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鵬金翅

月牙閣後平房外,廖素亭一見阿南落地,立時急道:“南姑娘,梁鷺劫持了楚先生與金璧兒!”

阿南往內一看,梁鷺的刀正抵在金璧兒心口,衝著對麵的楚元知冷笑道:“表姐夫,摸出你身上那柄匕首,想要表姐活命,你就把自己的手筋給斷了!”

楚元知臉色慘白,右手抖抖索索地摸到自己腰間的匕首,正抵在臂彎處遲疑之際,隻聽金璧兒驚叫一聲,梁鷺抵在她胸口的刀尖送了半寸,她心口頓時一股鮮血湧出,染紅了衣襟。

“璧兒!”楚元知失控嘶喊,眼圈頓時通紅。

“怎麽,心疼啊?平時看你們那麽恩愛,就讓我瞧瞧是真的還是假的!”梁鷺的刀尖順著金璧兒的胸口往上挪移,抵在了她的咽喉處,眉頭一豎厲聲道,“反正你的手早就廢了,拿它來換金璧兒一條命,你舍不得?”

看著金璧兒咽喉處迅速沁出的血珠,楚元知抓緊了匕首,當即便朝著自己的臂彎狠狠紮下去。

就在刀尖即將觸到皮膚的瞬間,流光在室內一閃而過,將他手中的匕首卷住。

阿南一甩手,匕首脫手,當啷一聲掉落於地。

她一腳踏進屋內,說道:“這可不行啊,楚先生。月牙閣上正危急萬分,就等著你去解決呢,你的手怎麽可以出事?”

楚元知沒有回答她,隻倉皇地看向麵前金璧兒。

梁鷺氣急敗壞,陰狠地瞪了阿南一眼,壓在金璧兒頸中的刀子更重了一分,鮮血順著刀子滑落,滴滴落在胸口。

“楚元知,你已經殺了我表姐父母,難道還要眼睜睜看著她去死?”梁鷺咆哮道,“二十年前你放火焚燒驛站,把我表姐全家都燒死了!你要有人性的話,就給我撿起刀子,在你妻子麵前替自己贖罪!”

楚元知如遭雷殛,整個人頓時搖搖欲墜。

他竭盡全力遮掩了二十年的罪孽,居然在此時被一口喝破,以最無可挽回的方式,呈現在了金璧兒麵前。

阿南亦是心口一緊,立即看向金璧兒。

原本在梁鷺的挾持下抖抖索索的金璧兒,此時驟然聽到梁鷺的話,頓時瞪大了雙眼,直直地盯著楚元知,雙唇顫抖,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胡說八道!”見事態即將無法挽回,怕楚元知真的就要撿起地上的匕首自戕,阿南立即撕破了此時局勢,指著梁鷺怒道,“口口聲聲表姐、表姐夫,你以為自己真是什麽梁鷺?北元王女,你這種假冒作祟的人,也敢在我們麵前胡言亂語,編造事實,張口便來?”

楚元知與金璧兒還在震驚悲慟中,來不及反應,而梁鷺聽到阿南猛然喝出“北元王女”四字,身體便是陡然一僵。

阿南反應何等迅疾,隻需對方這一瞬間失神,她的流光早已出手。

一抹弧光纏上梁鷺持刀的手臂,迅疾一轉,她隻覺得手臂一涼,手中刀便不受控製,當啷落地。

右臂鮮血噴湧而出,梁鷺才感覺到鑽心劇痛,叫了出來。

本已呆滯的金璧兒,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從她的禁錮中衝出,向著麵前的楚元知撲去。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都是淚如泉湧。

梁鷺捂住已經徹底沒有了力氣的手臂,靠在牆上,死死盯著阿南,從牙縫間拚命擠出幾個字:“你說……什麽?”

“怎麽,你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不可能被人察覺嗎?”阿南一步跨到她的麵前,足尖挑起地上的短刀,踢到牆角。

“可惜你再怎麽掩飾自己,也改變不了出生之處的習慣。在金姐姐幫你折衣服之時,就因為門襟向下折疊,你便大發雷霆,認為我們在咒你。”她走到梁鷺麵前,俯頭緊盯著她道,“當時我隻覺得你脾氣古怪,後來才發現,原來北元風俗,衣服前襟向下是在收拾遺物!”

