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鬼域照影

傅準微眯起雙眼,看著自入口處威勢赫赫降臨的皇太孫殿下,再看向麵前的阿南,心下頓時明了——

這對凶煞,怕是早就通好氣了。她負責在下麵套取他的秘密,於準確地點觸動機栝;而他帶著墨長澤在上方,借“兼愛”查探動靜定位到此,一舉爆破到陣法中心。

傅準那雙蒼白清瘦的手下意識地微屈,似是要最後控製住些什麽。

命若懸絲的阿南就在他不遠處,隻要他的手指微動,立即便可以攫走她的性命。

“阿南!”

一眼看出傅準要做什麽,朱聿恒急奔向蜷縮於地的阿南。

爆炸餘震猶在,他便疾衝入內,腳步竟有些趔趄。

幾步來到蜷縮於地的阿南前,他俯身將她一把抱起,攏在懷中,急切地查看她的情況。

傅準死死盯著這對緊緊相擁的人,終究冷笑了一聲,緩緩垂下了手。

而阿南在朱聿恒的懷中勉強抬了抬手,四肢猶在抽搐,喉口一個字也擠不出來,隻朝他扯了扯唇角,示意沒事。

見她身上並無傷勢,朱聿恒又以掌心輕觸她的額頭,見沒有異常,才鬆了一口氣。

而韋杭之緊隨朱聿恒身後,用“你又折騰我們殿下”的眼神看著阿南,滿臉鬱悶。

阿南有氣無力地翻他們一個白眼,想爭點氣推開阿琰。

可一來全身像被抽了筋一樣脫力,二來他把她抱得那麽緊,她根本脫不出他的懷抱,幹脆自暴自棄地朝朱聿恒鉤鉤手指,示意他低下頭來,把耳朵湊到自己唇邊。

“傅準……知道‘山河社稷圖’。”

朱聿恒默然點頭,倒也沒有太過驚訝,隻瞥了傅準一眼。

不知是裝的,還是玄霜服得晚了些,他如今奄奄一息靠在牆壁上,麵色灰敗,睫毛微顫。

朱聿恒不再管他,隻緊緊地握著阿南的手臂,整個身體緩緩前傾,便跌靠在了她的身上。

旁邊的人都以為他是太過緊張脫力了,才緊緊靠在阿南身上,雖覺這行為有些不妥,但也都默默轉開臉,假裝沒看到。

隻有阿南聽到了他在自己耳畔強壓痛楚的喘息聲,心下不由掠過一陣恐慌,忙問:“阿琰……你怎麽了?”

他伏在她的肩上,竭力從牙關中擠出幾個字:“阿南,我……身上血脈動了,有點脫力。”

他微顫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讓她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麽。

難怪他剛剛奔向她時,腳步帶著趔趄。

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是發作了,還是與前次一樣有了感應?

阿南強忍四肢的疼痛,以顫抖的手撐住他的身軀,借他的肩膀擋住他人目光,扯開他領口看了下去。

是舊的血脈在猙獰跳動,與前次在玉門關一樣。

難道說,是距離這個陣法太近了,導致“山河社稷圖”受了影響?

阿南的手指顫抖地撫上自己臂彎的舊傷,目光忍不住看向旁邊的傅準。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半睜半合的目光略略一轉,向她看來。

剛剛還要將她置於死地的這個男人,此時瞧著她的眼神不可謂不溫柔,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

隻是阿南覺得那笑容詭譎極了,當日曾短暫閃過她心口的莫名不安,又再次湧現。

是巧合嗎……

阿琰的“山河社稷圖”,與她身上的舊傷,不偏不倚,再度同時出現。

“杭之,”阿南擁著朱聿恒,抬頭喚了韋杭之一聲,“你先帶人退出去,我與提督大人……有事要與傅閣主商議。”

韋杭之躊躇地看向朱聿恒,隻覺殿下與阿南這當眾依偎的模樣不太對勁,但見背對著他的朱聿恒也抬起手,示意他退下,才猶豫轉身,帶著眾人一起出外,還將炸出了缺口的青石門也扶了起來。

洞內隻剩了虛弱的三人,鬆明子照得周身雲母青碧炫紫,迷離詭異。

局勢危急,阿南也不客氣,強忍四肢傷痛,單刀直入便問傅準:“傅閣主,殿下身負‘山河社稷圖’之事,不知你是如何知曉的?”

傅準撫胸調息,道:“我舅舅亦遭此等惡法纏身,我對此事豈能不關注?再者皇太孫殿下若有不豫,總有萬民關注,結合起來推測,我想該是如此了。”

他說的話也算在理,朱聿恒慢慢地緩過一口氣來,艱難地挺直身軀,靠在雲母壁上熬忍自己血脈的劇痛,聲音低啞:“既然這樣,你可知我為何在此時發病?”

“此處距離陣眼不遠,再者南姑娘適才為了給殿下發送信號,曾經引動過陣法,可能陣心的母玉因此受震,才引動了殿下身上的血脈應聲而動。”傅準氣息還是不穩,神情卻已自若,“殿下可以再想想,比如在破其他陣法時,是不是也曾被影響過?”

阿南緊盯著傅準,一字一頓道:“可在玉門關水道,‘山河社稷圖’也發作過一次。”

“當時情形如此緊急,殿下於瞬息間冒險止住巨大機栝,就算身上沒有‘山河社稷圖’,也會有所損傷,觸動筋脈舊傷更是情理之中。”傅準淡淡道,“又或許,那處陣法亦是我祖母所設,與地下陣法隱隱有牽連,因此而觸動也不一定。”

他的解釋滴水不漏,聽起來甚有道理。

朱聿恒又問:“傅閣主,你與阿南同行探陣,本應互幫互助,為何在如此情境之下,欲行殺害同伴之事?”

