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謁順陵2
然而,就這麽抬眼可見的距離,他們卻怎麽都走不上去。
風雪之中燈光晃動搖曳,朱聿恒看到祖父的臉色略顯灰敗。
大祭時辰將至,而君臣被困於神道之上不得叩拜山陵之事,一旦被天下人知曉,必定會浮動朝野人心,引發無數風波。
但,皇帝最終掩去了慍怒,隻抬手緊按朱聿恒的肩,道:“好,那朕今日便在此處,看朕的好聖孫破陣!”
朱聿恒鄭重點頭,握了握隨在他身邊那個“侍衛”之手,示意他在這邊陪護自己的祖父與父親。
侍衛略一遲疑,低聲問他:“陣法布置,你已經探明了?”
他點了一下頭,說道:“八九不離十,隻是未能探測到陣法樞紐,還需要略加計算。”
侍衛便再不多言,握了一握他的手,轉身向著皇帝與太子快步而去。
朱聿恒目送他護送皇帝與太子至神功聖德碑亭簷下,回頭吩咐滎國公:“調集兩百順陵衛,人手一盞燈籠,聽候差遣。”
順陵衛有五千之數,多駐紮在陵園之外,滎國公一聲令下,立即便調集了兩百精壯過來。
朱聿恒傳令,所有衛兵攜帶燈火上山。
但與之前不同,兩百人並不是全部跟上去,而是分布在神道上,十步一人,提著燈籠站立在道中,照亮神道。
暗夜風雪中,燈籠的光依稀勾勒出整條神道的走向與輪廓,與往日一般向西北而上,如鬥柄彎折,毫無異狀。
唯一的角度、唯一的方向,卻讓祭陵的一百二十人盡數迷失,仿佛天地間有個看不見的洞窟正在前方張大巨口,將空間徹底吞吃,不留任何下落。
一旁正替太常寺卿揉著腳踝的小宦官,張了張嘴,小聲囁嚅道:“這……這難道是民間俗謂的鬼打……”
話未出口,他發現周圍不少人都看向他,嚇得他立即止住了自己的口,把後麵的“牆”字吞到了口中,跪伏於地,渾身顫抖不敢抬頭。
“荒唐!”朱聿恒朗聲道,“太祖聖陵,何來山野詭談之說?以本王之見,必是這場風雪迷亂了眼目,或是有人膽大妄為,竟敢在太祖山陵裝神弄鬼!”
說罷,他抓過旁邊人手中的火把,示意滎國公及諸葛嘉率人跟上:“走,隨本王一探究竟。”
順陵衛們打著燈籠,如一條火龍自幽暗的山間蜿蜒排布。
神道上依然是狂風暴雪,天寒路滑。但每走一段路,率先引路的滎國公便會抬手抹去堆在神獸上的積雪,露出下方堅硬的石質,確定神道並無異常。
待到十二對或站或立的神獸走過,神道也已到了拐彎之處。
隻是,一拐彎之後,他們麵前出現的,依然是蒼茫的風雪大地。像是走到了天地間一個慘白深淵中,前方及左右,全不見望柱、翁仲與文武方門的蹤跡。
朱聿恒的目光在風雪籠罩的山丘上掃過,思忖著順陵之中、神道之上,竺星河究竟會如何在這一片虛空中,創造出空中樓閣?
回頭看滎國公跟在身後,神情與旁人一般緊張,朱聿恒不動聲色地走到他身邊,不談順陵之事,卻問起了其他:“國公可知,李太師前日於家中辭世之事?”
滎國公一臉沉痛,道:“老臣與李太師多年相交,聽聞噩耗,至今恍惚。”
“國公與太師總角之交,六十年莫逆,真叫人敬歎。”
滎國公神情微動,口唇囁嚅了一下,卻並未說什麽。
而朱聿恒已經轉換了話題,看向神道旁邊的石象石馬,問:“滎國公適才已經驗看過了,這是原來的石雕吧?”
被積雪厚厚覆蓋的神獸,隻留下高大的形狀,唯有腰間被滎國公拂開了一層積雪,露出了下麵的巨石痕跡。
滎國公神情不定:“這……如此巨大的石像,當初要花費千百人才能將其艱難運送過來,若不是原來的,難道……還有其他假冒可能?”
“若是石像,自然不可能,但如果……”朱聿恒朝他笑了笑,抓緊手中的火把,向著麵前巨大的石像重重揮去,“它不是石頭呢?”