“就算我知道北元風俗又怎麽樣?”梁鷺咬緊牙關,狠狠道,“北元王女,早已被你們設計害死了!死在你們疆域中!”

“怎麽,為了挑動邊關血雨腥風,寧順王難道真舍得讓親生女兒慘死?”阿南冷笑一聲,“不過,死一個侍女瑙日布,那肯定無關緊要。”

“瑙日布……她為了弟弟害死王女,事發後畏罪跳井身亡,人人皆可作證!”

“怎麽會呢,你不是好好站在這裏嗎?”阿南抱臂打量著她,聲音嘲諷道,“寧順王在挑選送嫁人之時,選擇的都是未曾見過王女的人員。所以,你完全可以在出發前便與侍女換了身份,一路頂著‘瑙日布’的名號行事。送嫁隊伍的人說,王女整日悶在車中神思恍惚,而侍女卻頤指氣使,所謂夢見自己被火燒死之語,也全是從侍女口中傳出。在發現了瑙日布那封密信之後,眾人皆以為這是她為了救弟弟而替北元王女選好的死亡手法,可其實呢,一切恰好相反。”

阿南說著,從懷中摸出那個金翅鳥頸飾,在她麵前亮了亮。

“這是我在地下水道撿到的、屬於北元王女的頸飾。讓我來猜測一下當時的情形吧——你早已在瑙日布的衣領口縫了以噴火石所製的紐扣,當日趁著下雨,便與她一起走下凹地,在眾人都看不見你們之時,一把扯掉瑙日布頸上的金翅鳥首飾,將手中傘傾向自己。瑙日布頸間的噴火石紐扣失去了遮掩,立即在暴雨中劇烈燃燒。咽喉受損,瑙日布迅速失去意識,死前唯一的動作,應該就是抬手扼住自己劇痛的喉嚨,因此造成了那般怪異的死狀。

“接下來,你便裝出害怕的樣子,留下瑙日布被漢人脅迫的證據,借跳井死遁,與早已聯絡好的青蓮宗會合,冒充起了梁家早已不知下落的雙生姐姐梁鷺。唐月娘機關算盡,在月牙閣設下噴火石、弩箭、六極雷三重殺機,而你則以自己跳的舞難度太大,需要人幫助為由,帶唐月娘混入月牙閣,並在發現隨行中有擅長六極雷的楚元知之時,負責解決掉他。”

阿南逼近她,一字一頓問:“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旁邊的楚元知與金璧兒終於回過神來,兩個人相扶著站起身,不敢置信地望著麵前的梁鷺:“表妹,你……”

“呸,我是北元高貴的王女,誰是你們表妹!”梁鷺無可抵賴,終究露出猙獰嗤笑,“憑什麽?憑什麽同是草原的兒女,男人能劫掠廝殺,為我北元百姓開疆擴土,我做女人的卻隻能被送來和親,要乖乖做異族的女人,到這邊來做小伏低忍氣吞聲?”

阿南冷冷道:“你是為兩國交好而來的,邊境亦有不少百姓盼著你能帶來和平,讓他們免受戰火之苦。”

“為兩國交好?笑話,我隻相信以力服人!如果不能騎馬持刀把你們打怕、打服,靠一個女人用身體能哄得住男人?就算哄住了,又能撐多久,又是什麽光彩的事?”臂上血流如注,她臉色已現慘白,瞪著阿南的陰狠之色卻愈發濃重,“我小的時候,能騎最烈的馬,射箭摔跤誰也不是我的對手。可在我父王當上了寧順王之後,他便逼我學習漢話、練習歌舞,因為他已經策劃好了我的命運,要將我像牛羊一樣送出去!可邊關的戰火,兩國的仇怨,不可能靠我的歌舞解決,隻有鮮血與殺戮,才能血洗仇怨!”

“那你的侍女瑙日布呢?你不願意放棄自己放肆快意的公主人生,她卻生來便要服侍你,甚至在最後,還要作為你脫身的工具,慘死於火中。你自己的命便要過得瀟灑自在,其他人就要為你鋪路,憑什麽?”