傅準輕撫胸口,神情淡淡地望著阿南:“正因為如此情境,我以為自己活不了了,所以我得帶走她,好對死在她手下的拙巧閣兄弟有個交代。”

見他理直氣壯,阿南冷笑:“你奉朝廷旨意,不想著破陣,隻想著我與你閣中的私怨?”

“誰叫我出身江湖,慣用江湖手段行事呢?”傅準撣去衣上沾染的雲母碎片,唇角竟還有一絲笑意,“實不相瞞,聖上與太子曾囑咐過我,一切以社稷百姓與殿下安危為重,隻要於殿下有利,不惜一切,無須顧忌。適才我本以為今日要死於此處,覺得南姑娘這樣的女海盜,出身匪窩,又與海客亂黨有眾多糾葛,留在殿下身邊總是個禍害,還是及早清除掉為好。”

阿南冷笑一聲:“傅閣主如此忠君愛國,卻怎麽明明對這地下陣法了如指掌,卻還一直瞞著殿下不肯指明,害得這麽多人四處勞頓,身陷險境?”

“我所知的一切,早已清楚明白告知殿下了,包括地圖、手劄等一應物事也都交於你們看過。下方的密道口訣,是我小時候母親教的,可沒到這裏之前,我從未曾將二者聯係起來,隻是在進洞後看到麵前剛好是十二個洞窟,形狀一如荷葉,才偶爾想起了記憶中的歌謠,供你嚐試。”搖動的火光之下,傅準神情比口氣更雲淡風輕,“至於照影,我心下有這個猜測,但畢竟隻聽過傳說沒有確證,沒有把握的事情我自然也不會特意提出,隻提前帶了薛氏兄妹過來,以免萬一我猜對了,不至於貽誤大事。”

阿南揉著自己的關節,感受著體內尚未消除的抽痛,因為他滴水不漏的回答,隻覺得一陣無處發泄的鬱悶。

洞內陷入短暫的沉默,最終是朱聿恒轉了話題,道:“既然如今險境已過,還望傅閣主以後謹慎行事,別再行此內訌爭鬥之事。”

“多謝殿下提點,在下謹記於心。”他似笑非笑地望著阿南,道,“還望南姑娘也不計前嫌,隻要你並無異心,以後咱們就共同進退,融洽相處。”

一股惡心勁兒直衝天靈蓋,阿南狠狠剜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沒搭理。

傅準沒有提他們兩人串通好騙自己陣法路徑的事情,他們也沒有提他暗懷鬼祟之事。

畢竟,如今至為重要的是擺在麵前的照影陣,其他一應事宜,都隻能推後再說。

具體地點既已找到,眾人開始商議破陣之事。

“看這兩條道路傾斜延伸的弧度,裏麵大概率便是手劄上那條形如青蓮的道路了。”眾人研究著地圖,探討左右兩邊如何配合。

向來簡單利落、人狠話不多的諸葛嘉問:“不如直接排布炸藥,毀掉地道中的機栝,不就成了?”

墨長澤苦笑道:“諸葛提督,問題咱們不知道這洞窟四周究竟有多少毒水,到時候淹沒了我們還是小事,毀了裏麵陣法,如何是好?”

種種商議無果,最終,還是薛氏兄妹穿上一色的薄鐵甲加頭盔,站在了陣法入口處,決定先進去探一探陣。

薛瀅光畢竟是女子,身高體重自然都與哥哥薛澄光不同,為了均衡兩邊的力量,她所穿的快靴墊了厚跟,又在身上綁了鉛塊,做好了充分準備。

雖有簡單的青蓮地圖,但具體情況及陣法中心究竟如何,則無人知曉了。

韋杭之見殿下麵容有些蒼白,便請示他是否要先出洞歇息。朱聿恒輕聲詢問阿南,她搖搖頭,看著洞壁上傅靈焰所刻的“今日方知我是我”七字,說道:“我留下來看看。畢竟,這樣的場麵也算難得。”

韋杭之無奈,隻能命人出去取了軟墊,又帶了飲食下來。

薛氏兄妹準備完畢,兩人分站左右洞窟之前,對望一眼,一點頭後齊齊躍出。

兩條身形同時拔地而起,足尖在下方地上借力,半空中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略微旋身,手臂揮出借力,兩隻腳同時踏在第一朵雲母青蓮之上,身體微微一晃,同時站定。

這全副武裝依舊利落整齊的動作,讓眾人都暗暗在心裏讚了一聲好。

四下無聲無息,顯然他們兩人這如同臨鏡相照的動作穩穩均衡住了兩邊機關的力量,並未觸發任何危機。

薛澄光隔著洞壁的間隙朝妹妹一揚手:“走!”

