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玄黃錯跱2

見自己的奉承正到妙處,馬允知欣喜若狂,趕緊恭恭敬敬地跪下,山呼行禮:“請陛下點睛!”

大太監高壑親自捧硯,以鬥筆飽蘸濃墨,將它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接過鬥筆,走到雲龍之前,看向那雞蛋大小的眼珠。

此時龍眼尚是灰白色,為了便於上色,打磨成了粗糲的起砂質感,隻待這一筆濃墨下去,整條龍身煥發神采,成為一條完整的祥龍。

皇帝背對著他們,提筆頓了片刻,似在醞釀畫意,隨即,他的筆不假思索地下落,點向那顆龍眼。

他筆勢極為有力,轉瞬間便落向屏風,濃墨點在龍眼之上。

就在墨水觸到灰白眼球的那一刻,隻聽得嗤嗤聲驟然響起,龍眼猛地噴出熾熱烈焰,隨即,整條雲龍就如被點燃了引線,火光迅速蔓延,整扇雲母屏風噴射出烈火濃煙,瞬間籠罩住了站在屏風前的皇帝。

現場頓時大嘩。

侍衛們訓練有素,立即結成人牆,迅速向中心奔攏,冒著被火焰卷噬的危險,去保護聖上。

屏風上濃煙彌漫,嗤嗤直冒,整座樓閣頓時被煙霧籠罩。

可奇怪的是,在這般險境之中,皇帝站在屏風之前,居然隻退了半步,未曾逃離。

韋杭之恐慌至極,一步跨進濃煙中,去護衛皇帝。

然而,未等他在煙火中觸到皇帝,便聽得耳邊似有雷聲炸開。

濃煙烈火中,月牙閣內又是一陣震動,高懸於梁上的四盞大宮燈已有三盞驟然炸開,如火球墜落,摔向下方,飛濺出大團火花。

護衛們被火焰灼燙,頓時亂了陣腳,圍攏之勢緩了一緩。

阿南失聲叫道:“六極雷!”立即搶入混亂煙火之中。

燈籠火光飛濺,而流光勾住橫梁,阿南翻身躍起,拔身直撲向屏風內側煙火最盛處。

混亂聲響中,她於濃煙中落地,往前一個直衝,正要定位六極雷的中控,濃煙中已紮入了一個懷抱中。

身穿明黃團龍袍的人迅疾抬手,將她結結實實地抱住,腳下堅如磐石,一動不動。

阿南抬頭看他,濃煙嗆烈,煙焰讓兩人都無法開口,隻在眼神交匯的刹那,他向阿南點了一下頭,隨即看向腳下。

他的左腳正牢牢踏在屏風前的那塊地板上,即使麵前火光如電,爆裂聲四起,混亂中他的身形依舊一動不動,沉穩如山嶽。

阿南鬆了一口氣,扯起衣領捂住口鼻,急道:“千萬不要動,六極雷已動其五,你踩住的這一極一旦鬆動,便立刻爆開了!”

周邊一輪爆炸劇震未過,侍衛們已重新結陣,立即上前。

韋杭之見皇帝身影牢牢站在烈火之中,如同釘住般,嚇得立即撲上前來,要將他從火海中拉出。

阿南一把撥開韋杭之的手,搖了搖頭製止他。

未等韋杭之回過神來,雲母龍身中顯是埋了引燃之物,火光大熾,煙焰亂噴,已徹底燃燒了起來。

那些火與平常的火焰大為不同,濃煙烈焰引燃了冬日厚重錦衣,他們身上的衣服頓時冒出洶洶火光。

這邊的侍衛撲救皇帝身上的烈火,另一批則立即結陣,以皮盾相抵,同時奮力,將麵前沉重的火焰屏風向後推去。

在猛烈的撞擊下,那燃燒的十二扇通天徹地屏風失去平衡,終於在轟然聲中向後倒去。

正當火花四濺、眾人回頭躲避之時,後方一條彩衣人影驟然撲出,一腳踏上正在倒下的屏風,手中短劍寒光森然,以鷹擊之勢,向著牢牢站在火焰正中的明黃身影刺去。

遠處的護衛,因為濃煙而無法逼近;近前的侍衛,正被騰起火光迷了眼,如今皇帝的身邊,正錯出了一瞬間的防守空虛。

但隻這一瞬間,便已經足夠彩衣刺客的劍尖,遞到了他的胸前。

千鈞一發之際,皇帝右手掌中驟現金屬光芒,如同鎖子甲般細密編織的精鋼驟然於他的掌中擴展又迅速合攏,如同一片雲翳將劍尖瞬間吞噬,響起一股金屬絞纏的刺耳之聲。

那片怪異的精鋼,正是阿南所打造的岐中易“初辟鴻蒙”。

刺客去勢太急,劍尖被重重勾連的精鋼鎖住,收勢不住又無法抽回,整個身子頓時前傾,眼看便要撞在皇帝的身上。

皇帝左腳紋絲不動,卻毫不猶豫地飛起右腳,踹向刺客小腹。

小腹受擊,刺客痛極脫力,手中短劍當即被“初辟鴻蒙”絞走,身體落地趔趄後退。

而對麵的皇帝一腳緊踩在六極雷陣心之上,右腳踢出傷敵後,整個身軀也立即一傾,眼看便要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一抹流光劈開煙霧火光,迅疾勾住他的身軀,將其偏離的身體拉了回來。

