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丞相”大人

下班的鍾聲響了,工人們紛紛亂亂地湧向公司的大門,沒多久,廠區就恢複了寧靜。下班後幾乎看不到人,這是啟泰公司的特色。

啟泰公司位於鄉鎮,工人很多都來自附近的農村,這些人上班是工人,下班回家就是農民,真正的工農結合體。企業效益不好,他們地裏有保障,企業效益好,他們的生活品質會提升。所以,啟泰的工人隊伍也比較穩定,無論效益好壞,老工人的流失率不大。這也是企業位於鄉鎮的好處。

林嘉樹、孫振羽、王大興走出車間,廠區內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廠區地勢整體西北高、東南低,公司辦公樓就位於東南角大門的一邊。公司餐廳就在辦公樓的一樓。

還沒下班,吳海濤就在微信上給他們留言:今晚沒事,過來吃飯,有驚喜。

振羽說:“禦廚說炒一道我們從來沒吃過的菜,讓我們嚐嚐。”

晚飯有著落,而且肯定有酒喝,王大興邊走邊興奮地嚷嚷:“小樣,我吃不死你,讓你有驚喜!”

“晚上他能有什麽事?吃飯的沒幾個,他要麽跑到家屬院裏蹭酒喝,要麽紮到女生宿舍裏去當婦女之友……”

三個人說說笑笑,邊走邊挖苦著吳海濤。

吳海濤手裏正掂著炒瓢,他稍稍一轉身,嗤啦一聲,一道冒著香味的辣椒炒肉就準確地送進了旁邊的盤子裏,連個油星都不濺。

“還差個菜,嘉樹去家屬院的菜地弄點香菜來,下午忙得都忘了買菜了。”吳海濤頭也不抬地說。

王大興說:“我操,偷菜找我啊,這個我拿手!你讓個讀書人去偷菜,糟蹋斯文。你個渣渣又跑到女工宿舍去當暖男了吧,還忙得沒工夫,誰信?”王大興風風火火地跑了。

家屬院就在職工宿舍後麵,離公司大門也就一百來米。職工宿舍和家屬院之間有塊兩三畝大的空地,開辟出來給家屬院的職工當菜地。

沒多久,大興抱著一大堆香菜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

“誰讓你弄這麽多,幾棵就夠了!”吳海濤那雙大眼仿佛要瞪出來。

“這些夠你一個周用的了,不用謝我,待會兒讓我多喝幾瓶啤酒就成!”大興謙虛地說。

“誰家園裏的?你是不是把人家整畦的香菜都給偷來了?”振羽問。

“差不多,還有小半畦呢。東邊數第二家,誰知道是誰家的,剛剛澆過,好拔著呢。”王大興大大咧咧毫不在意。

“你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闖大禍了,那是丞相家的菜!下午澆園的時候,我碰巧還幫忙了。”吳海濤頓足捶胸。

“這麽巧!怎麽就跑到他家園裏去了。你這馬屁拍得好,倒是給自己提供了方便,嘿嘿嘿……”大興沒心沒肺地笑著。

孫振羽咂咂嘴,說:“這可真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連林嘉樹也覺得後背直冒涼氣。這位內閣丞相的厲害,他來銀山上可沒少聽說。

吳海濤不由分說,把那堆香菜塞進一個櫥櫃裏,然後問王大興:“有沒有人看到?”

“沒有!一個人也沒有!”王大興斬釘截鐵地說。

“確定?”

“確定!”

“好!這事要保密,就我們四個人知道。”吳海濤如釋重負。

吳海濤別出心裁地烹製了一道新菜,香菜河蚌肉。河蚌是幾個本地工人在下馬水庫裏摸來的。

下馬水庫是省內最大的水庫,流經縣城的米水河,就是下馬水庫的排洪渠。下馬水庫雖然不屬於白塔鎮,但離白塔鎮特別近。本地人很少吃河蚌肉,這東西腥膻味太重,而且嚼不動。

吳海濤不知道用什麽辦法把河蚌肉炒得又嫩又香,幾個人吃得興致勃勃,連一向喜歡挑吳海濤刺的大興也閉了嘴。啤酒喝得也快,沒多久,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酒瓶子。剛才大興偷菜帶來的不安,早已拋到爪哇去了。

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沒飯了!自己想辦法解決吧!”吳海濤大聲說。

門外的人也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地敲門。

吳海濤沒好氣地開門去了。

不一會兒,朱成祥陰沉著一張大臉蛋子走了進來。幾個人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

朱成祥顯然沒想到林嘉樹也在這裏,他愣了一下,然後堆起笑臉說:“有酒有肉,生活不錯嘛!這是什麽菜,這麽香?”

他眼神不好,那張大肥臉幾乎要趴到盤子上了。

“朱書記,是河蚌肉。好吃,你嚐嚐!”振羽說著,連忙拿過一雙筷子遞過去。

朱成祥真就拿過筷子,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吃了幾口,然後說:“嗯,香菜不錯,你們繼續吃。”

振羽在身後說:“書記真是辛苦,這麽晚了還出來視察。”

“不辛苦不行啊,怕有小偷!”朱成祥背起手,邁著四方步走了。留下四個人愣愣地站在原地。

在銀山上的這一段時間,和林嘉樹這幫人打交道最多的公司高層,就是這個丞相大人。朱成祥管著黨務、工會、人事、行政、後勤等諸多部門,儼然啟泰公司的大管家。對於別人如何稱呼自己,朱成祥是很在意的。他對內對外一直強調自己是“副書記”,而不是副總。啟泰公司的副總有七八個之多,但是,黨委副書記卻隻有這一個。黨領導一切,其他幾個副總都是黨員,這不都在他的領導之下嗎?