雙胞胎心有靈犀,話音未落,兩人又同時躍出,向著斜前方的另一朵青蓮掠去。

足尖甫一落地,在薛澄光另一聲呼喚中,兩人又是再掠而起,兩個起落間,身影已經被曲折的洞壁擋住,不見了蹤跡。

阿南握著水壺,盯著洞口,神情凝重。

前方洞窟向左右兩邊分岔而開,兩人相隔甚遠,已無法看到彼此動作,彼此呼喝的聲音也難以傳遞,隻能寄希望於雙胞胎的心靈相通讓兩人動作始終保持一致。

等待在洞窟外的人並不少,可誰也沒說話,靜得落針可聞。

一片寂靜中,忽然腳下一震,眾人尚未回過神,隻聽得“沙沙”聲響,上方無聲無息落下了大片的沙土來。

阿南立即抓住朱聿恒的手,與他一起站了起來。

未等他們站穩,伴隨著隆隆聲響,照影雙洞中,白色的水霧如一縷雲氣疾翻出來,從洞內至外直衝而出,追趕著前麵趔趄向外奔逃的一條身影——

是薛瀅光。

全身盔甲也總有縫隙,毒水應當是已經滲入內部,此時悶在裏麵雖看不見情形,但滴滴血水淌了一路,讓她急亂地往外衝去。

而另一邊的洞窟中,卻並不見薛澄光的影子,沒有了雙邊平衡力的壓製,她足踏之處青蓮亂翻,水霧雲氣更顯凶猛。

她左撲右閃想要躲避之際,一縷水光直撲她的麵門。她下意識抬手捂臉,護住自己眼睛,在悶哼聲中,劇痛讓她立即甩手,身體脫力後仰,眼看整個人就要被上方噴瀉的毒水覆蓋。

阿南手中流光疾飛,早已勾住她的衣襟,將後仰的她拉了回來。

與此同時,後方另一條道中的薛澄光也從裏麵左閃右避地撞出。他頭盔已失,模樣比妹妹更為可怖,頭發已被消融了大半,總是笑嘻嘻的麵容上早已皮開肉綻,成了個血人。

見他倉皇竄出,腳步亂踏,眾人立即大吼:“薛堂主,止步!”

隻因他的腳下,便是與薛瀅光相對的那一朵青蓮。

薛瀅光已被阿南扯住,他踩住這邊青蓮,應當可以無虞。

可薛澄光如今身受重傷,倉皇之中,哪裏聽得到眾人的呼喝,隻下意識地繼續往前衝,企圖突出重圍。

正在他膝蓋微曲、腳掌用力之時,上抬的身軀忽然硬生生頓住,不知怎麽的忽然消去了前撲的勢頭。

薛澄光的腳頓在了那朵青蓮之上。他畢竟也是機關高手,雖然全身血肉正在被毒水消融,但隻這一頓便察覺到了洞內機栝的異樣,穩住身軀看到了另一邊被阿南拉扯住的妹妹。

雙方終於再度相對站立在了雙邊青蓮之上,穩住了機關的均衡,讓洞內恢複了平靜。

眾人都出了一口氣,這才思索起薛澄光為何忽然停住。

阿南鬆開了薛瀅光,控製流光回到自己手中,不動聲色地瞥了傅準一眼。

朱聿恒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傅準的手。

那雙蒼白清臒的手五指微張,指尖上似有幾點微光在火光下閃爍,但隨即他的手指一收,一切便消弭於此時的靜寂中,無形無聲。

朱聿恒忽然想起阿南說過,傅準在江湖上的名號。

萬世眼。

無論何種機關、暗器、陣法,隻需一眼便能立即找出最核心的機製,破解甚至複製,便如一眼看穿萬世因果,一念破萬法。

所以……他是在這般險境之下,將薛澄光的身體當成了機栝,以萬象那無聲無息的力量,阻止住了他前進的腳步。

雖然隻是一瞬間一抬手的事情,可這般舉重若輕的效果,需要無比精準的判斷、收放自如的控製、不偏不倚的準頭,缺一不可。

朱聿恒心口微寒,看著傅準空空如也的手掌,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薛氏兄妹脫險踏出洞口,一起癱倒在地,薛澄光更是傷勢過重,登時陷入昏迷。

眾人急忙打開水壺,盡量衝去他們肌膚上的毒水,讓上頭傳下縛輦,將他們抬出去衝洗。

相對蜿蜒延伸的雙洞中,隻殘留焦黑血跡,昭示著破陣者的慘烈下場。

墨長澤過來請示朱聿恒:“不知殿下的意思,是繼續破陣,還是先行退出?”

朱聿恒搖了搖頭,道:“這般形勢,硬闖無益。等薛氏兄妹探路情報出來,我們詳細研討再說吧。”

諸葛嘉調遣士兵,嚴密把守住石門入口。阿南又提醒他派一隊人馬,按照路線入密道內搜尋廖素亭與康晉鵬。

一行人無功而返,阿南更是懨懨的。

長空碧藍,荒漠寂寂,日頭曬得遠處沙丘發著銀白的光芒,與天空的雲朵相映,世間明亮得令他們眼睛濕潤,回想剛剛地下的黑暗憋悶,恍如隔世。

阿南緩了片刻,見不遠處是林立堆疊的怪石,在沙漠中如殘垣斷壁荒丘綿延,想必便是諸葛嘉率眾探索過的魔鬼城了。

魔鬼城位於骷髏地圖的眉心,與代表雙眼的照影陣自然距離不遠。

她打起精神問諸葛嘉:“陣法入口處在那邊嗎?”

諸葛嘉點頭:“我們後來是分散行動,盡量不觸發裏麵的地動,才根據殿下與南姑娘的猜測,找到了城中大片雷公墨痕跡,確定了入口。”

阿南便問:“那些雷公墨,真的像青蓮嗎?”

“如此說來……”諸葛嘉聽到“青蓮”二字後,略帶詫異,說道,“確實很像。中間是深深的隕星坑,周圍是高聳圍簇的尖銳怪石。隕星的赤焰烈火燒融了周邊砂礫石頭,朝向隕石坑的石頭都被高溫燒出琉璃般的青黑光澤,站在坑底向左右而望,就如站在一朵巨大的青蓮中間一般。”

“真的?”阿南眼中又閃出了光芒。

朱聿恒一看便知道她在想什麽:“剛脫險境,你先好好休息,下次再去看。”

阿南鬱悶地抬手看看尚在隱痛的手肘,無奈打消了念頭。

一路行去,她將地道的情形與朱聿恒說了一遍,提到了銅片下“羌笛何須怨楊柳”一句。

“這其中的道理,可能與我們在渤海水下所遇見的相同。”阿南思忖道,“你說,這回的照影陣,是否也需要《折楊柳》呢?”

