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朋友

啟泰公司銀山廠區,占地麵積一百八十餘畝。四周除了密集的村莊,還有企業和學校。廠房大都是建於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雖然老,但廠區收拾得非常幹淨,綠化得也好,一些看上去頗有年頭的鬆樹、冬青樹、銀杏樹比比皆是。林嘉樹有些喜歡這個頗有年代感的廠區了。

宿舍樓和職工家屬樓緊鄰廠區,用鐵柵欄圍成一個獨立的院子,在廠區大門之外單獨開了一個門。

銀山廠區的宿舍條件的確很好。雖然也是舊樓,但裏麵做了很好的裝修。牆壁粉刷得雪白,地麵上鋪了防滑瓷磚,門窗都是新的,而且窗戶是那種價格不菲的隔熱鋁型材做的。大學生宿舍就更好了,兩個人一個標準房間,房間裏有席夢思床、桌椅、電視,寫字桌和無線網絡。給人一種快捷酒店標間的感覺。

下班後孫振羽就騎著他那輛很拉風的哈雷摩托,載著林嘉樹在白塔鎮轉悠。他們最常去的地方是白塔鎮著名的景點淬劍湖。淬劍湖是山北縣乃至坊州市的著名景點,相傳春秋時期鑄劍大師歐冶子曾經在這裏鑄過劍。淬劍湖就是歐冶子鑄劍淬火的地方。

林嘉樹是個曆史通,也知道歐冶子這麽一號。但在他的知識體係中,歐冶子主要活動在長江以南,什麽時候跑到這北方來鑄過劍?

振羽說:“說誰來過就誰來過。說不定王母娘娘和七仙女還來這裏洗過澡呢,牛郎織女當年就在這裏認識的,誰知道呢!”

林嘉樹衝孫振羽挑起大拇指。

振羽家是縣城東關的一個城中村。自小到大,從讀書到工作,從未離開過這個縣城,他對本地就像個地耗子一樣熟悉。振羽的父親是村支書,家裏還有個小企業,家境相當富裕。林嘉樹看得出,單就他騎的那輛拉風的哈雷,也值一輛轎車的錢。振羽身上沒有一點富家子弟的傲慢,在林嘉樹這個名牌大學生麵前,反而內心裏有些自卑感,這個林嘉樹能夠隱隱地感覺到。

振羽的爸爸一直想把他培養成那個家族小企業的接班人,但孫爸爸自認為培養不好兒子,所以把兒子送到和他有些交情的楊宇傑這裏。振羽在啟泰環保已經工作了四五年了,他雖然學曆不高,卻是一個相當聰明、相當有主見的人。他不想接手父親那個家庭作坊式的企業,這剛剛開始的環保風暴證明,那個小企業差不多已經走到了盡頭。振羽有自己的追求和打算,他想過自己獨立的生活。

作為山北縣首席技師,振羽正向市級和省級的首席技師努力。他說,現在的年輕人大多首選進體製內,進不了體製寧可去酒店端盤子當服務員也不願進廠幹工人,這是社會的悲哀。在當今世界,誰掌握了製造業,誰就掌握了自己的命運。製造業的強大要靠有技術的高素質的產業工人,看看德國和日本就知道,正是因為他們有好多高素質的產業工人,才能製造出令全世界折服的工業精品。我就想當一個好電工,好工人。

林嘉樹沒有想到,沉默寡言的振羽竟有如此不凡的見識,這讓他不禁對振羽刮目相看。

振羽身上有一種可貴的品質。他總是默默地陪伴在你左右,也總在不聲不響中,把你想做或者想不到的事情做得盡善盡美,卻又從來不告訴你他付出了多少。這一點連林嘉樹都自愧不如。

能認識振羽,林嘉樹覺得這是他的幸運,是和遇到楊宇傑那樣的老板、老馬那樣的上司一樣的幸運。振羽將是他一生的朋友。

林嘉樹身上有一種讀書人的儒雅氣質,卻又不迂腐刻板,反而處處透著一種清新的機靈勁。振羽覺得林嘉樹身上有一種魔力,和他在一起總有一種要模仿的衝動。他超喜歡這個新交的朋友。這個看上去就討人喜歡的大學生特別有意思,他竟然把張凱杜鵑赤條條地堵在了技術部的沙發上,振羽為這事笑得好幾天都肚子疼。

其實張凱和杜鵑的事後院宿舍的人都知道。張凱的宿舍也在後院,有時候倆人在宿舍鬧騰的動靜太大,他們都有意見。張凱和杜鵑跑到技術開發部解決問題,正是因為他們這幫人強烈抗議的結果。

誰想到兩人一換地方,撞在了林嘉樹這個書生的懷裏,硬是生生地給演繹成了深夜攜斧帶刀,勇擒小偷的壯舉。

這幫新入職的員工被分到各個車間和工序實習,他們要像車間工人一樣,穿著工作服按時上下班。都知道他們不會在車間呆多久,車間對這幫人的要求也比較寬鬆。

但林嘉樹幹得十分認真,他被分配到裝配一車間,在整機裝配工序,這是他主動要求的。

師傅馮春旭個頭不高,胖乎乎的身材,但是一張白裏透紅的四方臉,很是周正,人也善良。馮春旭是裝配一車間四個裝配班的班長之一,四十八九歲,是銀山上最好的裝配工。他是二十年前啟泰環保第一台板框壓濾機的裝配者。雖然二十多年過去了,連個車間主任也不是,但在整個裝配一線,他的作用,可能比車間主任還要重要。馮春旭牛脾氣上來,連生產廠長都要讓他三分。

班前會上,當馮春旭把林嘉樹幾個人介紹給大家的時候,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下麵有人說:“老馮,你可要看好你家老二,不要老盯著車間幾個娘們的屁股不放,小心副書記!”

