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春來冬寒

這一年的元正來得悄無聲息,就像天子確定儲君的消息,市井中的百姓還沒有感覺到都城有什麽變化,天命十一年就隨春天的腳步來臨。

春天帶來的並不是和煦和溫暖,而是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

大雪讓慶賀元正的盛大儺戲無奈取消,原本張燈結彩,一片紅色的京都變成了白色。

往年元正夜沈漸都會邀請丁衝、王獻一同來沈家莊圍爐飲酒守夜,今年王獻公開皇子身份,自然隻能入宮陪陛下、天後;而丁衝也受邀去了大理寺張副卿家,抽不出空來陪他。

沈漸覺得挺好,他一向看得開,朋友們都有了各自明確的前途,他同樣覺得欣慰。

等元正後的第一次大朝會,據說仙帝陛下就會宣布立儲詔書,並且會在朝會上敲定九大道院春薦安排事宜。

這也就意味著他很快就要離京,走出這座二十年沒有離開過的京都,前往以前隻在書本上讀過的天南,那座被人稱作山中福地、道源之始的附庸之國。

離開不可避免,所以他早早做了準備。

——比如把鬼市每月十五開市的這件事交給了廣易堂李掌櫃,就連麵具製作的符書畫法也一並交了,他不想開了好幾年的鬼市為他離開而從此關閉,一來舍不得,二來這樣也容易讓人懷疑;公道鋪子也在上月歇業,門前隻用白紙黑字簡單告知了一聲,錢掌櫃本來就是鬼市公認的神秘人物之一,他的離開隻讓一眾慕名前來的顧客唏噓,並未引起太多懷疑,彼時的沈漸依舊還在,就算鼻子再靈的朝廷諜子也很難把無所不知的錢掌櫃和沈家莊遺孤沈漸聯係起來。

金雪也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廣寒清池也悄悄改了名字,變成了月桂小閣,當家花魁變成了桂香,一個很俗氣的名字,據說生意一落千丈,園子裏很多青倌紅倌人都靠著各自關係改換門庭,一家樓子沒了真正招徠騷人豪客的頭牌,不管曾經多輝煌,也無法避免衰敗。

老鴇子還專門給沈漸來過帖子,請他去小閣一坐,大肆吹捧了一番新捧的當家花魁,想再次借沈漸的名氣重振名聲。

沒了金雪,那座燈紅酒綠的樓閣隻是一座樓閣,沈漸怎麽可能去。

在他心底似乎有那麽一絲絲掛念曾經在那裏度過的時光,他也不想再見沒有那一絲掛念的歡場。

午後,大雪如鵝毛,街道濕滑。

沈漸不知不覺走過清冷的西院街,還在現在的月桂小閣門口駐足停留了很久。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這輩子身邊的朋友真的很少,王獻、丁衝之外,竟然隻有金雪還能夠跟自己說些掏心窩子的話題。

元正期間各行各業都停業休息,青樓也不例外。

正準備離開,小門開了,從裏麵冒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口臉遮得嚴嚴實實。

沈漸從他身材就認出來,他是原先門房小廝。

“阿堵,你怎麽沒回家過節?”

元正節習俗家家都會趁這個長假闔家團圓,很少人在這種時候還在為生計奔忙。

阿堵是這個小廝的名字,至於他的姓,誰也沒有提起過,就連他自己也從來不說。

阿堵看著他,趕緊把臉上擋風布扯到了脖子上,滿臉驚喜,長長作了個揖,道:“沈公子好,阿堵這廂給你拜年了。”

沈漸從袖子裏麵抽出一封紅包雙手遞給他。

這紅包是他昨晚準備好的,主要是給家裏丫鬟仆役和雇工準備,裏麵放著二兩碎銀,也是討個好口彩。

阿堵也沒推辭,雙手接過,笑著道了聲謝:

“我家離得遠,一來一回要一兩個月,所以托人給家裏帶了些京城才有的特產,也就留在這裏,隻當多掙幾個錢,等個兩三年,錢湊夠了,回老家買上幾畝田土,再娶個媳婦,那不比把錢開銷在路上更值當。”

青樓打雜雖然讓人瞧不起,掙的錢總比在家務農強出很多,沈漸很理解,也沒多說什麽,兩人分了手,他一個人朝皇宮禁城方向走。

街上顯得無比冷清,看不見一個人。

剛拐過垂拱街,再往前便是禁城丹陽門,四皇子府邸就在前麵不遠。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他眼中,就站在街口,手裏還拎著一些東西,那些東西都貼著紅紙,看樣子是去串門準備的禮物。

“漸哥兒,你怎麽來了?”