她目光中的狠戾終於閃爍了一下,但隨即便被狠狠壓了下去,她嘶吼道:“憑我是北元尊貴的王女!”

“你既然是王女,享受了尊榮,就該同時承擔起責任,承擔起百姓的期望。”阿南盯著她,厲聲道,“隻有得到,沒有付出的人生,這世上怎麽可能存在!”

她身體劇烈顫抖著,氣息急促,最終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楚先生,我們走!”阿南再不理她,轉身便向外走去。

就在她跨過門檻之時,身後忽然傳來金璧兒失聲的低叫。

阿南回頭一看,王女跌在牆角,那柄沾了金璧兒鮮血的利刃,已經被她自己送進了胸膛。

阿南默然看著她,而她嗆咳出無數鮮血,痛苦不堪,臉上卻兀自對她露出一個凶狠笑意,在滿臉的鮮血中,顯出猙獰,也顯出悲愴:“別想帶我去羞辱父王……我踏出王庭之時,就再也沒想過要……活著回去!”

阿南知道她已必死無疑,抿唇沉默了一瞬,走到她麵前,蹲下來將金翅鳥塞進了她的手中。

“帶走吧,這是屬於你的,你丟不掉。”

她茫然舉起自己的手,死死盯著金翅鳥看了片刻,將這北元王族的尊貴象征緊緊按在了鮮血不斷湧出的心口,再也沒有了氣息。

將金璧兒托給廖素亭,阿南帶楚元知急匆匆奔上月牙閣二樓,一眼看見朱聿恒還巋然不動,才鬆了一口氣。

楚元知喘息劇烈,一看朱聿恒腳下的情形,頓時額頭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殿下,千萬別鬆動!”

“放心吧,早就踩半天了。”阿南說著,又問朱聿恒,“四方上下六點中心及分散處,算出來了嗎?”

朱聿恒的腳一直定在這塊地板上,一動不動已有半個多時辰,此時隻覺腿部又麻又脹,如無數的螞蟻在血管中亂鑽。

他無法確定自己的腳是虛浮的還是牢牢踩住地麵,太久僵直的神經已經麻痹,隻能抬手緊按住自己的腿,免得感覺欺騙了自己。

“差不多,你替我爭取的時間剛好夠了。”朱聿恒說著,轉頭對楚元知說道,“楚先生,我隻知道六極雷的一些粗淺理論,未曾深入研究,請你再與我解釋一下”

楚元知定了定神,道:“六極雷為我叔公所創,時逢亂世,他加入拙巧閣抗擊北元,當時閣主傅靈焰與他一起改進了我楚家之學,也因此雷火之法中雜糅進了鬼穀子秘技,有道家陰陽相生之法在。”

隨即,他便取了一截被燒焦的木頭,在朱聿恒麵前畫出了六個點,代表四方與上下,又道:“此地月牙為弦,樓閣為抱,當以三丈一雷、六尺一震之法布設機關……既然中控陣眼在殿下腳底,依照上下相諧之宗,鬼穀子有雲:陽動而出,陰隨而入,爆炸處定在上方。再根據四方互動之法,陽動而行,陰止而藏,爆發之點應隱於木中,以悶炸法雲集響應。又據前後相生之術,陽還終始,陰極反陽……”

楚元知匆匆說著口訣,在地上計算著。

四個方向畫圖計算還能具象,但六極雷多了上下兩處標識,他卻一時無法在地板上描繪出來。

正在遲疑之際,朱聿恒的手一動,袖中的岐中易滑出,他的手指勾住關鍵圈環將其撐開,指著中心點,問:“適才我觀察周邊相互勾連之勢,若中控算作中心這一點,那麽從均衡力道之意出發,是否可將閣內空間看作這個岐中易,那麽,隻需要找出最關鍵的六個支撐點,將其破壞掉,便能使整座樓閣徹底坍塌?”