火把直擊被積雪掩埋的石像,火光與碎雪同時迸射,高大的像身竟被火把擊出一個大缺口,令周圍人不約而同發出一聲驚呼。
那高大的石頭像,竟然隻是樹枝加積雪堆成,徒具石像模樣而已。
諸葛嘉的目光落在那片被滎國公拂拭出來的石頭上,抬手一掰,那薄薄的灰白石片應聲而落。
原來,整堆積雪之上,隻有這幾處顯露出來的地方是石頭,而眾人被風雪所迷,寒凍之中滎國公已經率先掃出了石片,確定底下是石頭,誰還會將整座石像上的積雪都掃清查看?
見這邊的石像有異,把守神道的順陵衛立即將其他的石馬神獸推倒,一時間驚呼聲此起彼伏。
“這邊的獬豸也是雪堆!”
“這邊……麒麟身上有一半是雪堆!”
滎國公站在神道之上,一時震驚得久久無法回神。
而朱聿恒卻隻瞥了他一眼,返回到神道第一對石獅旁,抓過順陵衛的長矛,向著獅身上方掃去。
上方一尺來高的積雪被一掃而下,獅子頓時矮了一截。
廖素亭“咦”了一聲,道:“這獅子,怎麽好像變矮了?”
“不是獅子矮了,而是我們的神道變高了。”朱聿恒冷冷道,“有人在順陵中,變出了另一條道路。”
“殿下,如此情勢之下便別開玩笑了吧,這裏明明隻有我們走慣的這一條道,哪來另一條?”滎國公強笑道,“再說了,道旁還有這麽多高大神獸夾道,新路能往哪邊辟去,才可將神獸全部遮掩?”
朱聿恒聽若不聞,隻向前再走一段,邁到第二對神獸獬豸旁邊,然後揮手掃雪。
那看起來如以往一般高大的獬豸,居然有半身都是雪,其餘的全都埋在雪下,與站在道旁的他們竟差不多齊平了。
朱聿恒指著麵前這陡然變矮的石獸,開口道:“腳下。”
眾人知道他是在回答滎國公剛剛的問話,望著那矮了半截的神獸,一時都是麵麵相覷。
諸葛嘉跺著下方堅實的道路,顯然想起了當初在榆木川迷路時的情形,忍不住問:“殿下是指,風雪彌漫將路墊高了?但,即使風雪再大,也不可能將原來的道路徹底掩埋吧……”
“確實不可能。但,有人借助此時天氣,在山陵地形上抬高一層,在空中微不可查地偏轉角度,讓我們淩空走到了另一座山頭。而風雪讓我們感覺遲鈍,以為滑跤難走是頂風冒雪的原因,其實,這是神道的坡度與夾角都變大了,所以導致上行艱難!”
滎國公驚慌地踩著腳下道路,道:“可臣等每日來此布防,甚至昨日還巡視了一番,如此浩大的神道……就算神獸石像是雪堆的,人力也不可能在晝夜之間辦到啊!”
諸葛嘉也有些遲疑:“屬下聽說,當年建造這條神道發動數萬民伕,花費數月才堆建而成,如今這短短時間,就算對方能撒豆成兵飛速改道,咱們守陵的這麽多人,也不可能不察覺啊!”
“何須那麽多人,那麽大動靜?”朱聿恒一指天空紛紛揚揚的雪,道,“這嚴寒天氣幫了對方大忙,他隻需要幾個人加以配合,立即便能搬山倒海,做到這一切!”