正是阿南。

二人配合天衣無縫,他立即穩住身形,左腳牢牢踏在六極雷陣眼之上,未曾有半寸挪移。

“廖素亭,去找楚元知!”

煙焰初散,身著明黃之人沉聲下令,聲音已經變得年輕,再不是那沉穩威嚴的皇帝口音。

摔出去的刺客趔趄爬起,強忍下腹劇痛,縱身便要躍下月牙閣。

因為在近身相搏的刹那,他已經發現,對方的麵部與脖頸早已罩上了金絲火浣軟甲——

他做好了萬全準備,甚至可能早就洞悉閣內將要有伴隨火焰而來的一場刺殺,備下了防火與防刺的一應措施,在提筆點睛前,便在背對眾人之時準備好了一切。

也就是說,這場暗殺,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刺客大為驚駭之下,心知自己布置的陷阱已反為他人所用,急轉縱身,便要逃離。

就在他轉身之際,身後火焰熊熊的屏風猛然爆裂。

流火四濺,烈焰紛飛,是阿南掀翻了屏風,操縱它們翻滾相撞。

兩股火焰互壓,並不是相助相長,反倒像是兩個怒漢相搏,竭盡全力後都偃旗息鼓地暗了下去。

就在火焰被阿南撲滅之際,眾人也看到了屏風後刺客的足尖點上了窗台。

就在刺客躍起逃離之際,麵前忽有無數光華驟然紛起。

朱聿恒手中日月乍現,萬縷華光迅疾收攏,將刺客牢牢縛住扯回樓內,一把摜在了地上。

不待他爬起,候在樓內的諸多侍衛已衝了上來,刺客脖子上架著七八柄刀,被揪了起來。

他不急反怒,死死盯著那被收回的日月,問:“原來那日屠戮我宗諸多兄弟的人,是你?”

他聲音粗噶,帶著一股非男非女的調調,聽著有種森冷的邪性,正是阿南當時在地下院落中聽過的青蓮宗主的聲音。

閣內火勢已滅,濃煙散盡,刺客的麵容也終於呈現了出來。隻見他身穿舞姬彩衣,臉上戴著一張似在開口而笑的青色麵具,配上那一板一眼難辨雌雄的聲音,說不出的詭異。

阿南脫口而出:“青蓮宗主!”

對方充耳不聞,隻冷笑一聲,先朝對麵的“皇帝”開口道:“皇太孫殿下,你的腳可一定要踏牢了,否則,我們所有人連同這座月牙閣,全都將炸得血肉橫飛——當然,你在陣眼正中間,肯定是炸得最碎的那一個。”

周圍人盡皆大驚,目光不自覺投向那塊被踩住的地板,脊背立即全是濕冷的汗。

見他已察覺到自己身份,朱聿恒便抬手將自己麵上的偽裝撕去,冷冷道:“六極雷之威,本王亦曾見識,無須宗主多言。”

“那你可知,關閉陣眼的機關,設在何處?”

所有人的命都握在他的手中,青蓮宗主氣焰囂張,麵對脖上刀劍毫無懼意。

朱聿恒略一沉吟,抬手示意,周圍侍從收回了架在刺客脖子上的刀,但刀尖依舊對準了他,不曾鬆懈。

“你有何要求,不妨說來聽聽。”

青蓮宗主如今有恃無恐,撣落了身上的灰土,道:“蒙朝廷厚恩,我青蓮宗如今處處遭堵截追殺,如今行此下策,隻為了謀求朝廷一個公正的對待。”

“你們在山東猖獗橫行,殺官員、劫災糧、煽動民變,本王倒想聽聽,何種對待才屬公正?”

“我教一開始不過是貧苦百姓互幫互助,篤守青蓮老母教誨,共濟普救。隻因受到地方官僚盤剝,實在無奈才走上對抗官府之路。如今我們大部勢力早已被朝廷於山東剿滅,隻求退於西北苟延殘喘,還望朝廷能法外開恩,放我們一條生路!”

“怎麽,真以為挾我們幾條性命,就可以脅迫朝廷了?”朱聿恒的腳一直緊踩住六極雷的陣眼,神情泰然自若,“你們造反謀逆,企圖刺殺聖駕,有何資格與朝廷談判?”

