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學徒更不濟

“來一份吧”載匯叫住報童,遞上一個銅元,換來一份《北京日報》隻見頭版寫著“大總統令,因京師大學堂戒嚴處查獲李烈鈞與國民黨議員數十封往來密電,足證據其黨兩麵三刀,在京則為禍內閣國會,在外則參與各處叛亂,著令解散國民黨。軍警立即查封國民黨本部。”

“5日大總統又令軍警包圍國會,以收繳國民亂黨黨籍議員的證書、證章。據悉收繳證書、證章的議員達430餘人,超過國會半數,致使國會因不足法定人數而停閉。”

“又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大總統正考慮解散國會……”

載匯掃了眼,卻頗為疑惑的拉住報童:“你方才叫賣時候說,要內閣滾蛋,總統直管天下,我看這個報紙上沒提啊。”

“大爺,瞧您說的,一來咱總得挑熱鬧的吆喝,這才能引來大夥掏錢賣報紙,我也能給家裏混倆窩頭錢”報童看上去不過十一二三,比金溥佑大得有限,卻極其機靈。

他抬頭看著載匯,嘴裏答話流暢,眼珠子亂轉,腳下也是時刻準備開溜的姿勢,生怕載匯當場退貨,這年頭大家手頭都不寬裕不是。

見載匯似乎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那報童眨眨眼睛又道:“大爺,這話也不是我說,我去批報紙時候,聽到幾個辦報的大爺,他們都這麽說,我尋思他們都是有大學問的人,既然他們這麽認了,那多半就這麽回事。”

“行吧”載匯搖搖頭,又笑起來,看著報童道:“你不妨加一句,大總統這總統當膩了,想當皇上。”

“這,這能行嘛?”報童有點吃驚“這不是都民國了麽,都說西洋各國的皇帝都吃不開了,現在都要弄什麽總統總理,這不還請了亞美利家的大學問家古德白,不對,古德諾來給咱弄部啥法來著……”

“你知道倒是多啊?”載匯有點詫異

“嗨,不瞞您說,我姓郎……就是佟半朝,狼一窩的那個郎……打小就聽家裏長輩各種念叨……”

“鈕祜祿啊,那是大姓了。”載匯自然知道這裏麵的門道,鈕祜祿是滿洲八大姓,源於滿洲話紐赫,扭赫就是狼的意思,乾隆年間,就有鈕祜祿後人自稱姓郎,為此還被高宗皇帝斥為數典忘祖。

而佟半朝,狼一窩,指佟姓和鈕祜祿姓勢力大,在朝為官者眾多,尤其是後者不但除了權臣和珅,還出了大清國最多的皇後,可謂殊榮冠絕,可那又如何……民國了,後人還得上街賣報求活不是。

“袁世凱要當皇上”報童咂摸一下嘴,“別說,您沒提這個茬兒,我沒覺得,可被您一說,我也覺得是,不過啊,咱們可是管不了那麽多了……他當皇上也不會給咱鐵杆莊稼了……大爺,我得先幹活去了,您慢慢看……”

報童雖然挎著個巨大的裝滿了報紙的兜子,卻還是後退一步左手甩右手,右手甩左手,隨即左手貼腿側,右手直直向下伸著,左腿繃,右腿弓,給載匯打千請安,他知道對麵的大爺也是旗人,重禮兒。

載匯笑笑,也打了千,報童三兩步離開,又吆喝起來。

“看報看報,看報看報,看報看報,大總統下令解散國會,內閣滾蛋,總統直管,看報看報……袁宮保早晚當皇上,當皇上!”