說罷,他抓起一盞紙皮燈籠,率眾人大步走向神道中央。
神道旁偽裝的雪塑已被清除,他以步數丈量,借兩邊逐漸隱沒的石像為參考,在走了約有百十來步之後,腳步才慢了下來,尋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一處關鍵所在。
毫不猶豫地,他示意眾人與自己一起,將手中燈籠一把拋向那一段神道之上。
數十個燈籠與火把一起拋下,燈籠中的蠟燭傾覆,外麵的紙皮連同竹骨架頓時熊熊燃燒。
不消片刻,下方的雪道頓時開始融化。
消融的冰雪下,露出的赫然是凍在冰中的秸稈。
冰塊中間夾雜了秸稈,便凍得極為堅硬,五大三粗的侍衛們一擁而上,向著地下一腳腳踹去,卻始終未能將其搗毀。
直到下方傳遞來柴火,在冰道上燃燒,下方才被轟然燒穿一個洞。
就在火堆墜下的刹那,朱聿恒已高高躍起,直擊下方機關樞紐的最中心。
霎時間,眼前雪氣彌漫。轟然聲響中,腳下神道整條坍塌,帶著朱聿恒疾速向下墜去。
但朱聿恒早已推算過下方的結構,在他率眾走過神道的那一刻,下方每一個受力點便都已在他腦中清晰呈現。
在下墜之際,他的日月出手,勾住旁邊的立柱,在空中稍頓。夜明珠的光華一閃而過,讓他瞥見了晃**之中,地下支撐的結構。
如他所料,這條假神道正是數根木頭搭成的疊梁拱形狀。交錯搭置的豎梁由橫梁相卡分攤荷載,上麵越是重物相壓,下方結構便越顯穩定。
而在這幾根木頭疊成的架構之上,鋪上一排厚厚秸稈,再澆水濕透,被牢牢凍住之後,便成了一條堅實無比、向上延伸的天路之橋,徹底覆蓋並偏離了原來的神道,將所有人指引到了預先設好的陷阱埋伏之中。
這便是突破了空間限製的五行訣之力。大如榆木川的山脊,小如橫斷山夜間山道,隻要借助天象地形,便能以結構交錯之力將一切延伸至空中、地下,憑空營造出改天換地的效果。
而,這也是五行訣轉變了道路與方向之後,為什麽都需要一個“陷阱”作為後手配合的原因——
因為,無論是在榆木川以疊梁拱改換山脊,還是在橫斷山中憑空造出一個懸崖,抑或是在這山陵之中轉換神道,在吞噬了空中或者地下的空間後,都必須妥善處理這個多出來的空洞,否則,設陣手法便難免出漏洞。
而如果這空間變成了陷阱,於是在解決合理存在的同時,更能埋伏下潛藏殺招,於天羅地網後再翻出森羅地獄,無人能逃。
電光石火的瞬間,朱聿恒查明下方結構,印證自己的猜測後,隨即落於木梁構造間隙中。
如他所料,陣法構造薄弱處被擊破的刹那,潛藏的陷阱立即發動。
劈麵風聲響起,暗處坍塌震顫聲傳來,機關已發動自毀,疊梁拱的所有梁柱一起向著朱聿恒重重壓了下來。
在坍塌的刹那,朱聿恒手中日月收緊,身軀一翻,疾躍上卷,抓住疊梁凹處略緩了一緩,隨即提氣上躍,穿透下壓的冰雪與梁柱,縱身躍出黑暗。
但,就在他脫困之際,麵前炫光連閃,一圈光華已籠罩住了他。
是橫斷山脈中那具日月,幽光熹微,從漫天夜雪中破出,向他襲來。
朱聿恒凜然不懼,畢竟對方並無棋九步之能,隻是仗著武器鋒利,操控日月的手段卻並不高明。
神道坍塌,劇烈搖晃中周圍人早已不見,朱聿恒毫不驚懼,手中華光閃動,迎擊對方日月。
但,就在必中的刹那,他的日月驟然散亂。而對方的日月卻陡然暴起,在原本隻能控製一波發射的基礎之上,又更增一層,如滄海水浪,層疊推來。
短短時間之內,對方手法突進,大出朱聿恒意料。
猝不及防下,他催動日月回防,阻斷對方攻勢。
然而,對方手中原本平推的第二波攻勢,忽然傾斜散亂,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向著他撲擊而來。
六十餘枚利刃,仿佛突然脫離了控製,打出了第三波無序攻勢。
朱聿恒的日月雖然回防,但根本無法在片刻間防守住那混亂無序的進擊,轉瞬之間,對方的日月已在他的身上擦過,割出數道傷痕。
但也就在這一瞬間,他眼角餘光瞥見了雜遝薄刃之中,一道瑩潤的銀光,如彗星襲月,穿透紛繁光華向他襲來。