林嘉樹窘迫得無地自容,他多麽希望人們忘掉那個尷尬的事件。但這又怎麽可能呢?在銀山的江湖中,這是注定要載入史冊的烏龍事件,是要被大家反複叨念的話題,沒有個兩三年是衝不淡的。

“放你奶奶的蒜瓣屁!你家老二才跑出來滿街溜達呢!呸!咱是文明人哈,不要老整褲腰帶以下的,要說就說脖子以上的。人家林嘉樹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來車間就實習一個半月。我就一句話,好好給我照看著,不要為難人家,嘴裏不要胡說八道,聽明白了吧!這是將來要管我們的人。”

馮春旭一通嬉笑怒罵,下麵的人也同樣嘻嘻哈哈地懟回去。不過林嘉樹聽出來了,他們很友善。

裝配一班主要負責板框壓濾機、固液分離機等幾個公司主要產品的裝配。平時林嘉樹就跟在馮春旭身後,給他跑腿、領料、傳遞工具,他的確學到了不少東西。

馮春旭說:“這些東西對你可能沒用,也可能有用。即使將來搞管理,如果不懂產品和技術,你就永遠是個門外漢,懂嗎?”

林嘉樹對馮春旭充滿了感激,一次下班後,林嘉樹塞給了馮春旭兩盒玉溪煙。送煙是振羽的主意。振羽的意思是,馮春旭這人不錯,和他搞好關係,無論對目前的實習還是對將來的工作都有幫助。至於送多少,送什麽牌子的,振羽和他在宿舍裏頗費了一番腦筋。

太多不行,太貴了不行,太便宜了不行;而且要送得高明,不留痕跡,像是隨意而為。煙是振羽從家裏拿來的,兩條。但倆人都覺得不宜送太多,於是先送兩盒再說。

不過,林嘉樹不抽煙,所以無論怎麽設計,都掩飾不了這刻意的痕跡。

馮春旭說:“下不為例哈!太奢侈,養壞了我的胃口,我就抽六七塊錢的白塔山。”

第二天,馮師傅從家裏帶來了二十幾個鹹鴨蛋給林嘉樹,說給他改善夥食。林嘉樹同樣執拗不過,隻好收下了。

不管怎麽說,和師傅馮春旭的關係融洽,這讓林嘉樹在裝配車間的實習變得輕鬆愉快,而且受益匪淺。

最近,他們在銀山上又交了幾個新朋友,一個是林嘉樹那個外號叫“大喇叭”的師兄王大興,另一個是銀山餐廳的大廚吳海濤。

王大興瘦高個,但不怎麽挺直,走起路來略微有點弓腰,像個大蝦米。不知為啥,那麽大個人了,整天總吊著個鼻涕泡。可能因為這個大鼻涕的原因,王大興現在二十七八歲了,一直沒有女朋友。大大咧咧的王大興天生嗓門大,在車間一嚷嚷,就像個大喇叭一樣蓋過了氣動工具的噪雜聲,所以大家都叫他大喇叭。車間的人整天大喇叭大鼻涕地叫他,甚至還有人管他叫大蝦米,他也不生氣,總是樂嗬嗬的。

王大興是跟隨馮春旭最久的徒弟。在裝配一班,王大興儼然就是副班長,技術大拿,比師父馮春旭也不差。現在馮春旭根本離不開王大興,許多事情,都是馮春旭吩咐下去,王大興帶人幹。

王大興對林嘉樹很好,整天師弟長師弟短地掛在嘴邊。林嘉樹很樂意跟這個師兄交朋友,在林嘉樹眼裏,大興師兄是個很純的人。這個大師兄除了邋遢點,別的無可挑剔。

林嘉樹笑著說:“大、大、大……大師兄,請多關照。”他最終沒把那個大鼻涕或者大喇叭叫出來,覺得不大合適。

“哎呀,大大什麽呀?不就是大鼻涕大喇叭嘛大蝦米嗎!我都習慣了,你覺得哪個好聽你就叫哪個!”王大興一臉的不在乎。

問題是哪個都不好聽。林嘉樹笑得捂著肚子蹲了下去。

初見吳海濤,林嘉樹有些驚訝地看著這個個子不高有點瘦弱的年輕人。他覺得這人長得太特別了,沒錯,就是特別!

吳海濤身高一米七多點,瘦瘦的。一張標準的瓜子臉,尖尖的下頜,寬寬的前額,高高的鼻梁,精致的小嘴,還有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有雞蛋那麽大。按理說,瓜子臉、大眼睛、高鼻梁、小嘴,無論哪一樣,都是美人的標配,隻是為什麽長在吳海濤的臉上就那麽詭異呢?

在林嘉樹眼裏,吳海濤就像從美國科幻大片裏走出來的外星人一樣。

吳海濤嘴裏嚼著一根煙,上下打量著林嘉樹。

林嘉樹伸出手,說:“林嘉樹。”

吳海濤也笑嘻嘻地伸出手,說:“吳海濤。我祖上在清王室裏幹過廚師,所以大家都叫我禦廚。你林嘉樹的大名銀山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現在你是個透明人,你的祖宗十九代早就被人打聽得一清二楚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