朱聿恒讚同,回頭吩咐諸葛嘉在敦煌這邊找個通音律的人。

“敦煌這邊通曉音樂的伎家不多,又都是馬允知的人,我看那些人都不便使用。”諸葛嘉說著,略一遲疑道,“或許,可以叫卓晏過來試試。”

阿南錯愕地瞧了他一眼,心想卓晏雖然通曉音律,但他如今在守墓啊,讓他過來奏樂,你有沒有良心啊?

朱聿恒亦微皺眉:“他如今熱孝在身,怕是不方便。”

“朝廷大事,何拘小節?當年袁彥道熱喪在身尚替桓溫豪賭還債,留下‘千金擲帽’之名,如今這是朝廷要事,他還能顧忌這些?”

阿南看著諸葛嘉涼薄的神情,放慢馬步與他落在隊伍最後,問他:“諸葛提督這般無情,是還介意阿晏之前放浪無形,得罪過你嗎?”

諸葛嘉斜了她一眼,冷冷問:“南姑娘是想讓阿晏在墓前守足三年?”

阿南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

“聖上即將抵達敦煌。”諸葛嘉將聲音壓低,“阿晏這輩子的前程,即將定奪。”

阿南默然,想起卓晏的家族已如此,以後再要過之前的日子,確實千難萬難了。

“天地君親師,君在親之前,朝廷下了命令,他的前程便能改變了。若是隻顧著守墓而什麽都不做,那他這輩子便隻能待在西北這邊熬苦日子……”諸葛嘉不是個慣於對人表達心意的人,說了幾句後便扭開了頭,注目著遠遠的沙丘。

“他在我麾下時,我覺得他十分煩人,恨不得把這個不學無術的浪**子早點給打發出去……”

但最終,他卻鬼使神差,在朱聿恒要尋人時,提議了卓晏。

阿南望著他的側麵,動情地說:“嘉嘉,你這人吧,雖然外表看起來冷冷的凶凶的,可其實心腸挺熱的。”

諸葛嘉一個白眼飛過去:“閉嘴!”

前方河道彎彎曲曲呈現,在沙漠中跋涉許久的人終於來了些精神。

眾人紛紛下馬奔向龍勒水,正要扶薛氏兄妹好好清洗皮膚,卻又紛紛愕然停下了腳步,不知所措。

往日豐盈流淌的龍勒水,露出了大片河床,竟似快要斷流了。

“不應該啊,我們過來時剛從這邊經過,那時候河水還是滿滿當當的,並無任何枯水跡象。”墨長澤皺眉看著河**尚帶濕痕的石頭,道,“而且看起來,這水還是剛退去的。”

眾人議論紛紛,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枯水莫衷一是。

阿南撥馬貼近朱聿恒,道:“阿琰,我覺得這很不對勁。”

朱聿恒亦點頭道:“我們在陣中時,薛氏兄妹入照影洞穴後,曾經引發動過一次地動,你有注意到嗎?”

“嗯……”阿南正在沉吟,卻聽得前方馬蹄聲響,數騎奔馬向這邊而來,看見他們之後,立即上前行禮稟報:“參見提督大人!”

阿南一看其中就有廖素亭與康晉鵬,頓時驚喜不已:“你們怎麽在這兒?”

廖素亭比她更激動:“當時洞內地動,我們奔過拐彎處躲避塵暴,等裏麵聲息沒了之後,便想再回那個洞室。可道路不知何時已經轉換,我們四人迷失在了途中。幸好我家學淵源,康堂主見識廣博,終於尋到岔道,在玉門關脫出來了。途中遇到礦場的人來報信,便委托他們先將兩位老大送回去,我們二人返回來找你們。”

那些過來的人正是被安置在礦場調查的人手,此時稟報道:“屬下等奉命調查礦場,但今日……礦上再度奔湧水流,礦道又被衝毀了!幸好水流隻奔湧了片刻便止住,屬下等擔心下礦探索的隊伍出事,因此著急前來稟報。”

朱聿恒皺眉,問:“什麽時候的事情?”

“辰時末。”

朱聿恒與阿南對望一眼。不偏不倚,就在薛氏兄妹破陣之時,礦道也同時湧出了地水。

“看來,洞中那劇烈的振動不僅造成了礦洞溢水,與龍勒水陡然水位下降也必有關聯。”阿南湊到朱聿恒耳邊道,“難道劉五妻子的胡思亂想居然成真了,劉五真的是被梁家人操控陣法害死的?”

朱聿恒麵露沉怒之色:“難道為了殺一個劉五,他們便要害死礦下那麽多人?”

“也可能是他們當時試著啟動陣法,隻是也和我們一樣沒成功……”阿南思忖著,又想起一事,忙問廖素亭,“那通道循環幽閉,你怎麽逃脫的?”

“說來南姑娘不信,你當初在玉門關遇險的那條枯水道,其實與地縫是相連的。”

阿南“咦”了一聲:“你怎麽發現的?”

廖素亭笑著朝她一拱手:“在下河西廖家傳人,江湖人稱‘八十二’。”

“專精逃脫術那個廖家?”阿南恍然大悟,難怪阿琰指定他陪自己下去。

旁邊人疑惑問:“什麽八十二?”

廖素亭驕傲道:“都說世間機關有九九八十一路,我們廖家最擅於機關陣法之中騰挪脫逃,於八十一路之外演進出第八十二路,無論何種絕路都能開辟生路,獲得一線生機。”

阿南笑道:“所以區區地縫,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哪裏,南姑娘尋到陣眼,才是真了不起!”