“是,這也是六極雷的原則——無論何種地勢,隻需要六個點,必定破之。”

“好,那麽以月牙閣的各梁、柱、牆、簷為支撐點,額外附加爆炸衝抵之力,我的計算便不會錯。”生死攸關的時刻,朱聿恒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呼出,然後將手中的岐中易一下撐開,指著第一點,揚聲道:“阿南,西麵簷角第二根椽下。”

阿南流光飛射,足尖一點便躍上了簷角,身體倒仰前傾,手下無比利落,手指尖順著簷角第二根椽子一路迅速地敲擊向前,直到確定了夾角處,臂環中彈出小鉤子,迅疾插了進去,將那處相接的榫卯飛快起出。

填埋於此的火藥在風中頓時散落,裏麵不知添加了何種藥劑,有一兩撮見風即燃,在她周身開出簇簇一瞬即逝的火花。

來不及撣去火花,隻聽朱聿恒又道:“正南,第一根柱子,從上至下,二尺六寸處。”

阿南腰身一擰,在萬千細碎光亮之中翻仰而起,一手勾住橫梁,身形一晃便輕巧踏著屋簷掠去,片刻間已在柱子上尋到了二尺六寸處。

臂環中小刀彈出,利落地插入朱漆柱子之中,隨著油漆破裂的清脆嗶剝聲,刀尖抵到了裏麵一塊堅硬的東西,從聲音辨認,應該是一塊金屬的東西擋在前麵。

她手中小刀順著金屬飛速下滑,確定範圍,紮入柱中用力一挑,金屬塊跳出,藏在朱漆下的細線立即被她截斷。

“正北……”

閣內所有人屏息靜氣,看著朱聿恒毫不遲疑地吐出方位,而阿南絕無猶豫地準確下手,如臂指使,配合得天衣無縫。

四個方位的定點剔除,阿南回到朱聿恒的身邊,略鬆了一口氣。

而楚元知蹲在朱聿恒的腳前,已經確定了陣眼的深度與大小,朝阿南比畫了碗口大的一個範圍。

一番折騰,阿南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

朱聿恒抬手,將幾滴即將滑落到她眼中的汗水抹去。而她隻朝他點了一下頭,抬手示意他將隨身的“鳳翥”交給自己。

定了定神,她將這無比鋒利的匕首持在手中,看向他依舊死死踩住陣眼的足尖。

七層絲緞精細縫合的六合靴,以銀線密密在鞋幫口沿處繡出雲海波濤,將他的腳妥帖地捧住。

“這麽精致的靴子,炸壞了多可惜啊。”阿南抬手彈彈鞋幫,讓韋杭之不由死死瞪著她,不明白這女人在這般危急下,怎麽還能擺出這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握緊了手中鳳翥,阿南利落地向下切去。

她的手既穩且快,鳳翥削鐵如泥,在地板上打出幾個孔後,將匕首釘在正中,然後向下一拍又立時抓起。

地板被挖出了碗口大的一個洞,與楚元知比畫的範圍不差分毫。

楚元知伏下身,急忙去查看地板下方。

下麵一片黑暗,阿南點亮火折子,精銅的鏡麵反射著光線,照亮了切口下的機栝。

借著亮光,楚元知伸手探入下方,細細摸索,微皺眉頭。

阿南看著他顫抖的手,示意韋杭之:“你帶所有人退出。”

曆經過無數大難險境的韋杭之,聽到她這句話,脊背頓時被冷汗浸濕。

他單足跪於朱聿恒麵前,按住他的腳,嗓音微顫:“殿下,讓屬下代替您,將機關壓住!”

阿南抬手一按他的肩,示意他起身:“我知道韋副統你忠心耿耿,可無論交接時如何謹慎,都難免會使壓力產生變化,屆時六極雷發動,咱們都得死。”

“可……”韋杭之張了張口,還待說什麽,朱聿恒抬手示意他,“都下去吧,有阿南和楚先生在,我不會有事。”

韋杭之看向蹲在地上的阿南和伏在地上的楚元知,遲疑一瞬,然後揮手命令所有人退避,將他們遠遠遣到月牙泉外,回身又迅速返回朱聿恒身邊。

阿南朝他一揚眉:“是信得過我,還是不信我呀?”