竺星河的春風。
朱聿恒立即明白了,為什麽對方能突飛猛進,讓日月辟出多道攻擊。
竺星河的春風,能影響甚至驅動日月軌跡。而對方的日月便是借春風之力,因此而擁有了數重攻擊之力,模擬出了棋九步之威。
黑暗中風雪彌漫,春風攜萬千日月之光向他襲來。朱聿恒如今身體尚未平衡,在他們的聯手夾攻之下,唯有迅速以日月護住全身,光芒縱橫滴水不漏。
可惜竺星河本就是最擅長預判方位之人,他手裏的春風是短武器,比需要天蠶絲操控的日月更為迅捷,無孔不入。
隻聽得輕微的“嚓”一聲,竺星河已經抓住日月縱橫間微不可查的縫隙,轉瞬即逝的光芒直刺進了朱聿恒全身的光華之中。
朱聿恒反應神速,硬生生憑著手中日月偏斜的角度,立即回防自己的要害部位,抵住了春風的入侵。
就在春風被阻得緩了一緩的刹那,風雪中流光乍現,卡住了那縷直刺朱聿恒的銀白光芒,硬生生將它停在了朱聿恒胸口半寸處。
春風受製,竺星河的手在空中滯了一下,下意識瞥向流光來處。
一身侍衛服製的阿南,正將臂上的流光一收,向著這邊奔來。
腳下的疊梁拱已經搖搖欲墜,風雪中發出“哢哢”的可怕巨聲,即將散架。
而她踏著動**的地麵飛奔而來,不管不顧,堅定地落在了朱聿恒的身旁。
朱聿恒雖然並未中招,但身上的衣服已被春風的氣旋割出道道破碎血痕。他退了半步,與她並肩而立,與麵前二人在劇烈的晃**中對峙。
阿南的目光落在竺星河的身上。他一身縞素,手持春風,站在橫亂雪風之中,依舊是皎潔高雅的模樣,隻是他的臉上,蒙了一層麵紗,遮住了真麵目。
阿南的目光下移,迅速掃了他的手一眼。
那雙原本修長白皙的手上,盡是斑斑黑痕,伴隨著潰爛的血痂,觸目驚心。
魏先生的藥方確切無誤,竺星河這輩子,都要全身帶著這難以愈合、無法見人的疤痕,度過餘生了。
她的心口像是堵住了,好大一陣難受。
曾經視若性命的男人,如今終究變成了站在對麵的敵人,明明白白,無可躲避。
竺星河的目光轉過她的麵容,瞥向了她身旁的朱聿恒,一貫疏淡的眸子中,跳動著仇恨嗜血的火焰,令人心驚。
“阿南,這是我們朱家的恩怨。你若是還顧念舊情,就別橫插一腳。”
阿南揚頭道:“公子,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光風霽月的坦**君子,何必與蛇鼠為伍,在你先祖大祭中,攪出這麽大的風浪?”
“嗬,此處不過是山陵外圍,驚擾不了寶頂之上的太祖皇帝。我也要讓他老人家在泉下睜開眼看看,他的不肖子孫們,為了爭權奪利,如何殘害手足,屠殺至親!”竺星河一指後方皇帝與太子所在的碑亭之處,厲聲道,“相信太祖皇帝在天有靈,必會除邪懲惡,主持公道!”
青衣人在旁陰惻惻道:“跟他們費什麽話,時辰已到,該是以血洗血之時了!”
春風聲波颯急,催動日月薄刃,橫斜間如萬花迷眼,紛亂萬端。
腳下疊梁拱劇烈動**,眼見便要坍塌,風雪驟急,聲波紊亂,雙方都掌控不好自己的日月。
唯有阿南的流光,迅疾尖銳,一點寒光穿越所有紛爭,直射向韓廣霆的要害。
韓廣霆早已察覺到她的動作,手中日月一放,任由竺星河以春風掌控它,指尖疾收,萬象瞬間自他手中呈現。
阿南的流光頓時停了下來,隻在他麵前一掠而回。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趔趄後退。
地麵動**,她身軀失衡傾倒,眼看要被機關吞噬。
朱聿恒立即撤手,不顧那些即將毀傷自己身軀的利刃,轉身向阿南撲去,將她的手一把抓住,不讓她掉進下方坍塌的機關。
身後日月飛旋,將他後背絞得血肉模糊。
他拉住阿南的手卻紋絲未動,僅憑左臂單手操控日月護住自己,在清空雜亂的相擊聲中,薄刃彼此飛擊,珠玉破碎,與此時的飛雪一般無二。
阿南心口絞痛,隻憑著最後一口氣,死死抓著朱聿恒的手。
她知道,是心口埋藏的那枚六極雷,爆開了。
“哼,西南雪峰上,老夫發動你天靈玉刺,你竟僥幸逃得一命,這一次,我看你怎麽逃!”