這邊兩人互相吹捧,那邊墨長澤鋪開地圖,再次觀察龍勒水與敦煌的關係。

龍勒水由疏勒南山涓涓細流而來,由東南而流向西北,過鳴沙山後一路向北,橫穿敦煌而過,滋養沿途萬千百姓後,消亡於下遊草澤之中。

墨長澤道:“看來,礦洞的水是龍勒水的地下部分,或許那邊一直延伸過去的鬼道,便是當年龍勒水在千百年前的舊河道。隻是滄海桑田,河水改道,舊河道沉於地下,但被當年設陣的人發現了引道之處,因此那青蓮陣法一經發動,斷的必然是龍勒水及其滋養的地下水脈!”

朱聿恒神情冷峻:“龍勒水若是斷了,敦煌人民豈不是無水可用、無田可種了?這邊的軍鎮,又如何能延續下去?”

何止軍鎮,這背後,不僅是敦煌人民流離失所,無奈背井離鄉的結果,還有更可怕的後果……

阿南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討論,心下一跳,終於知道了之前她腦中曾掠過的不祥預兆是什麽。

她想起了自己在青蓮宗總壇聽到的,青蓮宗主與公子商議過的那些話語——

關大先生選中了玉門關沙海中一個要害之處,設下了絕滅陣法。

傅靈焰要找天女散花、地湧金蓮之處,設下一個禁錮,讓這裏從此再也沒有征戰爭奪的必要,一切歸於靜寂。

而龍勒水一旦斷流,地下穿井的水也會同時枯幹。屆時敦煌城內外,百姓、駐軍,甚至牲畜、植被將被掐斷水脈,徹底從繁華重鎮變成不得不拋棄的沙漠,最後成為一座死城,在風沙侵蝕中徹底消亡。

而陣法一經啟動,又有北元在此時與青蓮宗內外勾結,大舉進犯,西北邊防將化為烏有。

失去了敦煌之後,朝廷想控製西北便難如登天了,駐軍防線隻能向東南收縮,中原腹地的防禦更為薄弱,阻擋北元揮師南下的防線將更為艱難。

可……

阿南望著斜前方朱聿恒的側麵,心裏矛盾糾結。

他知道青蓮宗與海客聯手,要幹一番大事嗎?她暗示過皇帝會有危機之事,他是否已經領會?

破陣未成,歸途氣氛壓抑。隻在靠近敦煌城之時,眾人看見城中情形,才陡然精神振奮起來。

隻見風沙侵蝕的古舊城牆上,鮮明的旌旗招展,十二龍太常旗居中,日月四象星宿旗並彩幢、華蓋、龍首幡赫然在目。

旌旗下方,是甲胄鮮明的整肅隊伍,齊整列隊,隨扈中軍。

看見這樣的陣容排場,眾人哪還會不知道,皇帝禦駕親臨,已至敦煌了。

朱聿恒一眼便看見了滎國公與寧陽侯麾下的隊伍。知道他們是此次聖上的左掖軍,他打馬上前,與他們見麵。

滎國公笑嗬嗬地往城內一指,道:“聖上本打算隻到瓜州,但因記掛殿下,因此多增了這段行程。殿下快進城去吧,勿讓聖上久等了。”

朱聿恒雖也急著去見祖父,但剛從地下脫困,這一路又風沙跋涉,身上全是塵土,便回頭對阿南道:“我換身衣服覲見聖上,此次陣法你先與各位先生磋商,待會兒我回來咱們詳敘。”

阿南應了一聲,眼看他帶韋杭之縱馬離去,回頭瞥了瞥滎國公,想起他就是袁才人的父親,心下不由閃過一個念頭——他知道自己女兒是死在太子妃手下嗎?

滎國公自然不知道。他五十不到年紀,笑容滿麵平易近人,捋須目送朱聿恒離去,便看向阿南,打量問:“你便是那位南姑娘?”

阿南沒料到他居然知道自己,拱手向他行了一禮,說:“鄉野草民,不足國公爺掛齒。”

滎國公笑道:“你可是舉足輕重的人,不然朝廷此次怎會調動江南、嶺南大批海邊民眾檔案,為你搜尋父母籍貫?”

阿南知道阿琰在幫自己尋找父母身世,倒沒料到居然是這麽大的排場,估計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了。

她難免有些不好意思:“多承殿下費心了。”

滎國公撚須而笑,意味深長地打量她,阿南自然知道他的神情代表什麽,不由暗自揣測,究竟他們如何看待自己與阿琰的關係。

其實她自己心底都尚未理清,可眾人儼然已將她當成皇太孫身邊人,讓她感覺有些別扭。

不過別扭歸別扭,一想到滎國公都已知道此事,那麽自己的父母該是尋到了,她心頭又湧起喜悅來。

畢竟,那個遺失在風浪中的錦囊是她此生最大的遺憾,就如她將自己的爹娘遺失在了茫茫暗海之上,讓她每每在午夜夢回之時難以釋懷,遺恨不已。

這麽想來,和阿琰在一起也挺好的……至少,無論什麽事情,他都是手到拈來,永遠能滿足她的期待,不會讓人失落。

聖駕親臨,敦煌的正堂早被肅清。朱聿恒邁入廣亮大門,看見堂前眾人垂手立在院中,偌大院落內靜得落針可聞。

侍立於門邊的大太監高壑,見皇太孫殿下來了,趕緊迎上來,壓低聲音道:“聖上此行龍體疲憊,說是除了殿下您之外,其餘任何人不見。”

朱聿恒向他一點頭,快步進了門。

出乎意料,皇帝並沒有任何長途跋涉的倦怠模樣,反而麵帶隱怒,一見朱聿恒進來,便將一封密函丟給他:“剛收到的邊關急報,北元已經得知他們王女慘死之事了,借口是我朝之人指使殺害王女,如今正要糾集軍隊,陳陣邊關。”

朱聿恒打開急報看著,隻聽皇帝又問:“你出發來敦煌時,朕曾將此事交托予你,如今進展如何了?”

