屈又絕望。

這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裏,第一次哭。

“咋啦?”司機困惑。

直等溫希哭完,平複了情緒,她沒回答司機,反而伸手去解司機的安全帶,動作看上去有些胡鬧,卻又很堅決。

“喂!你幹嘛!”司機更困惑了。

“你跟我下車。”溫希說得不容置疑,聲音裏還帶著哭腔。

她見安全帶的按鈕被司機擋住,又去拉扯司機,意圖把司機拽起來,司機視線被遮,看不清路,手裏的方向盤被帶著左右亂轉握不住。

司機被溫希嚇一跳,連忙穩住傾斜的車身。

車裏的人無動於衷,也不阻止溫希,依舊目視前方,沉默地坐著,就好像這一切與他們無關。

“你別鬧啊!”司機急了。

“你下車。”溫希倔強地重複著這句話。

“開玩笑呢!你讓司機下車?!”

“你不能在這輛車上。”

“我不在這車上我在哪兒啊?”

“……”

司機感覺莫名其妙。溫希也語塞兩秒,而後反應過來,見司機還一心想繼續開車,她抓起司機的衣服,要用蠻力把司機拉出駕駛位。

她緊抿著嘴巴,全身都在用力,像個不聽話的執拗的小孩子。

“你鬆手啊!”司機盡力穩住車速,一隻手推搡著溫希,慌亂抵擋,“前邊轉彎!你給我鬆開!快點兒!”

溫希充耳不聞,她還在重複著,“下車!你不能在車上!這輛車是——”

“我靠!”司機陡然尖叫。

溫希話沒說完,身體驟然失衡,連同司機一齊撞向旁邊車玻璃上。

車上所有人,不受控製地往前栽倒,窗外風景飛速模糊成一團,緊接著,車身一**,轟隆一聲響,震耳欲聾。

瞬間,天旋地轉。

方向盤失靈。

大巴車,墜崖了。

碎裂的玻璃窗和摔壞的行李架,玻璃碎片和斷開的鐵管鋼條,混在一起劈裏啪啦的四下崩飛,破壞力就像手榴彈一樣。

一切都轟然坍塌。

詭異的是,車上的乘客,沒有人驚慌失措,原本安靜無聲的,依舊安靜無聲,從大人到孩子,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溫希勉強維持著理智,在一切都失控的時候,她動作絲毫沒有停頓,兩隻手緊緊地抓住司機,直到這一刻,她都想著讓司機逃離這輛大巴車。

司機沉默了,眼眸深邃地看著溫希,他鬆開方向盤,不再掙紮,任由溫希做無用功。

溫希撕扯著司機的安全帶,她下牙咬著嘴唇,咬出滿嘴的血腥味,用疼痛對抗恐懼,她的手顫抖著拚盡全力,可安全帶的按鈕卡死,安全帶牢牢係在司機身上。

沒時間了。

不過一眨眼。

轟隆!

大巴車砸進地土裏,像隕石墜落,地動山搖,濺起大片塵土飛揚,大巴車的各種零部件摔得粉碎,彈射到四麵八方。

刺鼻的氣體在頃刻間蔓延開,有明黃色的火從中燒著。

溫希隻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重物擊碎,頭痛欲裂,耳邊嗡鳴聲不斷,一股溫熱粘稠的**從她耳道鼻腔嘴巴眼睛五髒六腑裏流出來,她視線模糊渙散。

要死了嗎?

溫希想再找找司機,她往旁邊看,脖子一動,全身針紮般的疼。她咬牙堅持摸索,沒幾秒,她發現,自己身下鬆軟,她在手邊摸到了什麽,類似人的肢體,已經斷成兩截。

是司機。

司機兩隻手抱住她的腦袋,護她在懷裏,身體就墊在她的下麵。

到最後,還是司機救了她。

她又是被救的那個。

溫希失神,想放聲大哭,想大喊大叫,想跳起來揍司機一頓,罵他多此一舉。可她連一口氣都喘不上來了。

天空中,一道落雷劈下。

幾息之間,大雨滂沱。

溫希憤懣絕望,一身氣力散盡,心誌已失,嘴唇不斷抽搐著,她的眼神又回到一開始時的空洞茫然。

許久,在席天卷地的暴雨裏,有個男子撐著傘走向她,黑色的大傘遮住男子整張臉,男子手裏還拎著溫希的行李箱。

溫希的眼角餘光裏,出現灰白的褲角和一雙黑色皮鞋,她不想回應來人,慢慢閉上眼睛。

“溫希,你還是上車了啊。”

她隱約聽見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