所以,在銀山上,場麵上所有人都得叫他朱副書記,或者幹脆連“副”字都省略了。私下裏都叫他外號“丞相”,憎惡他的人前麵再冠一“豬”字。

在啟泰公司,朱成祥和任何一個副總都不對付。在他眼裏,楊宇傑之外,他誰都不在乎。朱成祥刻意把自己打造成銀山上的“孤臣”。他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本事,就是對楊宇傑忠心耿耿,所以深得楊宇傑的信任。

據說,朱成祥曾說過一句無所畏懼驚世駭俗的話,他說他就是楊宇傑的一條看家狗,就是要替楊宇傑守好銀山的家。

一般人要想表達這種意思,頂多在私下裏表表忠心罷了,能拿到桌麵上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不是奇人也是奇葩了。但朱成祥就是說得那麽麵如平湖理直氣壯。這真不是有人在杜撰故事糟蹋他,他說這句話時是在公司內部的一個高層會議上,是當著眾人的麵無比堅定地說出來的。

這句話銀山上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據說連楊宇傑都很感動。所以,即使朱成祥在銀山上不掌握生產、采購、技術和銷售這些要害部門,但影響力一點也不小。其他幾個副總,隻要不涉及根本利益方麵的問題,也不和他計較,敬鬼神而遠之。

朱成祥還有一個外號叫做“朱三多”。頭銜多,黨委副書記、副總經理、工會主席、民兵營長,連婦女主任都是他的;鑰匙多,屁股蛋子上總掛著一圈沉甸甸的鑰匙,一走就嘩啦嘩啦地響,辦公室的、會議室的、庫房的、宿舍的,反正能有門的地方,他都有鑰匙在手;會議多,平時大家找他,一般很難在辦公室找到他,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會議室裏。所以,要問老朱在哪裏,不是在開會,就是在開會的路上。

來銀山半個月,關於朱成祥的故事塞滿了林嘉樹的耳朵。工人也好,管理層也罷,都在私下裏當做樂子一樣口耳相傳著這位內閣首輔大人的離奇故事。林嘉樹已經領教了這位丞相大人“會多”。上銀山的第一天,眾人就讓老朱摁在會議室裏,開了半天會。老朱到底還是把那天在縣城沒開成的會又給補上了。

“丞相”給他們這幫新來的員工定下規矩:每天下班前開一次例會,匯報各人的實習情況和思想情況。丞相特別強調:“你們每個人都要清楚自己的使命,要你們來,不是讓你們去車間當工人的,我們不缺工人!”

老朱這麽說,好像也沒什麽不對。

隻是,每次開會,每個人都使勁低著頭,憋著笑,不敢抬頭。因為一抬頭就會看見老朱那被邢美麗抓破相的大臉蛋,道道血痕還清晰如昨,沒有個把月,是好不了的。

林嘉樹不是個笑點很低的人,但麵對朱成祥,他總是繃不住,所以,他和孫振羽總是選一個離老朱較遠的位置坐著。這麽想的人不隻他兩個,每次開會大家都爭先恐後地爭離主位較遠的位子,比春運搶票都激烈。遲到的人,就隻能坐在老朱身邊了。所以,誰去晚了,看事不好,幹脆請假遛了。

老朱的表達能力一般,開會主題也不明確,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啥。一件事他幾句話就結束了,又不知道發揮和延伸,隻能翻來覆去地重複和強調,味同嚼蠟,讓人昏昏欲睡。來開會的人越來越少,一周之後,來參會的人眼看著少了一半。所有的人都以這樣那樣的借口走了,連林嘉樹和孫振羽都以車間加班為由,曠會好幾次。

但是,讓林嘉樹始料未及的是,他竟然被老朱“盯”上了。

那晚大興偷菜的事情之後,倒是讓林嘉樹幾個人很是擔心了一兩天。不過四個無所畏懼的大小夥子,幾天之後也就忘記了。隻有林嘉樹,總覺得丞相大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林嘉樹的感覺沒錯,朱成祥對他的印象並不好,甚至是——很有意見。

朱成祥對林嘉樹的壞印象始於那次和邢美麗的生死搏殺。

當時,狼狽的朱成祥竟然發現孫振羽和一個小夥子對著自己指指點點,還笑得挺歡,那個人當然就是林嘉樹。其實,當時圍觀的人都在笑,可朱成祥偏偏就記住了林嘉樹,誰讓他在人群中那麽惹眼呢。

不勸架也就算了,還在那裏幸災樂禍,朱成祥心裏能不生氣?還有,朱成祥可以肯定,那天晚上的香菜就是他們四個偷的。朱成祥的鼻子靈著呢,他在廚房一嗅就嗅出來了。

好啊,竟然偷到我老朱的頭上來了!在銀山上,別說他老朱菜地裏的菜,就是門口的垃圾,都不允許有人動。這簡直是挑戰他的權威!

幾件事情疊加,加劇了朱成祥對林嘉樹的厭惡。雖然這小子見了自己總是彬彬有禮地問好,但他總覺得,林嘉樹的微笑裏滿是嘲諷和不屑,讓他不舒服。

盡管林嘉樹記得葉青青的叮囑,在銀山上小心謹慎,但還是不知不覺中勾起了朱成祥的怨懟,掉入了他的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