朱聿恒道:“王女與卓壽之死,孫兒目前已有線索,隻是凶手一時難以擒拿。”

皇帝雙眉一豎:“難以擒拿是什麽意思?”

“凶犯已顯露了行跡,線索與作案手法孫兒與阿南也已基本理清。隻是對方異常警覺,逃脫在外,如今孫兒正在安排設局中,不日便能將罪魁禍首擒拿歸案。”

“不日?今年秋焚後,北元糧草已盡,正在窮凶極惡之際,隻差南下的由頭。朕此次微服西巡,未備好北伐糧草,怕是無法深入草原再犁王庭,此事你得迅速應對才好!”

為遏製北元實力,邊境每年會焚燒兩次草原,一次在秋,一次在春。燒的範圍與時機都要謹慎選擇,既要讓北元人饑馬乏,又不能讓他們沒了活路,控製在苟延殘喘的界限之上。

托賴此舉,多年來北元猶如困獸,而如今因王女之死,打破了多年平衡,讓他們儼然有了興風作浪的借口。

朱聿恒道:“單單應對北元不難,但孫兒還查知,山東青蓮宗流寇已流竄至西北,如今正要與北元聯手,對陛下不利。”

邊境不寧,內外勢力勾結,形勢如此嚴峻下,朱聿恒口氣神情卻顯得頗為輕鬆,令皇帝的眉頭反倒鬆開了,問:“看你的樣子,難道說,其中還有利於我們的方麵?”

“是,北元王女之死,導致了邊境動**,但也是此事的突破口,孫兒有把握,隻要拿到了證據,便能平息一切,非但北元要乖乖撤出我境內,寧順王有生之年亦不敢再生事端。”

皇帝見他如此肯定,便也放心道:“好。既然如此,一切便都交給你吧,隻是北元來勢洶洶,你務必在他們到來之前查明真相,以免貽誤戰機。”

“孫兒定不負聖上所托!”

等正事談完,皇帝示意他到自己身旁來,握著他的手仔細端詳,說道:“瘦了,黑了,怎麽看起來有點像那個阿南了?”

朱聿恒不覺笑了:“聖上見過阿南?”

“你屬意的人,朕自然得去打量一眼。”皇帝又問,“玉門關這邊陣法進展如何了?聽說你剛從那邊回來?”

“是,隻是此次陣法太過棘手,目前無功而返。”

朱聿恒將照影陣法描述一遍,皇帝也是沉吟:“天底下雙胞胎好找,可身手要一樣出色的已很困難,何況你身上‘山河社稷圖’時間緊迫,上哪兒再找這樣一對人破陣?”

“可此陣若是不破,屆時丟了敦煌一帶,西北防線收縮至嘉峪關內,長城便由北攻據點而轉成邊界防禦線,日後局勢被動,隻能靠沿線九邊重鎮,大是不利。”

皇帝歎道:“你所說的這一切,朕焉能不知?可人力有時而窮,這陣法若委實破不了,那便另尋他法罷。朕記得你說過,下一個陣法或許在昆侖?”

“即使沒有這‘山河社稷圖’,僅從戰略出發,孫兒也認為,這個陣法對西北的意義太過重大,遠勝昆侖山闕。”朱聿恒卻並未附和皇帝的意思,斬釘截鐵道,“這個玉門陣,破得了要破,破不了,也要破!”

“好!既然已下定了決心,便縱是千難萬險,死生何懼!”皇帝見他神情如此堅毅,抬手重重拍在他的後背上,“朕相信,你定能破解西北困局。”

頓了片刻,他又問:“你抱持此心,那個司南知道嗎?她是否會與你一起?”

“會。”朱聿恒毫不猶豫道,“無論如何,我們二人不會分開。”

皇帝聽他回答得如此肯定,沉吟頷首,將身旁一個匣子打開,取出幾份卷宗,道:“這是司南的身世,朕已經查證確鑿。”

朱聿恒抬手接過,謝了聖上。

“朕能幫你的,也僅有這些了。能不能讓這野性難馴的女海匪為你所用,還是得靠你自己的手段。”皇帝意味深長道,“去吧,希望她不要辜負你所付出的一切。”

朱聿恒出了門,一邊走著,一邊翻開手中的卷宗,目光在上麵掃過。

裏麵是一批篩選過後,時間、年齡、位置都相符的夫妻。其中可能性較大的幾個,皇帝又禦筆點了出來。

第一對,失蹤後家中餘下公婆及二子,被朱聿恒一眼排除。若阿南母親之前曾有過兩個孩子,那麽她在海上定能及時察覺到自己懷孕,更不至於因為第三個孩子是女兒而失望難過。

第二對第三對,夫婦皆目不識丁,而阿南的錦囊中,留著父親給她的家世名諱字條,至少也該是識得幾個字的。

第四對倒是一切都契合,但男人是個會吊麻撚縫的修船好手。這種工匠被抓後,海盜必定不舍得流海處死。

……

十來對看完,朱聿恒將冊頁翻過來,看向後麵的內容。

他的腳忽然停了下來,目光定定地盯在某一處寥寥幾行字上,就連一貫筆挺的身子,也陡然變得僵直。

跟在身後的韋杭之愕然止住腳步,看向朱聿恒。

他看見殿下低垂的目光定在那卷宗上,整個人仿佛凝固了。

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皇太孫殿下,此時臉色難看得讓韋杭之心生恐懼,甚至想逾矩上前拉住殿下,將他從這不可置信的恍惚中拖出來。

但,不過數息時間,朱聿恒便將手中卷宗一把合上了。

他將它緊緊攥在手中,厚實的桑皮紙被他握出深深折痕,他的手指骨節也泛出了淡淡青色,仿佛手中握著的不是一卷紙,而是一個可怕的深淵。

韋杭之不知這份折子背後隱藏著什麽,隻小心地低喚他:“殿下……殿下?”