丁衝看見遠遠走過來的沈漸,一臉詫異。

在他印象中,沈漸不算那種孤獨無依的本地人,至少家裏還有一大群丫鬟仆役,其樂融融,與家人沒太大區別,而且他還有駱道人這種身份地位都很高的老一輩青眼有加,大初一的,也不至於無聊到跑來冷清的城中瞎逛。

沈漸從他走的方向就知道他要去哪兒,笑著過去拍了拍他的後背,說道:“去獻哥兒那兒也不事先約一約,怎麽,怕我去了,喝了獻哥兒給你準備那份酒?”

他嘴裏開著玩笑,心頭無比明白這是丁衝自與張副卿家庶女交往以來,第一次主動去找王獻,他肯定有很多話想跟王獻解釋,希望能得到理解。

丁衝嘴唇嚅動著,好幾次沒說出話來。

沈漸笑著把著他的肩膀,並肩而行,說道:“你的事獻哥兒早就聽說,人各有誌,有些事情不必要放在心上。”

丁衝深吸了口氣,小聲說道:“就怕獻哥兒不這麽想。”

沈漸道:“他沒你想得那麽心胸狹窄。”

丁衝道:“他很好,我知道。”

沈漸用力捏著他的肩膀,“那你還擔心。”

丁衝訕訕道:“不是擔心,隻是怕獻哥兒一時間接受不了。”

沈漸哈哈大笑,道:“一向豪氣灑脫的大丁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忸捏。”

四皇子府一如既往冷清,大門上連個春聯都沒貼,隻在門簷下掛了兩盞紅燈籠意思意思,把門的侍衛也沒精打采。

也許一宮之隔的大皇子門前,一大早,拜年的各路官員都已經排成了長龍吧!

安排給失勢皇子當侍衛,也是這些侍衛們的運氣不濟。

在沈漸眼中,這些從軍方安排來的新侍衛永遠比不上何長根他們那一撥,並不是所有侍衛都能經得住血與火的考驗。

王獻已經在暖閣裏等他們,看見兩人同時出現,他明顯相當興奮,完全看不出經受了人生重大失利的樣子。

很快桌子上就擺滿了酒菜。

三個人好像往年一樣,大杯大盞喝了起來。

王獻一改往日的沉穩,酒喝得特別快,也喝得特別多。

沈漸沒去阻止他,有些胸中的鬱悶總是需要烈酒來抒發。

丁衝也喝得不慢,很容易醉人的天南‘百日醉’被他當成了水。

很快,三個人的臉都紅得像旁邊火盆裏的獸金炭,酒量最差的沈漸反而看起來最清醒。

丁衝道:“我與素錦交往並不完全是衝她的家世,其實我也很喜歡她。”

沈漸聽著這句皺巴巴的話就覺得好笑,捂住了嘴,生怕嘴裏的酒水不小心包席。

王獻盯著他,正兒八經道:“張副卿素來以文名風流著稱,你那位的親娘,原本就是教坊司花魁,生出來的女兒還能差得了。”

這句話一說出來,酒桌上的氣氛馬上就活躍了不少,雖說編排長輩不怎麽禮貌,但這種比較八卦的話題很快就打消了兩人心中原本的隔閡。

丁衝倒了碗酒雙手端起來,往王獻虛晃了一下,道:“這些過去素錦跟我說過。”

王獻大笑著,舉碗相和,兩人一飲而盡。

看到他們放下心頭各自的包袱,沈漸也高興,畢竟朋友就這幾個,他真心不想見到朋友們因為各自前景,從此背道陌路。

王獻道:“你今天真不應該來。”

丁衝大笑,笑聲也爽朗了起來,說道:“跟素錦交往前我的情況他們就一清二楚,沒啥可避諱的,何況張副卿也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過來的禮物還是他給備的。”

沈漸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笑道:“真有你的,你這家夥是準備給人入贅不成。”

丁衝揉著肩,嘿嘿笑道:“人家有好幾個兒子,還用得著我去幫他家傳宗接代。”

他又一巴掌還給了沈漸,說道:“你這家夥是準備去天南了,難不成也是去給天南梅家當上門女婿?”

王獻也眨著眼,雙手拇指碰了碰,道:“說實在話,最近幾次見初雪表妹,她提起你都是一臉笑,你們是不是已經……”

“沒有,絕對沒有。”

沈漸一本正經,板著臉,說道:“昨天去駱道人那裏拜年,闕院長也在,說元正假過,吏部便要開始準備春薦挑選呈文,我比較特殊,因為有九院問道第一在那擺著,所有會直接頒發授官文牒,可能等假期結束,就有文書上門。”

丁衝道:“我可能會留京。”

王獻舉起酒碗,“那就預祝二位兄長從此天高路遠,鵬程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