竺星河在旁臉色微變,正一遲疑之間,但見他手指一鬆,手中粉末已隨風而去。
竺星河抿緊雙唇,卻終於未再開口。
而青衣人看著死死拉住阿南不肯放手的朱聿恒,陰森森笑道:“好一對同命鴛鴦,死也不肯放手逃生。也幸好她心口這枚是應天刺,而你的督脈早已損毀,牽動不了你的血脈!”
阿南左手抓住朱聿恒,右手在動**扭曲的疊梁拱上狠命一按,終於翻身爬了上來。
她劇烈喘息著,死死盯著麵前的青衣人,問:“這麽說,我身上的六極雷,阿琰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全都是你搞的鬼?!”
“嗬,什麽叫搞鬼?當年若不是為了爭奪天下,朱家人苦苦哀求,我又怎麽會想出這驚世駭俗的法子,重啟天下八個死陣,掀起這般狂風巨浪?”臉上僵死的人皮麵具亦擋不住瘋癲狂笑的模樣,他一指山巔明樓寶頂,厲聲道,“冤仇有解,血債血償!今日便是你們所有人的死期!”
“你怎麽知道,我會死?”看著他那癲狂模樣,靠在朱聿恒身上的阿南,卻忽然直起了身子,朝著他冷冷一笑。
本以為她該因心髒受損失去意識的青衣人,見她居然恢複如常,正在錯愕之間,卻聽阿南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當初在神女山上,我是怎麽從你的六極雷下逃出來的?”
青衣人心下一閃念,猛然瞪大了眼,失聲問:“傅準……?”
話音未落,隻聽得空中振翅之聲傳來,一隻碧羽輝煌的孔雀穿破橫斜雪花,飛到了即將坍塌的神道之上,在空中久久盤旋。
神道一側斜下方,孔雀起飛之處,風雪中站著一條清瘦修長的身影,麵容蒼白,在雪中捂嘴輕咳,正是傅準。
見青衣人向自己看來,傅準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朝他點了一下頭。
“他竟敢……”青衣人咬牙切齒,“違逆我的指令,將你身上最要緊的兩處玉刺給拔除了!”
“不是拔除,他可沒有你這麽喪心病狂,一開始他就隻對我四肢下手而已,心腦之中的,減了分量,不會致死。”阿南說著,揮手向著傅準打了個手勢,“既然你能以玄霜控製脅迫他,就要做好被他反噬的準備!”
孔雀俯衝而下,夜空中聽不見的聲波**開,耳膜劇震。
他們立即明白吉祥天身上攜帶了希聲,唯有按住耳廓,以免失去意識。誰知雙手按住耳廓之際,口鼻一涼,混雜在風雪中的香甜味已經衝入了他們的呼吸中。
“黑煙曼陀羅……”青衣人悶哼一聲,身體一重,腳下疊梁拱軋軋作響,已經再也承受不住壓力。
而阿南與朱聿恒顯然預先有解藥,此時毫無異樣。
青衣人一咬牙,對竺星河道:“我來擋住他們,趁如今還能動彈,無論如何,今日大事必成!”
竺星河一言不發,拔身而起,踏著動**的疊梁拱,向著皇帝與太子所在的神功聖德碑亭衝去。
在他的衝擊踩踏之下,神道之上的疊梁拱終於支撐不住,向著前方轟然坍塌。
竺星河便如踏著一條崩塌的火線,向著前方燃燒,即將把一切化為烏有。
朱聿恒與韓廣霆日月相纏,一時無法脫身,阿南立即追擊上前,去阻攔竺星河瘋狂的攻勢。
但前方的疊梁拱被他踩塌,她腳步虛浮,跌跌撞撞間勉強維持平衡,卻根本無法追上他。
眼看他便要飛撲向神道盡頭,阿南手中的流光驟然飛射向竺星河的背心,希望能阻住他瘋狂的去勢。
但,他身影飄忽不定,在風聲中自然而然地側身閃避,流光轉瞬擦過,隻勾住了他的腰間衣襟,撕扯出一道大口子。
風雪之中,一個發著亮藍色幽光的東西從他的懷中飄落,被風雪卷裹著,迅速地劃過阿南的麵前。
阿南下意識抬起手,將它一把抓住。
她停了下來,右手微微顫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攤開自己的手,看向那被風雪送來的東西。
一隻墨藍色的絹緞蜻蜓。
在周圍呼嘯淩亂的風雪之中,散亂的天光與火光在它半透明的翅膀上一閃而過,耀出一輪輪光彩,格外絢爛迷眼。
前麵竺星河的身子,也緩了一緩,下意識地,他回頭看向她。
阿南緊握著蜻蜓,隻覺得心口猛烈刺痛,仿佛被捅過一刀的陳年舊傷,如今又再度被撕開血痂,將最深的傷口又重新呈現了出來。
她直直盯著竺星河,呼吸沉重,令手心的蜻蜓翅膀微顫,瑟瑟輕抖。
“你……怎麽還有蜻蜓?”