………………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什麽?袁大總統,哦,不對,洪憲天子薨了吧……”載匯捏著張《北京日報》,嘴裏開始不陰不陽的拽咧子。

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

可他剛才嘴裏還說著是洪憲天子來著,這話若是在裕泰茶館裏說,準能贏得滿堂彩。

雖然大清國是不咋地,可大夥對宣統小天子還是挺同情的,幾歲的娃娃什麽事情都不懂就靠著太後幫襯,可恨袁世凱這個活曹操,讓人帶著炸彈進宮欺負人孤兒寡母。

這手是真不漂亮,京城百姓裏對袁宮保可沒多大好感,哪怕是漢人都覺得這個黑胖子應該塗白臉。

載匯作為紅帶子那就更不用說了,雖然他這一支就沒從大清國落到什麽好處,可畢竟愛新覺羅喊起來那多響亮。

當然了,民國也就算了,畢竟人心所向,可後來怎麽就成了洪憲朝呢?這曹操再壞,可也一輩子沒稱帝不是?

是以,對於袁世凱的死,大夥就沒好話。

可載匯沒這個膽子,一來,茶館上貼著莫談國事的條子,他不好意思給王掌櫃惹麻煩,二來,吳祥子宋恩子聽了肯定得立刻穿上灰大褂。

當初因為“大清國要完”而被鎖走的常四爺已經被放出來,他也旗人,民國成立後,他也沒了進項。

常四爺身材魁梧腰板硬朗,據說祖上是從龍入關的大將。

常四爺對自己的拳腳功夫引以為傲,偶爾在茶館裏興起,當眾耍一套,大夥沒有不喝彩鼓掌的,是以善撲營的二德子也沒法在他手裏討得好去。

隻是世道變了,拳腳功夫乃至馬上兵刃,都頂不過火器,洋槍一響,爹媽白養,庚子年時,拳匪說自己刀槍不入,大夥將信將疑,後來八國聯軍殺進來來,就沒人信這些個了。

常四爺那身功夫和力氣都用到菜園子上去了,現在他也改了從前長袍馬褂的裝束,天天短打扮,日曬雨淋的,原本白裏透紅的皮膚也變作古銅色。

裕泰茶館的規律也跟著改,原本短打不得入內,現如今來的都是客,倒也不是專門為常四爺開的方便門,而是裕泰茶館的買賣越來越差,已經到了沒法再講究的地步。

同樣的,載匯家裏的情況也越發不堪起來。

苛捐雜稅越來越多,這也就罷了,最要緊的是找不到正經活兒幹。

把載匯這個一家之主愁得。

載匯懂幾句洋文,又寫得一手好字,之前因為吃了旗人的掛落被從外務部趕出來。

他尋思過段時間後,陸外長那麽精明強幹,肯定得高升啊,而外務部,對了,現在改叫外交部衙門肯定還是要小辦事員啊,以他載匯的能耐和當初的勤勉認事,隻要找個老同事牽線搭橋,那就肯定能繼續幹下去。

結果,陸外長的屁股就和燒了焊錫似的,別看內閣其它大員走馬燈似的的換,外交方麵陸外長就是不挪動。

而民國後,市麵上似乎也沒前清那麽繁榮,這意味著工作的機會減少。

載匯原本還覺得實在不行,自己給人抄抄寫寫或者幹脆賣字畫,也能換來幾個錢。

結果市麵上根本沒人要雇記室,至於賣字畫,筆墨紙硯投資下去,但成品卻乏人問津,載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字畫雖然不是名家手筆,但幼年開蒙下過功夫,是不差的。

後來去了趟琉璃廠才曉得是怎麽回事,還是因為民國成立停了鐵杆莊稼,許多旗人家庭過不下去,於是紛紛把家裏牆上掛著的,桌上擺著的,乃至箱子裏鎖著的,都三錢不值兩錢的送到古董行或者當鋪裏,真貨大泛濫,載匯這手玩意自然就更乏人問津。