他聽到朱聿恒悠長的呼吸聲,是殿下在竭力壓製自己的異狀。他虛浮的目光望著庭樹許久,才慢慢從恍惚中回神,情態也漸漸如常,隻是聲音尚且略帶沙啞:“杭之……”

“阿南在哪裏?我……現在就去找她。”

阿南正在敦煌城樓之上,俯瞰大漠廣袤,風沙漫漫。

日頭昏黃,朔風卷起砂礫,如同水流般在大地上蔓延。

長煙落日孤城外,不知何處傳來細細笛聲,似有若無吹著一曲陽關,聽得不真切,卻格外顯得纏綿悱惻。

朱聿恒上到城樓,見阿南正專注看著下麵,便向她走去,問:“在看什麽?”

“阿琰你看。”阿南指著下方的龍勒水,一群災民被組織起來在修築堤壩。

冬日的寒流之中,一群漢子喊著號子戽水,在最邊上拉著戽鬥的,卻有一個格格不入的鄉下婦人。

朱聿恒皺眉:“這種重活,怎能讓婦人去做?”

阿南靠在城牆上,凝望著那個婦人,低低道:“我猜想,她肯定有個孩子得養活,所以才搶著來幹最累最重的活計。為了給孩子多掙一口吃的,當娘的什麽都願意去做的。”

朱聿恒望著那個手腳粗大麵色黧黑的婦人,抬手默然握住了腰畔的荷包——

那裏麵,裝著他的母親用鮮血給他抄寫的祈福經文。

“阿琰,你知道嗎……我娘當年在海盜窩裏時,為了從別人嘴裏給我搶口吃的,她還和別人打架呢。”

聽她提起她娘,朱聿恒的手不覺微微收緊,抬眼看向阿南。

“那時候我還小,我娘得在一天勞作後,撿些剩下的魚頭魚尾,拿回來煮給我吃,母女倆勉強填飽肚子活下去……”阿南並未察覺他這輕微的失態,她沉浸在往昔記憶中,望著下麵的婦人,神情黯淡,“唉,阿琰,我一直在想,我娘要是活到現在就好了,我一定讓她過上好日子。我們一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江南北哪兒風景好我帶她去哪兒玩,什麽好吃的吃什麽,她想要什麽我都給她買……”

朱聿恒專注地望著她,傾聽她的話。

可阿南說到這裏,又怔怔地頓了許久,才搖了搖頭苦笑道:“可其實,我連我娘長什麽樣都記不清了。我那時候太小了,她離開我又實在已太久了。”

她眼中的傷感讓朱聿恒不可自抑,握住了她的手,輕聲道:“阿南,你娘……”

說到這兒,他忽然又想起了案卷上的那些字,內裏深埋的可怕真相,讓他脊背微微發寒,一時遲疑著,無法再開口。

阿南看著他的神情,似是察覺到了什麽:“我聽說朝廷大動幹戈幫我找爹娘,那,有結果了嗎?”

朱聿恒知道瞞不過她,便收斂心神,道:“有,我看到卷宗了。”

阿南端詳著他,問:“我爹娘是哪裏人?”

他卻反問:“你記得母親確切的口音嗎?或者說,你娘日常生活中,有出現過什麽地方特有的習慣之類嗎?”

阿南搖了搖頭,說:“我娘去世時,我才五歲,又處在魚龍混雜的海匪窩中,是以連口音都未形成。後來被送去我師父那邊後,所接觸的人都是應天口音的官話,更是什麽都不記得了——不過肯定是東南沿海一帶的。”

阿南有些急了,甩開他的手道:“算了,你把案卷給我,我自己看吧。”

“不用了。”聽她這樣說,朱聿恒立即抬手攔住了她。

他凝望著她,聲音因為壓得低而慢,顯得極為慎重:“你的籍貫,應該在福州府閩縣轄下的馬尾。”

“馬尾……”阿南望向東方,眼中閃出燦爛的光,“中國塔?”(注1:中國塔是明清時海外水手對羅星塔的稱呼。)

朱聿恒未曾聽過中國塔,麵帶詢問。

“在海上航行時,我們問異國的船舶要去往何方,很多人都會說,去中國塔。後來我回歸時,看到七層八角十丈高的羅星塔佇立於江心激流之上,重山層層固守大地,一瞬間明白了為什麽海員們總是難以忘記它。”阿南抬手捂住怦怦的心口,又問,“籍貫找到了,有關於我爹娘的訊息嗎?他們是怎麽認定的?”

“其實,還沒確切認定。”朱聿恒說著,將抄錄的戶籍名冊取出,說道,“其他的,我覺得都對得上,但有一些細節,大概唯有問過了你,才能確定。”

阿南點了一下頭,凝望他的眼神中,罕見地露出了緊張忐忑。

“福州府閩縣馬尾中嶼村,有世居於此的王姓人家,生子名王蜃,十來歲上父母雙亡,便隨村中漁民出海打魚,無有田產。二十餘歲娶妻李氏,李氏時年十八,為家人提挈逃荒而來,以半筐鹹魚、兩捆海菜為媒彩而嫁入。”

念到這裏,他抬眼看向阿南,低聲說:“十八歲的適齡姑娘,本不止這些身價。但一是饑荒所致,二是因為……李氏略帶殘疾。”

阿南神情尚還平靜,但喉口已微顯哽咽,緊盯著他問:“是……哪方麵的殘疾?”

