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秀才論兵
對於楊宇傑的來訪,孟玲顯然沒有思想準備,也可以說沒有太當一回事。市場經濟下,老板的身價和社會地位要靠企業的身價來體現。十個啟泰公司也趕不上人家古城春的規模,況且,楊宇傑此來,事先並沒有和孟玲溝通。
楊宇傑是有算計的,他怕如果提前和孟玲預約,人家沒時間或者借口推脫了,那就尷尬了。所以,借著林嘉樹和她的約定登門拜訪,雖然唐突,卻也在情理之中,不算過分。
孟玲在她的辦公室裏接待了楊宇傑一行,會見時間大約持續了半個小時。除了開始楊宇傑對孟玲表示了謝意,表達了繼續合作的願望之外,雙方東拉西扯,都是無關痛癢的客氣話,並未觸及業務合作的話題。
孟玲顯然也不願談及這個話題。倒不是她故意回避,而是她現在沒法撼動梁斌的地位,談也是白談。
楊宇傑起身告辭時,孟玲沒有挽留,隻是說:“楊董事長,我和貴公司的林總有個約定,要和他談一點事情,不知道是否可以。”
楊宇傑說:“孟總有事盡管吩咐。小林能夠聆聽您的教誨,是他的幸運!”
送走楊宇傑,林嘉樹直接上了孟玲的車。車子一路疾馳,向臨淮方向行駛了大約二三十分鍾,來到一個叫“湯沐道”的溫泉大酒店。
孟玲是那種特有氣質的熟女範美女,非常有親和力。不知道為什麽,林嘉樹在麵對孟玲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那種緊張敬畏的感覺,反而覺得很親切,就像一個鄰家大姐。
他又想起了那個肮髒的幽靈般的“黑暗獵人”,他很想問問她知不知道黑暗獵人是誰,但又覺得不妥。
兩人下了車,來到酒店大堂的一個茶吧,找了個僻靜的、向陽的、有著大大的落地窗的座位。孟玲向服務員要了一壺茶和一些茶點。
“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擾我們之間的談話。就在這個清靜地方好好聊一聊吧!”孟玲慢條斯理地說。
林嘉樹有點緊張,他不清楚孟玲到底要和他談什麽,是否會要他做超出他能力的事情。在他心裏,其實一直特別重視這次約定。
孟玲笑著說:“放心好了,我就是要你幾句實話,不會難為你,你不要有任何壓力。”
“沒有壓力,我隻是怕不能讓你滿意。”
“隻要你如實回答,我就會滿意。”
“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當然。你在古城春前前後後呆了一個半月,每天在辦公樓進進出出,我想請你談談對古城春的印象。你可以直言不諱,從你能想到的任何角度、任何問題。比如作風、人員素質、管理水平。我不想聽好話,我要聽真實的。”
林嘉樹看著孟玲,他在猜測,這個古城春的接班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不要有什麽顧慮,我們之間的談話會絕對保密。我進入這個企業也不過兩年,在這個企業我聽不到真實的聲音,我想聽聽來自你的客觀評價,就這麽簡單。”
頓了頓,孟玲又說:“我之所以選中你,是因為一周前你曾大鬧古城春財務部。其實那天打動我的不僅僅是你的單純,你說的那些話,同樣讓我震驚。我相信,一個上門要錢的人,如果不是被逼到絕境,他無論如何不會做出這種選擇的。這麽多年來,你是第一個。”
林嘉樹這段時間腦子可沒閑著,他一直在思考孟玲到底會和他談什麽,該如何回答。他從羅海平那裏得到了一些信息,自己也作了許多猜測和假想。他對每一種可能都做了大量的功課。現在看來,那些直覺和猜測基本上靠譜。
“孟總,我一直感到困惑的是,一個企業為什麽會搞得像個高高在上的權力機關。在古城春的這段時間,我最大的感覺是無助、無奈,欲哭無淚。我在這個企業上上下下地跑,沒有一個人能為我的事情負責,沒有一個人可以幫我解決問題。冷漠、懶散、高高在上,夜郎自大。我不知道古城春哪來的這種高傲自大的勇氣。我看不懂,也不明白……”
“林總,你夠實在的,一點麵子都不給我留啊!你這開頭幾句話,就讓我額頭冒汗,坐都坐不住了!”孟玲半開玩笑地對林嘉樹說。
林嘉樹猛然閉上自己的嘴巴,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太實在了?人家讓你說實話你就說實話嗎?