她記得,這蜻蜓原是一對。自己送給竺星河的那隻,被他潛入宮中之時,遺落在了大火之中,就此損毀。
而她那一隻,在她下決心忘卻一切過往、忘卻對公子的迷戀時,放飛在了大漠風沙之中,消失於天邊。
為什麽,被她遺棄的這隻蜻蜓,如今又出現在他的身邊,被他如此珍藏著?
仿佛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與震驚,竺星河如同濃墨般的眉眼盯著這熠熠生輝的蜻蜓,眼中瘋狂的戾氣也似抹除了幾分。
他想告訴她,在玉門關,知曉她去意已決的時候,他終於強迫自己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固執自傲,改換了衣裝,要進敦煌去找她。
可大漠中,落日下,他一抬頭看到了孤城之上,緊緊相擁的二人。
曾經緊跟在他身後、希望他能回頭看一眼自己的人,如今將自己的麵容靠在了別人的肩上,與他最恨的人緊緊相依偎。
那一刻,整個天地都被長河落日染成了昏黃,風沙仿佛狠狠穿過了他的胸膛,將他的心擊出了一個永難彌補的空洞。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和阿南在一起的。他的人生在黃金台上,高不可攀,眾生都要仰望他。這世上,沒人有資格與他相攜一生,沒有人配得上他的傾心愛慕。
即使是與他無數次浴血奮戰的阿南,即使他的目光早已不自覺地停在她的身上。
他其實也曾想過,如果是阿南的話,以後若是大事成就,他會允許她一直待在自己的身邊,他也會給她最好的待遇,給她應得的名分,適當的溫柔與縱容。
他一直是這樣以為,也是這樣決定的。
可誰知道,回到了陸上之後,她會遇到別的人,她的心也會漸漸轉移,直至最終將一切投注於另一個人身上,而那個人,卻剛好是他最大的仇敵,他最想要除掉的人。
而他親眼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親眼看到她遺棄了他們的定情信物。
這陳年往事中她為他製作的蜻蜓,在風沙中直飛向天空盡頭,原本該徹底在這個世上消失。
但,他卻調轉了馬頭,向著落日追去。
在風沙中,他以五行訣追循風向聚散,穿越那茫茫的金黃沙礫、如割風刀,終於找到了沙丘之上被塵土埋了半截的蜻蜓。
他將這被遺棄的蜻蜓緊緊握在手中,在已經轉為暗紫色的暮色之中,佇立了許久許久。
直到暮紫散去,天河倒懸,他才如夢初醒,在星空之下,大漠風沙之中,抽出了蜻蜓的口唇,取出了裏麵的紙卷,捏碎蠟封。
那上麵,很久很久以前他寫給她的話,依舊墨跡如新——
“星河耿耿,永傾司南。”
這是她在做好蜻蜓之後,纏著他說要有他的東西作鎮,於是他便給她寫了兩行字,並且親手封蠟放入其中。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星河耿耿,永傾司南。
那時阿南問他寫了什麽,他卻不肯回答,隻告訴她說,等到適當的時機,她可以再打開來看。
她不滿地噘嘴,問什麽是適當的時機。
他笑而不答,心想,或許是,他終於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以給她安定未來的時候吧。
她一直很聽他的話,看這紙條蠟封的模樣,她也確實未曾取出來看過。
其實在放進去的時候,他還曾有些遺憾地想,阿南這樣的人,也未必能看得懂吧。
畢竟,她回到陸上之後,學會的曲子也不過就是些“我事事村你般般醜”之類的鄉野俚曲,又哪裏會懂得他在南方之南中寄托的心意。
隻是走到如今這一步,懂不懂,愛或者恨,也都沒有意義了。
隔著暴亂夜雪,阿南就在不遠處。
她緊握著蜻蜓望著他,如以往多次那般,對他說道:“公子,回頭吧……前麵已經沒有路了。”
而他深深地望著她,恨意深濃:“確實沒有路了,今生今世,我麵臨的,隻有絕路。”
父皇駕崩時,他曾跪伏於他的遺體之前,流淚發誓。
今生今世,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必要奪回屬於父母的、屬於他的、屬於所有追隨他們逃亡舊臣們的一切。
九重宮閣之上,接受萬民朝拜、指點千山萬水的至尊,本該是他。
他如何能接受自己這一輩子,成為一個苟活於蠻荒海島之上,最終子子孫孫飄零海外、朽爛成泥的蠻夷。
可如今,一切皆成泡影,異族難求,內亂已平,就連他也自食惡果,成了一個渾身奇癢滲血的怪物。
再忠誠的舊屬,也不可能擁戴一個無臉見人的亡命皇子,更何況如今“山河社稷圖”悉數被清除,助力被全部摧毀,他已一無所有。
但至少,他不會放過仇人,不會容忍他們繼續在這世上占據原本該屬於他的一切,逍遙快活。
“我,總得有麵目,去見我的父母!”