青蓮宗主死死盯著他,聲音更顯冷硬:“還請殿下早做決斷,否則,等你站久了,腳不受控製了,怕是追悔莫及!”

“我看,會追悔莫及的人,是你才對!”危急時刻,阿南顧不得許多,踏上一步大聲道,“一旦六極雷爆炸,你以為自己就能逃得掉?”

青蓮宗主站直了身子,甚至還順手理了理斑斕舞衣上綴著的流蘇穗,冷冷道:“隻要能為我青蓮教眾謀取生路,我殞身何懼?”

“可你知道,你這番妄為,首先會奪取誰的性命?”阿南說著,大步走向了朱聿恒的身邊,將一個擋在麵前的侍衛拉住,說道,“卓晏,你退開點。”

這個孝服外套著青藍曳撒的人,正是被朝廷臨時調來前去破陣的卓晏。

“卓晏”。這二字如一根淬毒的寒針,直刺向青蓮宗主。

他臉上戴著麵具,因此不見神情,但那微縮的瞳孔與瞬間凝滯的身軀,卻讓阿南知道自己算準了一切。

卓晏正死死盯著刺客防衛,沒料到被阿南忽然擠開,愣了一下之後,雖然不知道她是何用意,還是默然地退開了半步。

而阿南微抬下巴,謹慎地盯著青蓮宗主的同時,提高了聲音:“我勸你最好先想清楚,玉石俱焚並無意義。”

“哼……”青蓮宗主頓了片刻,卻又是一聲冷笑,“你以為,這就能威脅到我?”

“別再作無謂的掙紮了,若你清楚後果、還想保住自己家人和教眾的話,先把手中的東西放下吧,青蓮宗主……不,唐月娘!”

她一語道破了對方的身份,其他人還則罷了,本就認識唐月娘的卓晏與馬允知頓時大驚失色,卓晏甚至失聲“啊”了出來。

青蓮宗主目光落在卓晏身上,沉聲道:“一派胡言!”

“事已至此,梁舅媽你又何必負隅頑抗呢?”阿南笑道,“我早已知曉你的身份、你的過往,你一切都已無所遁形了。”

青蓮宗主死死僵立,許久不肯回答。

事關自己麾下的礦場之人,眼看要被卷入刺殺案,馬允知憂懼交加,幹脆豁出去發問:“可……青蓮宗鬧事多年,從未聽說他們的宗主是個女人?”

“有句話叫欲蓋彌彰。眾人都默認青蓮宗主是男人,那麽他要遮掩身份,隻要簡單偽裝個聲音不就好了,為什麽非要變成雌雄莫辨的聲調,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阿南說著,又衝著麵前的青蓮宗主一笑,“由此,我便想到了葛稚雅之事,她偽裝成太監之時,也是如此變化自己聲音的,以求混淆視聽。”

“但天下女子不計其數,青蓮宗主怎會是一個礦場普通工頭的婆娘?”

“馬將軍難道不覺得,她身上有太多巧合嗎?唐月娘從山東而來,而青蓮宗的餘黨正是在山東被剿滅後流竄而來;梁輝來到礦上,礦場便頻發災害;卓壽離奇死亡後,她的兒子梁壘格外關注卓晏……當然,還有一些小細節。比如說,唐月娘總是把東西打理得整整齊齊,家裏一切幹淨得紋絲不亂,而青蓮宗主也是,在總壇用完文件後,哪怕時間再急迫,也會重新歸置得跟刀切似的平整。”

眾人的目光,頓時落在青蓮宗主那即便生死搏鬥後依舊緊束不亂的發髻、以及被她下意識整理順直的舞衣流蘇穗上。

“不過讓我確定你身份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因為你好心幫了卓晏。那日我大鬧青蓮宗,機關坍塌壓到了你之後,你自然會受傷,隨即我便發現了唐月娘肩上傷,因此而想調查下去,誰知你一家人立即演戲潛逃了,甚至還讓梁壘在機關地道中除掉我——”阿南抱臂望著麵前的青蓮宗主,微微一笑,“你說,這麽多疑點都聚到一起了,我能不能鎖定唐月娘就是青蓮宗主?”

青蓮宗主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並不出聲。

而阿南笑道:“反正如今你一家人早已罪行昭彰,如今你既要談判,那就敞亮些揭下麵具談,這麽遮遮掩掩,多沒誠意呀,你說是吧?”