韋杭之緊緊抿唇,沒有回答。

“放心吧,不會讓你失望的。”阿南聲音低低的,手下卻毫不遲疑,與楚元知對望一眼,確定他準備好之後,點了一下頭。

楚元知深吸一口氣,勉強控製自己顫抖的手,迅速探入了陣眼。

朱聿恒隻覺得腳下輕微一震,他垂眼看向阿南,而她抬頭看向他,雙唇微動:“別動,聽我的話。”

朱聿恒微一點頭,看見她低頭緊盯著楚元知的手,那一貫不正經的麵容上,沁出了一層薄汗。

她的目光中透出冷且堅定的光,定在他腳下的陣眼之上。

楚元知的手按住微震處,他的手雖然微顫,但對於所有動作都了然於胸,流暢地閉鎖了陣芯,將其牢牢控住。

“走!”

原本一動不動的朱聿恒足尖,因為阿南的聲音,身影幾乎是下意識地拔地而起,向後急躍。

陡然脫控的陣芯“錚”的一聲,當即從楚元知的手中彈出。

這是個黑黝黝的六棱形,眼看就要撞上地板之際,阿南的流光早已將其卷住,一把從窗口中甩出,砸向遠處沙漠。

沙丘驟然發出劇烈聲響,疾飛的陣芯在沙中爆炸,揚起了大片塵沙。

直至此時,楚元知才鬆了一口氣,道:“沒事了……清除周邊殘線便可以了。”

朱聿恒的腳在地上實在僵立了太久,聽到他的話,一口氣鬆懈下來,整個人終於有些不穩。

背後阿南將他一把扶住,問:“沒事吧?”

他揉著自己僵直的腿,這才感覺到全身疲憊。神經一直繃緊未來得及思考,此時才感覺到脫離死亡的恍惚與欣慰。

他不由得緊握著阿南的手,感覺這份欣喜也能借由他們肌膚相貼之處傳遞給彼此,讓他久久舍不得放開。

許久,他由韋杭之攙扶著在後方椅上坐下,探手入袖,將那團勾連縱橫的金屬片遞到她麵前,輕聲說:“你送我的岐中易,壞掉了。”

日月近身對敵不方便,這岐中易被他用來擋唐月娘的致命一擊,擒拿絞取利刃,早已歪曲破損。

“壞掉就壞掉吧,你人沒事就好。”阿南看了看,隨口道,“你先收好,等回去後我幫你修複。”

一群人終於脫出月牙閣,走到月牙泉邊。

岸邊菖蒲叢已經被諸葛嘉一把火燒了,他手段向來決絕,將水麵清得一幹二淨後,與士卒一起盯著蒙灰的泉麵。

可惜水麵一片平靜,並無任何動靜。

諸葛嘉的臉色不太好看。周圍布防嚴密,按照腳印來看,唐月娘隻可能跳水潛伏。水域隻有這麽大,她但凡冒一下頭或者水麵有任何漣漪動靜,立馬便能發現——

可是沒有,她消失得了無蹤跡。

“難道說,這泉眼下還有其他水道相連,讓她逃走了?”

打理月牙泉事務的人一致表示,他們在這邊生活了幾十年了,夏天也曾在泉中潛水。泉水很淺,且下麵全是沙地,水是從沙中的幾個小泉眼中沁出來的,絕無任何水道相通。

見眾人斬釘截鐵,諸葛嘉便發狠道:“那就在這兒一直守著,什麽時候憋不住了,總會爬出來!”

阿南看了看波平如鏡的水麵,隻有那朵石蓮花還靜靜漂浮著。

她跳上蓮花,四下看了一圈,水麵確實連個水泡痕跡都沒有。

麵前還有一大堆事,她便沒在上麵浪費太多時間,上岸向著後方走去,想看看楚元知和金璧兒的情況。

“阿南,”朱聿恒望著她身上被火花灼燒出來的破洞,聲音微喑,“休息一下吧。”

阿南略一遲疑,轉頭見楚元知正在後方屋內,麵對著金璧兒顫抖的身影。

她心下一陣無奈,心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她隻能揭露梁鷺是北元王女,其他事,希望楚元知能處理好吧。

握了握朱聿恒的手,阿南在他身旁坐下,兩人望著平靜水麵吃了點東西,聊了一下在重重圍困之中,唐月娘能跑到哪兒去。

朱聿恒的腳稍經按摩,基本恢複了常態,便起身道:“我要去青蓮陣中,你是留在這裏,還是先回敦煌城去?”

