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窩窩頭

天熱,人隻能停靈一天,第二天載匯拜托鄰居去打磨廠花三塊大洋買了口薄皮棺材,勉強掛了道油漆,麵上也看不出有什麽拚縫,找了杠房,把棺材抬到城外,找塊墳地埋了……

金溥佑依然迷迷糊糊,他無法理解,這才十幾個時辰,怎麽自己的額娘就沒了。

昨天早晨出門時,還關照讓兩人早點回家吃飯,傍晚爺兒倆還合計著一家三口去吃餃子,此刻怎麽就沒了呢。

陰曆六月的京城熱成了碳爐子,墳地上不缺高大槐木,枝丫高舉,樹葉茂密,連綿起來,遮住天上毒辣的日頭。

金溥佑站在樹下看去,周圍綠油油一片,間或樹梢還有鳥兒在叫喚,到處是無窮無盡的生機,可他不覺得,仿佛這是張畫兒,自己隻是走進畫裏的人,一切的一切和他都沒有關係。

尤其是金溥佑耳朵眼裏有嗡嗡聲,好像小時候捅了馬蜂窩後,憤怒的馬蜂傾巢出動似的那種聲音。

扭過頭試圖躲開,可不管怎麽動作聲音始終在耳邊,不得已,他伸出食指塞住耳朵眼,聲音果然輕了不少,可隨即,他覺得這嗡嗡聲不知怎的衝入自己腦門,現在整個腦門都是被攪成糊糊。

他知道這樣不對,於是收回雙手,試圖讓自己能穩定下來。

至少,原本綠油油的世界,不應該變成黑紅黑紅的血色,可毫無作用,他隻是站著,眼裏無神也無焦。

不遠處,載匯也站著,身姿依然挺拔,但金溥佑覺得自己的爸爸此刻像是山間枯死的樹木,直愣愣的立著,卻沒了半分的生氣。

天地間一切都變作了嗡嗡的聲音,黑紅的幻想讓他覺得世界似乎就該是如此這般,他隻覺得自己太累了,眼睛慢慢合攏,心裏有個聲音在訴說,這是個夢,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等他醒來時,已經在自己的家裏,房裏也已經點上了燈。

床邊坐著王嬸子,見他睜眼連忙欣喜道:“載大爺,載大爺,少爺醒來啦。”

載匯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似的,一屁股坐到床沿,金溥佑也掙紮著坐起來,爺兒倆抱在一起,沉默片刻後,同時放聲痛哭。

不光鄰居中的嬸子奶奶們都陪著抹眼淚,幾個大老爺們也找著各種借口離開,油燈小小的火苗,忽明忽暗,父子的哭聲始終沒有停歇過。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他們才發現鄰居都悄悄離開了。

“爸爸,爸爸”金溥佑隻覺得心口空了一塊,他努力的喊著載匯,希望能獲取些補充與安慰。

隻是載匯似乎沒聽到一樣,直愣愣的。

“爸爸,爸爸”金溥佑驚恐起來。

尖銳的童音刺破了夜晚的安靜。

載匯似乎這才緩過來:“兒子,怎麽了?”

“我,我餓……”金溥佑怯生生的說道。

昨天傍晚到現在,兩人幾乎都沒吃東西,也就早晨出門時,隔壁胡爺遞過來倆貼餅子,但父子倆都想不起來究竟是吃了,還是不小心掉半道上了。

“找你額……”載匯說了一半,忽然停住,整個人也像是被人從正麵狠狠踢了腳,身體怪異的向後彎,隨即又好像吃了彈簧似的佝僂著。

“噢,噢,孩子,你且緩緩,我,我給你蒸窩頭去……”載匯說著,從**直直的從**站起,大概是因為坐久了,血肉麻痹,他差點摔倒在地上。

“爸爸”

“嗯?”載匯剛站直,聽到兒子叫喚連忙看過來,隻是他顯得更叫怪了,常人無非是扭個脖子,他卻整個人以腳後跟為軸心,慢慢地轉了過來。

金溥佑心裏發毛,常人哪兒有這麽轉身的,這分明是戲文《莊周戲妻》裏那紙人二百五的動作,放在往常,他肯定要和爸爸沒大沒小幾句。

此刻恐懼與疲勞讓他無法言語。

載匯隻是看著兒子,也不說話,眼神不再像昔日似的有光,朦朦朧朧,似乎精氣神都耗散盡。

“爸爸,我意思是,這都大晚上了,咱也別蒸窩頭了,幹脆下點棒子麵兒粥吧……”

“噢,噢,好,你歇著,爸爸給你弄去,你乖乖等著,爸爸,爸爸給你做吃的去,你別亂跑,啊,別亂跑……”載匯嘴裏不停地呢喃嘀咕,好像傀儡人似的往廚房而去。

金溥佑想了想,還是**下來,穿上鞋子打算去廚房幫幫手,他知道自己爸爸一輩子沒進過廚房門,從前都是媽媽一手操持的,哪怕載匯擼起袖子要搭把手,也被趕出來,聲言廚房是女人家的天下,大老爺們笨手笨腳的不是打翻醋罐子就是敲碎碗。

反而是金溥佑,他記得小時候,爸爸出門幹活,媽媽就把自己背在背上,在廚房裏忙忙碌碌,等到坐下來燒火時,便將兒子從背上解下來,抱在懷裏,小家夥看著紅彤彤的爐膛咯咯直笑,要伸手去撈,卻往往挨下巴掌,等再大些,媽媽在灶台上忙,燒火的事情便由兒子代勞。

尤其是冬天,貼著暖陽的灶台,看媽媽忙忙碌碌,間或還有在爐膛裏煟熟的山芋吃,用過筷子夾出來,吹去表麵上的浮灰,小手卻被山芋皮燙得哇哇叫,是媽媽接過山芋,剝掉皮,吹涼了再塞到他嘴裏。

有時候還會買幾個銅子兒的白果,放到鐵鍋裏,慢慢的炒,火候到了,那硬殼就會裂開,媽媽最清楚什麽時候會裂,提前蓋上蓋子,於是果殼彈在蓋子上崩崩的作響,等沒聲音了,掀開蓋,就有軟糯的白果仁兒吃,帶著一點點苦,可吃在嘴裏卻特別爽利。

媽媽一開始總是說,這東西有毒小孩子不能多吃,可經不住哀求,最後總是金溥佑眼睛裏冒出得逞的光來,媽媽看在眼裏就刮他鼻子“你個精怪皮猴!長大了得像你爹那樣有學問!”

雖然是八月,金溥佑覺得好冷,他想快點躲到廚房去。

可腳步剛跨入就聽到一聲嘶吼。

載匯一手提著鍋蓋,整個人在不停地發抖。

“爸爸,爸爸,你怎麽了”金溥佑趕緊衝過去,他知道自己的爸爸狀況並不好,這時候他一定得自己站起來。

“你看,你看……”載匯麵目猙獰而痛苦,渾身上下打擺子似的搖晃,他左手捂著臉,右手提著木頭鍋蓋指著灶台上那口大鍋。

金溥佑踮起腳尖看去,刹那間心口劇痛,腦袋裏的嗡嗡聲也起來了。

鍋裏一屜黃澄澄的窩頭,已經有些發蔫兒,顯然這是昨天烏雅氏出門時就蒸好的……

當晚,爺兒倆就著水缸裏的涼水,費勁巴拉地咽下冰涼的窩頭,隨即也沒洗漱,倒在炕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