朱聿恒頓了片刻,緩緩道:“她的右手上,缺了兩根指節。”

阿南的眼圈在風中瞬間通紅,那雙一貫亮得灼人的眼睛,難以控製地蒙上了一層朦朧水霧:“是……確實是我娘。”

朱聿恒垂下眼,輕輕點了一下頭。

大漠風沙如帳幔般在半空飄忽舒卷,自他們耳畔呼嘯而過,阿南的聲音也如風沙縹緲:“我幼時,阿娘告訴過我,她的手是在剛學走路時摔到灶膛裏,被火燒殘的。”

她記憶中,母親總是將自己的手握起縮在袖管中,不讓人看到。所以她在對任何人講述自己母親時,也下意識地回避了這一點,不願顯露母親的殘疾。

在她被傅準廢掉雙手之時,她也曾經深陷於絕望。但,她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仿佛看見了母親那雙遍布傷疤的手。那雙在海盜窩中養活她們母女的手,那麽醜陋,甚至因為殘缺而有些可怕,卻是她此生最依戀最難舍的溫暖。

這世上,再也沒有這樣一雙手了。

她這一生中,遇到過多少雙漂亮的、絕妙的、有力的、溫柔的手,可唯有她母親那雙不完整的手,才是她人生最初的起點。

她聲音顫抖,手背因為收得太緊,青筋凸起,幾近**。

一隻堅實又溫柔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雙舉世難尋的手張開五指,撫慰她暴突的青筋,插入她的指縫,與她緊緊相扣。

他緊握著她**的手,將她所有的傷痕包容於掌心中。

他擁她入懷,讓全身脫力的她埋在自己心口。冬日嚴寒被隔絕在外,她急促散亂的呼吸逐漸鬆懈下來。

低沉而柔和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既然你找到家了,那咱們去請泥瓦工匠並高僧大德,在你家原址起衣冠塚,誦經超度九九八十一天,這樣,你回去時便可以迎你爹娘魂歸故裏了……我聽說,海邊人都這樣替不歸的親人招魂。”

阿南默然聽著,慢慢閉上眼睛,將自己的臉深埋在他的胸前。

“阿南,你父親這邊已經沒有親人,但外祖家應該還有人在,你母親有來曆有印記,尋找他們並非難事。到時候你有了根,有了親人,便不會如此孤單了。”

或許,有了牽絆之後,她能安心在屬於他的王朝疆域中生活下去,至少,不會再那麽輕易離開,斷然決絕。

因為心中這不可遏製的侵占欲,他握著阿南的手又更緊了一分,哪怕會讓她感到疼痛,也在所不惜。

阿南緊抿下唇,默然的,哽咽著“嗯”了一聲。

這輩子,她一直都是自己手握利刃,拚殺出一個天地。但此刻與他十指相纏,感覺他那有力的掌握,她第一次恍然覺得,或許,能切實與另一個人相互依靠、兩個人一起努力奔赴向前,也未嚐不好。

朱聿恒吩咐士兵去下方勸離那個婦人,讓工頭多關照她與孩子。

那婦人離開寒冬的河水上岸後,旁邊果然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拉著她的手一起離開。

兩人攜手站在城牆上望著這對母子領了飯食離開,不覺看了許久。

天色漸晚,日光黯淡,寒風已起。

兩人正要離去時,朱聿恒忽然想起一事,取出一個盒子遞給她:“差點忘了這個,剛從順天送來。”

阿南打開盒蓋,眼底便有青藍的光澤泛起。

盒子中,是她遺落在他手裏的那隻絹緞蜻蜓。它一如往常,半透明的翅翼輕顫,似乎下一刻便要乘風飛去。

阿南怔了怔,伸手將它取出,指尖撫摸過它幽藍的翅膀,托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終於舍得還給我了?”

阿南抬眼看朱聿恒,似乎在問不介意是什麽意思。

“一開始,是懷疑它與三大殿起火有關,所以不能還給你。後來,知道它是你送給竺星河的信物,所以不願還給你。但現在,我知道你的心了,所以我敢還給你了。”

她默然垂眼,將蜻蜓從食指轉到小指,又轉到手背再旋入掌心,歎了口氣,問:“天底下還有你不敢的事?”

“其他的沒有,但與你有關的,我不敢去冒險。”

聽著他如此赤誠坦率的話,望著手中蜻蜓,阿南心下竟覺微微悸動,難以自抑。

他直直盯著她,目光一瞬不瞬,聲音亦是平緩有力:“阿南,我此生前路叵測,生死難料,可因此能遇到你,一切災禍便也成了命運恩賜。我無懼無畏,甚至滿懷感激。”

明明應該惱怒他這麽久才把蜻蜓還給自己的阿南,此時卻隻覺眼眶熱熱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最終,她隻深吸了一口氣,站在城牆上抬眼望著遠處綿延起伏的荒野與沙丘,舉起了手中的蜻蜓:“算了……”

她轉動機栝將蜻蜓尾巴後麵的金線拉緊,然後將它舉在冬日朔漠的狂風之中,狠狠一拉。

在漫卷浩**的西北風中,青藍色的蜻蜓振翅乘風而起,向著遙不可見的遠方疾飛而去。

它飛得那麽急,那麽快,冬日黯淡的日光隻來得及讓它閃出一抹幽光,它便拖曳著那縷藍紫光線,徹底消失在了這片廣袤無垠的大地之上。

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

它仿佛從沒來過這世間,又仿佛永遠刻印在了她心底最深處。

她年少時曾夜夜枕潮而眠的那些夢境,在這一刻全都成為不可追尋的過往。

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剜心割肉。

盯著蜻蜓最後消失的方向,阿南佇立許久,將自己僵舉在半空的手緩緩放下,默默牽住了朱聿恒的手。

他掌心灼熱,在這般的冬日風中,那熱量自她的手上蔓延,足可熨暖她的心口。

他們都沒說話,隻攜手望著麵前這浩大的世界,久久靜默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