阿南知道他的意思,沉默思索了片刻。

此次對方設置嚴密,一舉而並行三種舉措:月牙閣刺殺皇帝、北元糾集於邊境、啟動玉門關陣法斷絕敦煌及周邊生路。

月牙閣由青蓮宗負責,如今計劃已經破滅。

大兵壓境的北元,王女之死可擊破其陰謀。

而玉門關陣法……如此推斷,負責的應當是海客。

若她跟隨去破陣,那勢必將與竺星河正麵撞上。

朱聿恒見她沉默不語,便抬手撫了撫她紛亂的鬢發,輕聲道:“你好好休息,等我回來。”

阿南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遲疑了一瞬。

終究,她解下青鸞金環,將頭發理好,束了個百合髻,道:“反正這次陣法的關鍵點,需要一對雙胞胎,我未必能破解得了。不如,我就在這邊搜尋唐月娘的蹤跡,靜候你凱旋吧。”

皇太孫親探絕陣,諸葛嘉廖素亭墨長澤等一幹人自然都隨同而去,月牙泉邊隻剩了阿南和一小隊士卒。

阿南在泉邊再看了一會兒,身後士卒問:“南姑娘,咱們就一直在這泉邊守著嗎?”

“不守了。”阿南鬱悶道,“怎麽可能有人在水下潛這麽久不用換氣呢?”

一眾人附和道:“可不是嗎,那說不定是假腳印,用來迷惑人的,刺客早就用其他方法逃出去了!”

阿南點頭,招呼眾人準備出發。

一時間,原本隨行的大隊伍退得幹幹淨淨。就連馬允知,也被綁了手腳丟在馬背上,馱回敦煌接受國法處置。

喧囂退盡,隻剩下幾個素日做工的人,進了一片狼藉的月牙閣,開始收拾殘局。

一片安靜的月牙泉中,終於有個人冒出了頭,正是唐月娘。

冬日的水寒冷徹骨,她全身濕透,手腳僵硬,爬上岸便脫力了,趔趄走到被太陽曬得溫熱的沙地上,栽倒在地。

沙子尚未吸完她身上的濕痕,便有一匹駱駝經過,跳下一個行腳商模樣、身手極為靈活的年輕人,攙著她上了駱駝,披上厚厚的袍子,蒙好頭臉。

兩人騎著駱駝,繞過鳴沙山而行,眼看便要消失在沙丘之中。

就在此時,鳴沙山上忽然傳來嗚嗚的聲響,在午後的日頭下,聽來如雷鳴般轟然震動。

兩人大驚之下,立即轉頭看向鳴沙山。

隻見沙丘之上,一行人正自山腰間滑下,攜帶著滾滾煙塵,直奔他們麵前,將二人團團圍住,領頭的正是阿南。

她一揚頭,對著駱駝上的二人笑道:“梁舅母,梁小弟,怎麽一聲招呼都不打,悄悄地就要走啊?”

唐月娘一聲不吭,而梁壘少年心性,哪禁得起她這嘲諷的口氣,當下掀開蒙麵,怒道:“原來你早已知道我娘的藏身之處,卻不肯下水,故意在這兒設下埋伏!”

“開什麽玩笑啊梁小弟,這麽冷的天氣,萬一下水凍出個好歹怎麽辦?你娘一個人在水下凍著還不夠嗎?”阿南笑吟吟道,“要說你娘也真是挖空心思,這石蓮浮在水上,就是因為中間有無數空洞。也因此隻要她含著一根麥管,趴伏在石頭底部,就可以盡情呼吸,藏身到凍死為止了。隻可惜啊,我在海上長大,總是對吃水線特別敏感,一看那尊石蓮入水的痕跡,立馬就想喊舅媽趕緊出來了,畢竟您前幾天剛被機關壓過,肩傷泡水這麽久,還好嗎?”

這一番話說得梁壘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而唐月娘扯掉了蒙臉布,冷冷看著她道:“南姑娘,我自認並未對不起你,你也不過是個海匪,何苦當朝廷鷹犬,來為難咱們江湖兄弟?”