話音未落,她手中流光疾出,一把扯下了青蓮宗主的麵具,露出了她的本來麵目——

四十來歲年紀,一張端莊鵝蛋臉,因為平時愛笑,她眼角的魚尾紋十分明顯,正是唐月娘。

她目光掃過卓晏錯愕的神情,事已至此,幹脆也吐出了含在口中的麻核,隻是聲音一時尚未恢複那種僵硬死板的感覺:“南姑娘真是神通廣大。我在教中多年,幾乎無人能察覺我的真實身份,沒想到竟在你麵前露出了破綻。”

“不敢,我也隻是大膽猜測,小心求證而已。”阿南施施然道,“唐宗主,你勾結外族,為禍西北,身負多條人命,如今還行刺聖上。我看你還是趕緊將六極雷的總控處指給我們吧,說不定朝廷還能因此饒你一條性命。”

唐月娘冷冷道:“行刺之舉不過為我青蓮宗在世上尋一處可供喘息之處,至於其他罪名,恕我受不起,不敢接受姑娘扣過來的罪名。”

阿南與朱聿恒交換了一個眼神,順著他的目光,阿南瞄了瞄簷角一條微不可查的灰線,明白他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推演六極雷的布置路線。

既然要拖住唐月娘,阿南便抬手示意,讓韋杭之率一幹侍衛先退下。

卓晏張了張嘴,看著唐月娘想說什麽,阿南卻道:“阿晏,你也去吧,這事不是你的責任。”

唐月娘冷眼看著一幹人陸續撤走,閣內隻剩下佇立不動的朱聿恒、阿南、諸葛嘉、韋杭之等人。

正要隨大流離開的馬允知,卻被阿南叫住了:“馬將軍,你身為本地將軍,又是安排此次行程之人,在這邊出事你卻先離開,這樣不太好吧?”

馬允知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隻能忐忑走了回來:“多謝殿下許可,容卑職留在此處聽用!”

“好了,唐宗主,接下來我便一樁一件將你所犯的罪行戳穿吧。從哪兒說起呢……這麽說吧,我在礦上聽到了一些流言,比如梁輝對你動手,是因為你前夫找來了;你與外麵的野男人有私情,甚至還送了銀兩之類的。但我問遍了礦場,也無人知曉你的前夫與野男人究竟是誰,隻知道流言最早來自劉五。

“劉五,礦場看守倉庫的一個普通人。他身上與本案卻有兩處交集點。第一,他是唯一一個知曉卓壽為何會獨自離開礦場,以至於在荒野中被雷火燒死的人。第二,他也是看到了你與外麵的男人私相授受,給了對方銀兩的人。”

說到此處,唐月娘那鎮定的麵容上終於微微變了色。

“這讓我感覺有點奇怪。一個不離倉庫的倉管,在差不多的時間內,忽然遇到了兩個秘密。難道說他聽牆角的頻率居然如此之高?再進一步想,那麽有沒有可能,這兩個秘密,其實就是同一個秘密呢?即,卓壽提前離開礦場後死亡,與你的前夫上門糾葛,其實是同一件事。而你跟男人私相授受的東西,就是導致了卓壽死亡的原因。”

“這麽一想,我麵前一切便豁然開朗了。二十年前的變故、二十年後的重逢,一切都可以連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因果故事。”

眾人的目光全都關注在阿南與唐月娘身上,唯有朱聿恒一邊聽著,目光不動聲色地順著橫梁的灰跡遊移,飛快在心中計量測算四麵上下的匯聚中控點。

而阿南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份抄錄的薄薄案卷,展現在唐月娘麵前。

“二十三年前,楊樹溝被北元夷平,全村百餘人一個不留。而當時駐守楊樹溝附近的衛所,百戶馬允知,副手卓壽,剿滅了北元流匪約百人,馬允知由此升職,不久後調任延縣為鎮撫,而卓壽升任百戶。”

馬允知聽到自己名字,頓時一個哆嗦,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當時卓壽私藏太監,為避人耳目,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生一個孩子。然而,這個孩子要從何而來呢?”阿南慢悠悠地說著陳年閑事,轉向唐月娘,“這個時候,他遇到了一個適齡的、能生育的女人,她在封閉的山溝中長大,在楊樹溝被北元流兵夷平之時幸存,穩妥又幹淨。”

唐月娘神情冷冷地看著她,像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可眼中的恍惚又像是在看著前世的自己。

“原本,孩子出生後,這個女人自然也該消失在茫茫世間中,再也不會出現。誰知,命運兜兜轉轉,在敦煌這個西北沙城中,他們再次相遇。”

馬允知盯著唐月娘,脫口而出:“卓壽的孩子,是她生的?”

“可讓我疑惑的是,卓壽如何會向當初自己迫害利用過的女子勒索敲詐?而你看來絕不像是沒有主意的人,又怎麽會瞞著丈夫,偷取家中那麽多銀兩,拿去給自己的前夫?”阿南沒有理睬馬允知,隻盯著唐月娘,繼續說了下去,“可事實表明,那日發生的一切,確鑿無疑。你將銀子交給了卓壽,而卓壽死在了回去的路上。卓壽臨死時,眾人因為懼怕引火燒身,並無人接近;仵作過來驗屍時,他身邊也並未發現銀子,那麽,你被‘前夫勒索’走的銀子,究竟為何會突然消失不見呢?”