“嗬嗬嗬……別在意!就是想和你開個玩笑。”孟玲連連笑著說。
林嘉樹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說:“孟總留學國外,又在國外企業工作過,對現代企業管理了若指掌,不可能對企業存在的問題沒有自己的判斷。我說的話,隻是我個人的一些淺見,僅供您參考。”
“你不必在乎對錯,隻需要循著內心真實的想法說下去!”孟玲不容置疑地說。
“企業也會生病,大企業有大企業病,小企業有小企業病。企業的病,其實就是人思想上的病,是上層管理者思想上的鏽點,尤其是老板。當企業發展到一定規模,有了一定的名氣和地位,作為企業高層管理者,總會被成功的光環所籠罩。這些成功會對他的判斷造成一種錯覺,他會覺得自己總是對的。”
“不可否認,每個成功者都有他獨一無二的軌跡和經驗,但這是一把雙刃劍,有時候會讓人對自己的過往產生一種迷之自信,時間久了,他聽不進意見,忍受不了批評,自高自大,完全失去了創業之初的**和活力。管理者的這種思想病,映射到企業上,就是你們目前這個樣子。”
孟玲隻是靜靜地聽著,不時點點頭,一雙眼睛很是熱切地看著林嘉樹。受到鼓勵的林嘉樹,更加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為什麽一個企業發展到一定階段,總會出現一個瓶頸期,一旦突破這個瓶頸期,就會迎來新一輪的發展;突破不了,就像長天花一樣,死翹翹了。企業的成長其實和人的成長是一樣的,它也要經曆少兒期、青春期、壯年期,然後慢慢步入衰老。好的企業會再迎來新的技術成長期,有健全的人才梯隊建設,沿著同樣的軌跡循環發展;當然,也有難以為繼的,那就破產倒閉。所以,企業總是在像過山車一樣前進發展。”
“其實我應該恭喜孟總,我覺得古城春目前又到了一個瓶頸期,把眼下的問題解決了,也就打通了任督二脈,會迎來新的發展機遇。解決不好,那問題就會越來越嚴重,直至死亡。可能這就是你所麵臨的曆史責任吧!”
“說得好!就是這個問題!那麽,從哪裏下手解決問題?”孟玲很興奮,林嘉樹這番話說到她心裏去了。
“人!所有的問題歸根到底都來自人!”
“具體點!”
“人才引進與培養的體係,企業用人與淘汰機製,讓那些思想僵化不思進取的人退出曆史舞台,把那些有活力有能力的人推到舞台的前麵。在管理上,要建立完善的績效考核體係,調動每個崗位的積極性……”
“問題就在這裏!我和爸爸談過多少次了,但他並不認同,總是說把問題留給我來解決,我覺得他是在回避!”孟玲長歎了一口氣。她隻是難得有機會找個人說說心裏話,吐槽自己內心的鬱悶而已,而不是向林嘉樹要解決方案。
“孟總,我有句話,說出來怕你接受不了。”
“盡管說,囉裏囉嗦!”孟玲嗔怪道。
“我覺得,你最大的阻力不是那幫元老,而是你父親孟憲章。在一定程度上,你是在向孟董事長爭權。”
“你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想法?這個根本說不通!我是他唯一的女兒,這個企業唯一的接班人,我來企業上班就是為了接班。我本來在國外待得好好的,根本不想回來,是他想方設法把我弄回來的。這個觀點你無法讓我信服。”孟玲睜大了眼睛,一個勁地搖頭。
“孟總,孟董事長擔任企業的一把手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了吧?”
“他現在多大年齡?”
“六十六。”
“你能給自己的爸爸一個簡單的評價嗎?事業上。”
“古城春能有今天的局麵,全憑他的智慧。尤其前二十年,他思想激進、大刀闊斧,把一個隻有幾十個人的集體小酒廠,發展到現在一個四五千人、年銷售額四十多億的大企業集團。爸爸的一生是成功的。隻是最近這些年,他明顯沒有以前的銳氣了,一些做法過於保守和固執。”
“孟董事長親手締造了古城春今天的輝煌,對古城春的感情自然不是一般人可比的。隻是在自然規律麵前,任何人都不可能違背。六十六歲早已不再年輕,對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來說內心裏也是充滿了各種矛盾,想幹事,卻又沒有年輕時的那股闖勁和幹勁;想退休,卻又覺得自己還可以用閱曆、經驗為企業和後輩們把握方向。所以,這是一個尷尬的年齡,造就了一種矛盾的心態。孟董事長不想退,又想讓你分擔他的壓力,想讓你接班又不想讓你過早地接班,這是一種老馬戀棧的正常現象。當然,這隻是我的推測,你覺得呢?”