“我行事不看出身,也不看交情,隻看在我心中,覺得誰對誰錯。”阿南居高臨下,抱臂看著她,“你們青蓮宗勾結外族,為害西北,我就是覺得你們錯了!”

“難道,你覺得你家公子也錯了?”

唐月娘的話,讓阿南眉頭一擰。

唐月娘盯著她臉上的表情,以為自己擊中了她的軟肋,當下又道:“權力相爭哪有什麽對錯與否?南姑娘,正所謂成王敗寇,隻要奪得天下的人將來能帶給百姓福祉,那現在縱然手段酷烈一些、走的路稍微偏離正道一些,又有何關係呢?”

“少說這些大道理,我沒讀過書我聽不懂。”阿南打斷她的話,嗤之以鼻,“我隻知道,你們要毀了敦煌,毀了整條龍勒水,毀了西北屏障,還要引狼入室侵吞西北。這算什麽稍微偏離正道,這樣的人,能帶給百姓什麽福祉!”

話說出口,她才恍然回神,明白了唐月娘所說的,指的是誰。

手段酷烈、偏離正道的那個人……正是她十幾年來奉為心中朗月的,竺星河。

恨恨一咬牙,她懶得多說,隻揮手示意身後隨從的侍衛們上前,將唐月娘與梁壘帶走。

梁壘身法雖強,可在侍衛們結陣圍攻下,難免左支右絀,現了劣勢。而唐月娘在水下凍得發僵,如今尚未恢複,更是不可能有作為。

眼看兩人便要被抓捕之際,斜刺裏忽然有一騎馬衝出,直奔向梁壘。

馬上人舉刀亂砍,又毫無章法,重重向梁壘揮出,卻堪堪被他閃避擦過。梁壘身形一轉,避開刀鋒之際揪住對方韁繩,右腳向上一絞一纏,在對方刀把脫手之際,左腳迅速跟上斜踢,轉眼便將人踢落下馬,奪過了韁繩。

就在這稍縱即逝的瞬間,唐月娘已從駱駝上撲下,落在空馬鞍上。

而梁壘已撲向沙地,一個打滾抓起那掉落在地的刀子,架在了對方的脖子上。

梁壘揪著對方站起來,眾人這才看清,這個橫插進來又被挾持的人,正是卓晏。

阿南眉頭一皺,明明該隨著阿琰下地破陣的卓晏,怎麽突然回來了?

“南姑娘,退後吧,否則……”梁壘說著,手中刀子又緊了一緊。

阿南掃了唐月娘一眼,冷冷問:“梁壘,你明知道他是誰,卻還能挾持他,對他下手?”

梁壘心下一緊,握刀的手不由頓了一頓。

卻聽唐月娘厲聲道:“是什麽身份又如何!壘娃,隻要能救兄弟們得脫大難,我母子萬死何懼!唯我青蓮,普救眾生,千難萬苦,殞身不恤!”

梁壘一咬牙,目露凶光,而卓晏則緊閉眼睛,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

阿南心下忽然想,阿晏無論何時何地,一貫摸魚混日子,為何這次,他明明看到了對方身手如此高強,卻還要衝出來,導致自己落入他們手中呢?

她在戳穿唐月娘身份時,特意支開了卓晏,可如今看來,該隱瞞的還是瞞不過去。

她不由暗歎一口氣,揮揮手示意侍衛們散開。

梁壘拉過一匹健馬,將卓晏推搡上馬,自己也騎了上去。

見他們打馬在沙漠中揚長而去,身後侍衛們擔憂卓晏,個個義憤填膺:“南姑娘,要不要趕緊去救卓少?”

阿南搖頭,說道:“他們不至於殺阿晏,咱們待會兒把他接回來就行。”

一群人幹脆在背陰處休息了一陣子,補充了些食水,才從沙漠中尋蹤過去。

果然,在距離他們二三十裏處,尋到了被孤零零丟在沙漠中的卓晏。

他正茫然坐在荒野中,任由日頭炙烤。

“阿晏,沒事吧?”阿南下馬將他拉起,見他目光閃爍,心虛閃避不敢正視自己,便也不問他被劫持後發生了什麽,隻問,“你不是隨殿下去破陣了嗎?怎麽突然回來了?”