說著,她抬起手,指向了地上碎裂焦黑的屏風,眾人的目光隨著她的手,看向了已經燒毀的祥龍眼睛。

墨長澤恍然大悟,道:“當時她交給卓壽,並不是銀子,而是外表包銀的噴火石!”

“對,便是噴火石。拙巧閣坤土堂主康晉鵬曾告訴過我,將煤塊封在窯中幹餾,可製取到焦炭,再與石灰同爐煆燒,如果爐溫夠高,便能得到一種遇水爆燃的石頭,隻要稍微加一點引燃物,就能在雨中越燒越旺。”阿南看向咬緊牙關的唐月娘,道,“由此,雷火為何先從卓壽的左肋燒起也便不言自明了。因為你做了一件事,讓他肯定會將致命的東西放在此處。”

她伸出手,做了一個接過東西的手勢:“銀子。以右手接過,探入衣襟,揣在懷中。”

諸葛嘉質疑道:“可卓壽曾是應天都指揮使,就算充軍下放,他何至於向一介婦人勒索這麽點東西?”

“卓壽不至於,但唐月娘可以製造機會啊。比如說,她還念著當年親生的孩子,因此給他打了平安鎖,請他代為轉交給孩子。銀鎖一般都是空心的,為了防止凹陷,裏麵填充些東西也很自然,窮人家甚至隻外麵包一層銀上去,因此卓壽自然不會起疑。

“送銀鎖的時機,當然是經過謹慎選擇的。西北少雨,而那天卻難得即將下雨。卓壽本是與別人一起來的,卻因為被劉五發現了他與唐月娘私相授受,於是卓壽被唐月娘催促著獨自匆匆離開。而在回去的路上,瓢潑大雨下了起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沒帶傘的卓壽,在雨中看到人群聚集的避雨處時,他第一件事,應該便是以濕漉漉的手,摸一摸懷中那個讓他心神不寧的銀鎖——於是,手上的水頓時濡濕了噴火石,火光爆燃,將他貼身衣物及整個人燒了起來。雨越大,水越多,火燒得也就更旺,卓壽便死得更慘。”

唐月娘咬緊牙關,緊攥成拳的手微微顫抖,卻一聲不吭。

見她這模樣,馬允知怪聲怪氣道:“唐月娘,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你們還生了卓晏這麽一個好孩子,你於心何忍呢?”

“閉嘴!”唐月娘抬手指著他,咆哮道,“你明知當年我們全村是如何被夷滅的!馬允知,我不會放過卓壽,更不會放過你!”

聽著她的嘶吼聲,馬允知下意識一哆嗦,又趕緊站直了,不敢讓人看出異狀。

可惜朱聿恒已看向了他,沉聲問:“馬將軍,你可有何話說?”

馬允知趕緊道:“沒有!她來敦煌之前,我從未見過她,也不知道她為何恨我……”

“你從未見過我,可我見過你。”唐月娘尖銳的嗓音打斷他的話,臉上的神情也現出扭曲,“若不是我還要借此布局,你以為,你能活到現在?”

馬允知強自反駁道:“大膽!無知匪首,膽敢對本將軍咆哮!”

“馬將軍,你也知道自己是朝廷將軍?”阿南聲音亦轉冷,目光微寒盯著他,“當年你和卓壽,時常因為剿北元遊襲不利而遭受軍法處置,罰俸受笞。不過巧的是,很快你們就立了一場大功,斃敵百來人,受到了獎賞,你還因功擢升了。而更巧的是——當時被北元劫掠殺光的楊樹溝,也是百來人的村落。”

唐月娘死死瞪著馬允知,目光如刀。

“我又想,是什麽原因驅使唐月娘居然願意與殺害了自己所有親人、甚至將自己家鄉夷為平地的北元合作?看來隻有一個答案——楊樹溝並不是毀於北元兵賊,而是被你們屠戮了,用於應付差事,升官發財。畢竟,在荒原上要找幾股流匪很難,但屠殺一村老弱就簡單得多了!”

馬允知一聽這話,立時看向朱聿恒,見他目光與阿南一般冷厲,頓時嚇得汗出如漿:“你……你胡說八道!”

“馬允知。”朱聿恒是上過戰場的人,不是沒見過這種殺良冒功的戲碼,冷冷開口道,“從實招來,當年你與卓壽,是不是為了向上麵交差,殺不了北元兵匪,就屠殺了楊家溝的人,貪功領賞?”