於是原本在家裏享福的旗人大爺們,紛紛放下架子,為了吃食四處奔走,被雇的多,開店的少,這工作可不就越來越難找了麽。

於是講好的全家福照相也就不再提起。

金溥佑這邊呢,隨著年紀的增長,也開始自食其力,或者說是努力給家庭減少些負擔。

這些年他幹過的活兒可太多了,和大雜院的小夥伴一樣。冬天挎著籃子賣半空兒,半空兒其實是沒長飽滿的花生,是大商鋪專門挑揀出來的次品。

於是南城窮街陋巷的小孩子們就花點小錢買來,然後提著籃子走街串巷叫賣,至於買主也都是窮人,喝二鍋頭時缺點下酒菜,可又不願意嗦鹽罐子裏的鐵釘,於是花五分錢買一小把。

雖然仁兒小,可還是有仁嘛。

而金溥佑這樣忙活半宿,也能賺個一兩毛,能讓家裏多買兩片白菜幫子。

然後就是撿煤核,讓冬天家裏不至於冷得像冰窟窿

到了夏天去什刹海的冰場,同樣是花小錢,買些大店不要的碎冰塊,冰渣,裝在碗裏,蓋上蓋,然後放到續滿棉花的籃子裏,繼續沿街叫賣,所得收入,同樣也就一兩毛。

或者看到個下雨天,別人都貓在家裏,不上街。

對於孩子們又是個賺錢的機會,花一毛錢去市場上買那撮堆兒的豌豆,回來後把那壞的挑走,放鍋裏後加個八角增香,然後用鹽水煮熟,瀝去水分放涼後,盛到個大碗裏,蓋上蓋子,在把碗放到破籃子。

看看外麵雨大,咬咬牙穿上破蓑衣,帶上破草帽,拎著籃子就去吆喝“牛筋的黃豆哎”。

這種天氣,一般人家大人孩子在家裏都覺得悶,而普通走街串巷的小買賣人多半也不營業了,聽到有人叫賣零食,連忙開門,花幾分或者一毛錢,買點鹽水黃豆,小孩有了新鮮吃食也就不鬧騰了。

這錢不好賺,回到家莫說腳上的破草鞋就是身上衣服都濕了,可沒辦法,隻有這時候上街,才有生意。

或者天冷了,還是大碗,碗蓋子,破籃子,出門先去王致和,用兩毛錢買十塊臭豆腐,然後走街串巷零吆喝,賺個兩三毛的差價,這日子真是難以言述。

時間一天天過去,家裏開始坐吃山空。

載匯急得都想去拉洋車,可就他這體格胚子份兒,車行老板見了,非但不敢賃車,還趕緊勸他回家,生怕他拉車拉一半吐血死半道上。

關鍵時刻還是裕泰的王掌櫃幫忙牽線,給找了夥計。

就是說出去不大好聽。

這年頭,有錢人家辦喪事,講究個排場,按理說到了民國樣樣都得維新都得改良。

可就像茶館跑堂李三說的,改良改良,越改越涼。

老北京的喪禮原本就以鋪張浪費見長,民國了,原本那些一樣沒動,反而是加了洋馬車遊街,洋樂隊奏樂,幸虧天主堂的洋和尚洋尼姑不接這買賣,否則喇嘛道士和尚尼姑隊伍裏還得加幾個高鼻深目,一身黑的外國人。

至於載匯幹什麽呢?

就是萬人迷《白事會》相聲裏所謂的“童子法鼓,子弟文書”。

載匯喜歡唱戲唱曲兒,戲是文武坤亂,曲則是子弟書,這玩意說起來也就百十來年曆史,有據可查是乾隆年間出現的,主要是旗人演唱,所以才叫(旗人)子弟書,彈個三弦或者打個八角鼓唱。

文辭典雅,曲調悠長,男女老少都喜歡聽。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興起的規矩,大戶人家治喪,必須要有人在棺材遊街時跟著唱子弟書,以顯得排場闊綽。

無奈載匯隻能應下來,他得給家裏掙窩頭錢。

說起來,此時的載匯就和麵人兒李裝棺材時,冒充和尚唱焰口掉的窮哥們相仿佛,無非是更“體麵些”,他唱一回能有個塊兒八毛,畢竟眼下會這個的不多了,屬於稀罕玩意,不像後者在窮巷子扯著嚎半天可能才掙兩毛,還是別人扔地上的。