孟玲陷入了沉思。
“曆史上,有幾個皇帝是活著的時候讓太子接班的呢?屈指可數吧?處在權力頂峰的人,你讓他輕易放棄自己手中的權力,很難!”
“也許你說的有道理,我有點明白爸爸的心思了。”孟玲歎了一口氣。
“你打算怎麽辦?”
“等著吧!還能怎麽辦?”
“你若等,可能至少再等四年,我覺得孟董事長想幹到七十歲。四年對一個企業意味著什麽?可能會葬送古城春發展的大好形勢,甚至可能毀滅這個企業。古城春現在就在溫水裏,四年的時間即使不能把它煮死,也能讓這個企業的精氣神垮掉。”
孟玲不說話,林嘉樹的每一句話都對她深有觸動。
“如果我是孟董事長,我會直接任命你為總裁,而不是副總裁。你不是小孩子,而是國外名校的博士,還有國外大公司的工作經驗。在扶你上位之前,我會把阻礙你接班的各種絆腳石全部清理掉,不留任何隱患。目前看來,孟董事長不是不明白這個理,他隻是不想這麽做。他不動梁斌這些人,可能就是因為他自己不想動。如果他帶頭讓出總裁的位置,梁斌這些人就沒有理由繼續賴在企業的高層位置上。當然,讓出了總裁,他就很難插手企業的日常管理了。”
“梁斌這些人不是單純地拿掉這麽簡單,他們都是企業的股東,是跟隨爸爸創業的老臣。這些人的退出需要股份清退,股份清算又有個按照多少比例清算的問題。畢竟企業發展了這麽多年了,企業的資產遠遠高於當初他們入股時的資產。”孟玲不無憂慮地說。
“我大學老師徐深耕教授也認為,多年前的那場全國企業改製風潮,有許多不成熟的地方。一些普通的管理者一夜之間就成了企業的股東,成為企業的所有人,但他們如何退出來呢?老的不退出來,新的怎麽進入呢?目前,國內很多縣域企業都麵臨這個問題。你知道sleeping partner這個詞吧,不參與公司實際經營的合夥人或者股東。像梁斌等這幫人股份本身不多,幹脆就把他們養起來,每年分紅不就得了!”
“怎麽養?”
“就讓他們做純粹的董事不好嗎?如果孟董事長真有心做這件事,並不複雜。”
“什麽也不做,也不好吧?”
“你讀過《斯巴達克斯》嗎?看過電影也行。”
“看過電影。”
“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麽?”
“宏大的場麵。”
“我印象最深的是裏麵有個元老院。執政官和軍事統帥動不動就被叫到元老院去,接受長老們的質詢、問責。如果梁斌這幫人進入董事會也不能閑著,就讓他們幹兩個事,一個是製定企業發展規劃和目標,一個是定期對企業執行團隊進行考核。一個現代企業,要形成一種考核文化,定期對中層以上的幹部進行考核,半年一次或者一季度一次。一到考核季,要讓人人都如臨大敵,全力以赴。董事會這幫人都是企業裏的大佬,是這個企業的主人,讓他們進行考核,最具權威性,沒人敢說半個不字。被考核的人為了業績的漂亮,也會想法設法地去分解指標考核他的下級。這樣,整個企業的考核體係就大體建成了。”
“這些話能從你嘴裏說出來,讓我感到吃驚。這些可不是書本裏的知識!”孟玲由衷地說。
“有點自己的感悟而已。我喜歡讀書,尤其曆史,從小就喜歡。不過我沒有啥管理經驗,這你知道的。剛剛說的這些,我可是不負任何責任的。當然,如果這番信口開河的胡侃能給你帶來一些啟發和靈感,我會感到很高興。”
“嗬嗬嗬,恐怕不隻是信口開河吧!你很聰明,也很有心,我有點喜歡你了。今天的談話,已經遠遠超過我的預期。本來我隻是想聽聽你在古城春看到的問題和感受,沒想到談得這麽深入。你的知識儲備很豐富,應該遠超同齡人了,連我這個留學的博士都自愧不如。”
其實林嘉樹沒有告訴孟玲的是,他的畢業論文寫的就是《當前縣域企業發展瓶頸及破局》,而且被評為優秀畢業論文在校刊上發表了。他的導師徐深耕教授,是國內很有名氣的經濟學家,最近幾年專注於縣域經濟發展的研究,還承擔了中央部委的好幾個研究課題。大三大四兩年,林嘉樹被徐教授選中,跟隨他在省城周邊的縣區,對上百家大中型工業企業做過詳細的調研。因此對縣域工業企業的發展現狀,林嘉樹並不是一介小白,而是有自己的一些見解。