卓晏抿著幹裂的唇,艱難道:“聖上覺得我不合適,打發我回來了。”

是,他的父親獲罪流放,他的母親是青蓮宗首領,皇帝不可能再給他任何機會。

阿南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臂,道:“總之你沒事就好,走吧。”

她駐足立馬,查看周邊地勢,與熟悉這邊路徑的人商議了一下。

前方不遠應該就是玉門關了,想起廖素亭說他是從那邊出地道的,而且當時地道轉換後有了新出口,阿南心下盤算,難道唐月娘的目標,是從那邊進地道,還不肯放棄他們的陰謀?

示意侍衛們照看好卓晏,她緊了緊頭上發髻,率了部分輕騎疾馳玉門關,看看是否能追擊那對母子。

風沙彌漫中,原本該空無一人的玉門關旁,如今卻有幾條人影。

阿南過去一看,正是廖素亭與幾個工匠。

“南姑娘,你怎麽來了?”見她忽然而至,廖素亭十分詫異,“上次這邊打開了出入口,殿下為求穩妥,臨時命我過來巡查。”

阿南略一點頭,問:“有什麽線索嗎?”

“你看。”他說著,一指上次朱聿恒救她出來的水道,“這便是我與康堂主出來的地方。”

阿南過去一看,上次阿琰以鋼槍卡住的機關已被卸了大半,後方顯露的是如同織布機般密密匝匝繃緊的精鋼絲,形成巨大的螺旋形狀。

機關中心的精鋼絲已被鋼槍卷住,連同滑軌一起斷裂。廖素亭帶著她沿著斷口進內,抬手指了指旁邊殘存的精鋼絲,叮囑道:“南姑娘,小心一點啊,這東西要是碰到了,會把你連皮帶肉剮一大塊去。”

阿南“嗯”了一聲,流光用的便是精鋼絲,她哪能不知道,

“說起來,上次殿下在這邊救你時的情形,我至今想來仍覺得心驚肉跳。”廖素亭聲音壓得很低了,卻依舊在水道中隱約回**,“南姑娘,別說是皇太孫殿下了,我這輩子,真沒見過誰會這般毫不猶豫衝入如此可怖的機關之中,去相救別人的。”

阿南笑了笑,說:“如果殿下與我換位,我也會啊。”

廖素亭回過頭,看著她那輕快卻又不帶半分猶疑的神情,不由也對她笑了出來:“南姑娘,對我們殿下好一點。”

“還不夠好啊?好幾次命都差點給他啦。”阿南笑著睨他一眼,想起這樣的話,好像韋杭之也曾跟她說過。

她覺得自己有點委屈,可再一想也沒辦法,誰叫阿琰對她豁出了命,如此不顧一切,讓所有人都看在眼裏呢。

她這樣的女匪為皇太孫殿下拚命,和皇太孫殿下為她這樣的女匪豁命,在眾人的眼裏,孰輕孰重肯定是不一樣的。

鬱悶地撇撇嘴,阿南見地道入得深了,便打起了火把,沿著洞穴漸漸向內。

火光照耀下,他們發現了牆壁最狹窄處一條尚未幹涸的淡紅血痕,猜測該是唐月娘的肩傷在水下裂開了,才有這樣的血水痕跡。

而……能為他們如此準確在茫茫沙漠中計算出通道口的,阿南心知肚明,除了公子,這世上還能有誰?

她耳邊,又想起唐月娘那番話來。

難道,公子也覺得,成王敗寇,隻要成功了,就是正確的嗎?

正在遲疑間,忽覺腳下微微一晃,裏麵傳來了劇震聲。

阿南愕然,卻見廖素亭貼在洞壁口聽了聽,神情肅然道:“機關發動了。”

阿南正要問什麽機關,卻聽得裏麵隱隱傳來一聲慘叫,隨即,腳步聲越來越近,是有人向著出口這邊奔來。

她聽到司鷲的聲音,隱約在裏麵響起:“公子!公……”

他倉促的話語,仿佛被瞬間卡在了喉嚨,再沒有了聲響。

“司鷲!”阿南急了,當即加快腳步,向裏麵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