可惜這行當也不好做,京城別的沒有,斷文識字又手無縛雞之力的八旗老少爺們有的是,而且子弟書便是這些人的專屬,所以載匯這買賣也很不均勻,一個月最多落上兩三回。

至於前邊的童子法鼓,那就是金溥佑的職司了,背著個大鼓,三步一輕錘,五步一重錘。

父子二人在別人的送葬隊伍裏來了出《逍遙津》。

在前清這可是丟了大人,現了大眼,被族人知道了,死後連祖墳都進不去,宗人府得派衙役帶著棋牌來鎖人的,等於是給人接喪打幡兒,就差沒改口叫爹了,八旗兵丁乃國之根本,這怎麽可以?

可民國了,王爺能去拉洋車,大夥兒還有什麽是不能幹的?

就說北城,可有幾個半掩門,據說裏麵都是當年的格格呢!

烏雅氏也不閑著,出門給人縫窮,一家三口日子過得磕磕絆絆。

後來,金溥佑覺得這樣零碎實在不是辦法,於是自己跑到一家石印鋪子當學徒去。

這是西洋傳進來新式印刷法,比原本木刻雕版省力,而且印刷出來的文稿書籍也更加精美。

最要緊的是,石印套色印刷,可以印刷出精美的彩色圖片來,上麵人物樓閣,可比各種繡像本上的線描人樣子好看多了。

金溥佑沒有太多別的想法,隻是覺得既然捏不成麵人兒,學學精美的石印技術,也算個替代,三年學徒期滿後,就能轉成正式夥計,據說一個月也能有個四五塊大洋,一家三口光吃窩頭的話是是綽綽有餘,到禮拜天還能包頓白麵餃子解饞。

哪兒知道,才第四天,他就跑回來。

載匯原本還想拽句“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來批評兒子沒恒心。

不料,金溥佑把衣服一脫,露出背上條條傷痕來,這可把兩夫妻心痛壞了,甭問,這是運氣不好碰到王八蛋師傅了。

雖然學徒契約上寫“如有違反鋪規,任打任罵”,但天下父母沒有不心痛自己兒子的,何況以他們對金溥佑的了解,這小子雖然有時候頑劣,可也絕不是沒眼力見兒的,肯定不會和師傅對著幹,也不是蠢得不知道聽令行事。

去鋪子裏學徒,偶爾挨頓打,實屬應當,甚至載匯當初就給烏雅氏說:“這兔崽子還得讓老板打上幾頓,受受夾磨,今後才能成事,咱倆都是太寵他。”

可說歸說,而且這才三天,金溥佑背後和腿上幾乎就沒塊好肉,學徒三年下來,豈不是昔日宮中禦前侍衛在比部庫房裏練把式用的牛皮人偶挨得拳腳還多?

這才十歲出頭的孩子,骨頭都還沒長硬實,這毒打下去,萬一鬧個殘疾可怎麽辦。

載匯心痛極了,“兒子,到底怎麽回事?”

金溥佑眼淚噴湧而出,“爸爸,媽媽,不是兒子吃不了苦,而是那個地方真不是人呆的,晚上睡大通鋪,有其他學徒調皮打鬧,管事的先生來了,不問青紅皂白把我揪出來打用火筷子抽了一頓,管事先生走了,我哭著說了幾句,被其他學徒聽到,又報告給了管事先生,於是又是一頓,末了還不準我上炕,讓我在八仙桌地下蹲了一晚”

“還有,石印可以多層套色,我進去才三天,他們就叫去印七層套色的新疆地圖,我套錯一層顏色,旁邊的師傅就是一巴掌過來,打得我鼻子和牙齒都出血了”

烏雅氏眼淚下來,一把摟住金溥佑,“兒啊,是額娘不好,這個學徒咱再也不去了,咱一家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