阿南眼前如電般閃過老主人去世的那一日,洶湧澎湃地拍擊在山崖上的海浪,以及夾雜在海浪之中,公子那壓抑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那時候年少的她並不知道,這裏麵夾雜了多少血淚,如何徹底改變了公子的一生。
從那一刻起,他在這世上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將仇家送入地獄。
尚未等她從驚悸中回神,竺星河已狠狠轉身,向著麵前的四方城撲去。
她隻聽到他留下了最後的一句話——
“阿南,快跑……”
他的身軀向後仰去,撲向了神道盡頭那座被無數燈火映照的、停歇著皇帝與太子的碑亭。
這是燕王在篡位登基之後所建,裏麵立著他為顯耀功績、撫慰人心所立神功聖德碑,原非順陵一部分。
森冷的風雪之中,阿南忽然意識到了竺星河要幹什麽。
他中了黑煙曼陀羅,已經再沒辦法遠程操控他設下的陣法中樞,如今唯一能啟動那必死之陣的手段,隻有……
她瘋狂前衝,抬手抓去,卻隻將手中蜻蜓一把甩了出去,尾部的金線被她一把扯掉。
蜻蜓體內的機栝頓時啟動,輕微的“嗡”一聲,這墨藍的蜻蜓振翅而起,金光流動,燦爛無比地盤旋著,在這黑暗的風雪中,畫出流轉的光線,帶著令人窒息的美。
而竺星河的目光,穿透黑暗,最後望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白衣如同一隻蜉蝣的翅翼,招展著,又被黑暗徹底吞沒。
在最後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閃過了某一日某一處的海上,紅衣似火的阿南,站在碧藍的海天之中,海風獵獵吹起她的衣袖。
不記得具體的時間,也不記得具體的地點,隻記得那時日光燦爛地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笑容比粼粼碧波更為動人。
他狠狠地別過了頭,看向四方城下方的一塊凸起,提起全身僅剩的力量,向著它重重墜落。
轟然震動中,坍塌的神道如火線蔓延,直衝神功聖德碑亭。
拱券門下地麵陡然裂開,現出巨大的黑洞,裏麵有銳利的金芒閃過。
竺星河卻仿佛未曾看到,他的身軀撲入了那黑洞之中,隨即,推動了那些灼眼的金芒。
鍾山雷動,碑亭重簷歇山頂的金黃色琉璃瓦瞬間崩塌。
山陵中泛起巨大的雪浪,向著下方奔襲而來,驚天動地。
耳聽得轟隆巨響,阿南與朱聿恒都不約而同地抬起手臂,撲倒在地,阻擋住傾瀉於自己身上的冰雪。
凍硬的雪塊亂砸於他們身上,讓他們無法抬頭。
唯有前方的劇震久久不息,碑亭坍塌與傷者哀嚎聲傳來,聽來如置身煉獄。
待亂砸在身上的冰雪稍停,朱聿恒立即爬起來,向著後方碑亭奔去。
一夜驚變,已是黎明破曉時。
淡薄的晨光下,神功聖德碑亭已成廢墟,昨夜還在燈火下輝煌奪目的紅牆金瓦,如今隻剩了斷牆頹垣,下麵有傷者艱難伸手,卻被壓在磚瓦之下,掙紮不得。
天空風雪已停,但被爆炸激起的雪屑,此時還散亂地飄於空中,未曾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