為了這次和孟玲的談話,林嘉樹差不多把自己和徐教授的幾篇論文都背誦下來了。
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太陽駐足在西邊的山頂,默默餘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遠處的寒林和村莊正漸漸被暮色籠罩。
茶水換了好幾茬了,幹果卻沒有吃多少,兩人光顧著說話了。從上午十點多鍾到現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了五六個小時。這期間,他們除了喝茶,吃茶點,連午飯都沒吃。
孟玲是忘記了一切,但林嘉樹的肚子早已叫個不停,他早就餓了。但孟玲不說餓,他也隻好苦苦支撐著。
“餓了吧?我請你吃飯!”孟玲說。
“這頓飯我來請你吧!上次你把錢給了我,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麽感激。隻是當時自己病著,腦袋昏昏沉沉,恐怕連句感謝的話都沒說利索,今天正好補上。”林嘉樹真誠地說。
“你得明白,你沒有資格跟我比有錢,連楊宇傑也沒資格。況且,今天你隻是我請來的客人,我能讓我的客人請我吃飯?那筆錢早該給你們了,別說感謝,那樣我會感到臉紅。”孟玲很幹脆。
孟玲讓茶吧的服務員給餐飲那邊打電話,訂了個房間。五點左右,在服務員的引領下,拐彎抹角來到一個包間。
飯菜已經擺好,滿滿的一大桌子。林嘉樹真的餓了,他拿著筷子,瞅了一眼孟玲。
“吃吧,還客氣啥,我要你原形畢露地吃!”孟玲笑著說。
林嘉樹也不客氣。這是第二次在女人麵前這麽吃飯了,第一次是葉青青。
“私下裏,就叫師姐吧!我說過,我也是省財經畢業的,比你早十年。從那裏畢業後就去了英國。”
“求之不得!有這麽個大能量的師姐罩著,我在臨淮還不得橫著走!”林嘉樹記得孟玲說過她也是省財經畢業的,今天,既然孟玲鄭重其事地這麽說了,他自然樂意認下這個多金的師姐,這將是他在臨淮重要的人脈資源。
孟玲笑道:“你想橫著走,那也得會啊!怎麽看你都不像會橫著走的人。”
“內心橫著,外表君子。”
“哈哈哈……”孟玲笑著笑著,突然打住,不無憂慮地說:“今天我們談的那些設想,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得讓老爺子理解並接受,他不接受,一切都等於白說。”
是啊!如果孟董事長不認可,他倆這六七個多小時的談話就等於白費口舌。林嘉樹也撂下手中的筷子。
“我們剛才談到過,曆史上,沒有幾個帝王是在自己活著的時候,把皇位傳給太子的。我的意思是,作為一個長期處於權力頂峰的人,或多或少都沾染上了一些帝王習氣。無論在管理手段上還是馭人用人上,他內心裏形成的那種自負是不允許別人輕易碰觸的。所以,我覺得你和孟董事長之間,雖然是父女,也得講究點策略和手段。”
“嗯……”
“你有沒有想到過辭職?”
“辭職?說句心裏話,真想過。如果我是個普通的員工,說不定會立馬拍拍屁股走人。但我是這個企業的接班人,也就在生氣的時候心裏想想而已。”
“我如果是你,就找個適當的機會,向孟董事長提出辭職,不幹了!我不幹照樣有的是錢,你老爺子再有本事家業再大,將來不傳給我你傳給誰?我根本不需要像你一樣奮鬥,幹嘛受這份罪?”
“你的意思是……”
“以退為進,可以試試!你一定要‘真’辭職。”林嘉樹意味深長地說。
孟玲沉思了一會兒,端起水杯,和林嘉樹碰了一下,說:“這個可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