馬允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全身抖若篩糠:“殿下明鑒,這、這女人滿口胡言,卑職絕對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的!”唐月娘打斷他的話,厲聲道,“二十三年前,我女兒大丫周歲那一日,我與丈夫、公婆在家中燒了一桌好菜,請了一家親戚過來喝周歲酒……到天快黑時,大丫困了,我抱著她進屋哄她睡覺,忽然聽到外麵響起驚叫聲,我丈夫他……全身是血地撲進來,讓我抱著女兒趕緊躲進地窖。他趴在地窖口上幫我們遮擋,我抱著女兒縮在地窖中,透過頭頂磚縫看見持刀帶人闖進門的凶徒——馬允知!”

唐月娘舉起手,指著麵前跪伏在地的馬允知,目眥欲裂:“當日率眾殺人的,就是你!我到死,也不會忘記你這張臉!”

馬允知聲音嘶啞:“你……你血口噴人!”

唐月娘沒有理會他,她的神思仿佛回到了二十三年前,聲音也劇烈顫抖起來:“你殺光了我親人,把左耳割掉,當作殲敵憑證,又一把火燒了我們全村。我躲在黑暗的地窖裏,被透進來的煙嗆到昏迷,醒來後發現女兒已經被熏死在我的懷中。我爬出來,全村已盡成焦土,而卓壽獨自回來查看現場,發現了我……”

他沒有殺她,隻將她鎖在了衛所的廢棄囚房,逼她替自己生個孩子。她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待了一年多,因為卓壽總是蒙麵而來,放下吃食便走,連他麵目都未曾看清過。

等到孩子呱呱墜地的那一刻,她連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便抱走了孩子,再也不看她一眼。

她離開衛所後,沒了家也沒了親人,隻能在外流浪乞討。

是青蓮宗眾救了餓暈在田間的她,在一群衣衫襤褸的窮苦民眾中,她第一次聽說了青蓮宗的名號,知道了青蓮老母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故事。

她開始虔誠地信奉青蓮宗,夢想著獲得青蓮老母的神力,終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她豁命努力,既有韌性也有天賦,很快便成了教中得力的人物,因為朝廷的動**,她隨流民輾轉去往山東,並在那裏遇到了在山東青蓮教中頗得人望的梁輝,在宗主的安排下,結為了夫婦,有了梁壘這個孩子。

她再度有夫有子,十幾年時光似乎也就這麽過去了,但,她心中存著的複仇之火,卻未曾有一日熄滅。

她見過了世麵,也發覺了屠村兵丁的服飾根本不是北元的,家園一夜之間化為灰燼的理由,變得扭曲複雜。

直到十數年後的一天,某個要人途經山東,滿街的人都被屏在巷中,由雄壯整肅的大隊兵馬先行通過。

她在街角抬頭看,日頭從上方逆照,騎在馬上率眾入城的那條威嚴人影,與當年抱著她孩子離開的那條身影,重疊了。

她打聽到那是即將赴任的應天都指揮使卓壽,也知道了他膝下有一個與她孩子一般大的獨子。那時她的身手已非當年那個無知村姑,讓她敢於潛入登州知府苗永望的府邸,打探行蹤。

可惜她尋錯了路,堵錯了人,沒能堵到卓壽,卻遇到了苗永望。

而苗永望卻是個無比警覺的人,在她逃離之後,命人追蹤到了她,查知了她是青蓮宗的人。

那時青蓮宗主率眾在山東起事,又在圍剿中身死,臨死之前將青蓮宗托付給了唐月娘,唐月娘才知道原來從不以真身示人的宗主,與她一樣都是女子。

為了安定人心,她將宗主埋葬後,披上了她的衣服與麵具,口含苦麻核,頂替了從不以真身示人的宗主。除了日日相見的家人有所察覺外,其餘教眾都以為,他們的宗主未曾更換過。

可苗永望利欲熏心,為了察知卓壽的秘密,暗地遣人跟蹤了她足有一年之久,並著手調查卓壽的過往,不但探知了她的雙重身份,還察覺到了她對卓晏的異常關懷,推測卓晏可能是卓壽與青蓮宗主生下的孽種。

他滿懷得意,給流放西北充軍的卓壽寫信,表明自己早已知曉他當年與青蓮宗匪首的牽絆,建議他借助兒子來製服青蓮宗,或可將功贖罪,獲得起複機會,否則青蓮宗擅引天雷,他必定不得好死。

但唐月娘此時早已安排了青蓮教眾入他家為奴,他清理廢紙簍之時拚湊出了信上內容,傳給了唐月娘。

苗永望得意揚揚去南直隸籌糧借兵,自覺掌握了青蓮宗的大秘密,可以憑此功勞獲得榮華富貴,於是樂不可支地跑去教坊尋歡作樂,誰知唐月娘授意方碧眠,稍動手腳便幹掉了他。

山東青蓮宗大勢已去,唐月娘知曉西北出了新的大礦之後,便決心攜精銳轉移。可她沒想到的是,來到敦煌之後不久,她便發現了來礦場視察的遊擊將軍馬允知,認出他是當初率眾屠村的仇人。

她也與卓壽再度相遇。這個時候,這男人已經既不是強迫她懷孕生子的兵匪,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都指揮使,而是流放充軍的司倉。

她製備好了噴火石,隻待選擇一個能碰水的時機送給他,他便能與當初她所有的至親一樣,成為一具慘死的焦屍。

但她沒想到,不需要她尋找機會,因為苗永望寄給卓壽的信,他竟在人群中留意到了她,並且對她說,願意彌補自己的過失。

彌補,如何彌補呢?他準備用什麽方法,向她家鄉的一百條人命贖罪?

因此她隻從懷中掏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東西送給了他,說,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牽掛著自己那個孩子,為他求了一個平安鎖,希望他能將它帶給孩子。然後她假裝被人撞破行跡,催促他趕緊離開。

——與她觀察到的天象無差,那一日的沙漠中,果然下起了大雨。

當天晚上,她便聽到眾人講起這樁奇聞,新來的敦煌司倉,不知道造了何等深重的罪孽,居然被雷火活活燒死了。

“卓壽惡貫滿盈,終於下地獄去了,而接下來,該死的人就是你!”唐月娘抬手一指滿頭虛汗的馬允知,厲聲道。

馬允知臉上灰敗,勉強挺起胸膛道:“血口噴人!本官是順天延縣的百戶,抗擊北元遊匪更是多次受到朝廷嘉獎,豈是你這個刺客一張嘴可以抹黑汙蔑的?”

“哼,你以為當年所做的事情,沒有了物證就可以瞞天過海了嗎?”唐月娘聲音比寒冰更冷,目光中的神情卻比刀子更鋒利,“我早已拿到了北元曆年來的遊兵圖,二十三年前,根本沒有任何一支北元兵馬接近過順天!那麽,率兵屠殺了我們全村的人是誰,你拿去領賞升官的一百多隻左耳又是誰的?你說!”

馬允知張口結舌,惶惑中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朱聿恒終於開口,道:“唐月娘,此事朝廷定會依照國法軍律,追究他當年殺良冒功之罪,該殺就殺,該剮就剮,給你們全村一個交代。”

唐月娘哼了一聲:“太晚了!”

馬允知自知無可抵賴,體若篩糠伏地哀求道:“殿下明鑒!卑職當年率眾屠殺楊樹溝,是……是卓壽提議的!卑職也是一時糊塗,當年因為剿匪之事,動不動就被叫去挨軍棍,每每骨頭都要打斷……卑職當時哀歎自己總有一天會被活活打死,結果卓壽提議說、說不如我們另尋個法子,咬咬牙先把這一關給過了……”

阿南冷笑一聲,打斷他的狡辯:“怎麽,因為卓壽死了,馬將軍便要將一切罪行推到他的頭上?”

“當年這事確是卓壽提出的,他還帶我一起去屠村……”

“若是如此,怎麽你升上去了,他一個人留在邊防繼續率領那幾個小兵屯田?殺良冒功,這可是天大的罪行,結果你升官後不與他共富貴,他後來也與你並無交情,這是一起屠過村的同謀?”

馬允知目光遊移,抖抖索索著汗出如漿。

“而且卓壽被充軍至敦煌後,常與你不對付,甚至鄙薄你的為人,依我看來,當年屠村時,卓壽這個剛剛外來的副手,怕是被你們這群兵匪隱瞞在外,這才解釋了為什麽你們燒殺之後那麽久,他才一個人過來查看現場,並且帶走了唯一幸存的唐月娘!若他真的參與了此事,唐月娘生子後,沒有了利用價值,他該直接殺掉。可他並不懼怕屠村罪行,這說明他隻想要孩子,對於唐月娘村落的事情,他管不了,也無法管!”

唐月娘怔怔地聽著,那憤恨扭曲的臉上,一瞬間出現了片刻的迷惘。

“唐月娘,你殺卓壽情有可原。他身為邊關將士,發現上司殺良冒功,卻不去揭發此事,反而關押了你這個幸存者,還強迫你為他生兒育女,是他該死之處。”阿南轉向她,清楚說道,“但一碼歸一碼,他不應該那樣死,尤其不該全身焦黑被燒死,因為這懲罰,該用在你全村的仇人上,讓那個人那般死去,才是正理!”

唐月娘聽著她的話,眼睛頓時轉到馬允知身上,目光森冷如刀。

“可是,就這麽把馬允知連你自己一起炸死了,豈不是掩蓋了他的罪惡?他犯下這累累罪行,不應該廣為周知,受萬人唾罵嗎?”阿南又問她,“再說了,阿晏一直在尋找親生母親,他還記得你給他做過的羊肉鹵子麵,念念不忘呢……”

唐月娘目光中閃過一片虛軟,但隨即,她便狠狠一咬牙,臉上又現出冷笑來:“南姑娘,別企圖以母子親情來打動我。這麽多年來,青蓮宗救我育我,宗中兄弟姐妹支撐扶助,早已勝似我的家人。別說那個我未曾喂養過的孩子了,就算是大丫、是壘娃兒、甚至我自己,為了保全我的宗中兄妹,我都可以毫不猶豫犧牲掉!”

隨著她的咆哮,朱聿恒終於輕輕舒出了一口氣,向阿南使了個眼色,意指自己已經洞悉了閣中六極雷的走向。

可廖素亭已去了許久,遲遲未將楚元知帶來,六極雷沒有他的主持拆卸,如何保證安全?

阿南不動聲色地走到窗邊,朝下麵看了看。

為了引唐月娘現身,他們放出風聲聖駕今日去千佛洞祈福,楚元知便也帶了金璧兒過來,準備兩人一起去佛前添香祈福。

梁鷺與其他歌舞伎一起居住於月牙閣後的一排平房內,是以到了這邊後,金璧兒自然去了她的屋內歇息。

阿南一眼便看見了廖素亭正在一間小屋門口,手按在刀柄之上擺出戒備模樣,卻並不見楚元知從裏麵出來。

未等她細細思索,隻聽得砰的一聲尖銳聲音響起,一道濃煙穿透下方屋簷,直衝雲霄——

是一支響箭,嗚咽聲令閣內正在與他們對峙的唐月娘頓時變了臉色。

她一瞥空中響箭,立即察覺到阿南向下看的用意,隨即一掌重重擊在身後欄杆上:“好啊,原來你們根本沒有談判之意,隻企圖拖住我,好對我青蓮宗眾下手!”

隨著她的重擊,月牙閣四角的第一跳華栱之下,同時無聲無息翻出了黑沉沉的弩箭機栝,全部指向了閣中。

看那角度,它們對準的,正是踩住六極雷機關眼的朱聿恒。

“既然如此,也沒必要談判了,你們來世投個好胎吧!”

說罷,她的身影在窗口一閃即逝,已經翻出了欄杆。

阿南正要阻攔,閣內風聲勁疾,機栝彈出,四角弩箭已齊射向陣眼中的朱聿恒。

日月光芒迸發,無數光點自他掌中飛射,就在弩箭向他疾射而來之時,光點一旋一轉便改變了箭頭去勢,奪奪幾聲紮入了地板。

而他身後難以護到之處,阿南也在瞬間出手。

流光擊向斜前方華栱,勾住斜後方的弩身將其扯歪的同時,她飛身而起,足尖一把勾過麵前花架,將上麵的花盆狠踹向朱聿恒正背後那具弩箭。

嘩然碎裂聲中,花盆將弩身撞得歪在一旁,嗖嗖射出的弩箭立時偏了方向,深深紮入牆壁之中。

第一波弩箭設完,朱聿恒叫了一聲:“阿南,來!”

阿南與他心意如一,兩人配合默契,弩機第二次啟動的聲音未落,她已一步跨到他的身後,與他脊背相抵。

四周簷下,第二波弩箭齊發,籠罩住了整座樓閣。

幸好在阿南擊打之下,弩箭匣機隻剩了兩具對準他們。日月輝光流轉,在他們周身穿梭如電,隻聽得破空風聲不絕,夾雜著青蚨玉嚶嚶嗡嗡共振共鳴之聲,飛射而來的弩箭大失準頭,在他們周身落了一地。

二輪激射結束,朱聿恒手中日月之光收束,防備第三輪攻擊來襲。

他的腳依舊穩穩踏在六極雷陣眼之上,紋絲未動。

在死角處避開弩箭的韋杭之已冒險站起,舉著皮盾衝往簷下,抬刀狠狠向隱藏弩機處射去。

哢嗒一聲,弩機立即被他的巨力釘入,就此廢掉。

後方諸葛嘉如法炮製,操起長刀,將另一具弩機貫穿。

阿南直奔到窗口,朝下一看,月牙泉上水波動**,唐月娘已不見了蹤跡。

她氣恨地一拍窗口:“可惡,居然讓她給跑了!”

“月牙泉邊重兵把守,她逃不了!”諸葛嘉冷冷一揚眉,當即向下追去,“她敢冒頭,我就把她摁死在水裏!”

阿南回頭看了朱聿恒一眼,見韋杭之謹慎地守在他的身旁,而另一邊,馬允知躲避不及,被弩箭射中了膝蓋和肩膀,正捂著傷處瑟縮強忍,不敢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