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幽冥九泉2

“是藥三分毒,少吃點也好。”阿南冷冷丟下一句,躍到上方梁壘逃竄的洞口,照了照內部。

裏麵安安靜靜,印著一串腳印,看起來隻是個空**幽深的普通黃土洞穴。

傅準回頭看向拐彎處,竟沒有出去,反而艱難地爬上來,跟上了她。

阿南也沒理他,順著腳印沿著曲折洞穴前行,很快便尋到了機關爆發之處。

陳舊機關噴射的浮土沒能蔓延到旁邊的岔洞,腳印在此消失了。火光照耀下,他們看到一朵徑圍三尺大小的蓮花鑲嵌在洞壁上,顏色烏青沉沉,不知是何金屬打製。

蓮花有三層十八片花瓣,中心是一簇銅質鎏金的花心,光芒尖銳,微微顫動,似是隨時會發射的模樣。

她立即停下了腳步,以免觸發機關,引發花蕊齊射。

“傅閣主,不如你來看看,這機關如何解除?”

傅準精力不濟地扶著胸,抬指在蓮花中心輕叩,傾聽裏麵傳來的勾連振動聲,查看被帶動的青蓮瓣片。

萬世眼之下百器千具無所遁形,雖然他依舊有氣無力,但眉眼中精光微閃,立即便鎖定了機關中心:“三層蓮瓣,從內至外分別為三六九之數,這是個天地人三等均分之術。”

阿南臂環中彈出小刀,略加敲擊後迅速鎖定了機栝承力處,臂環中彈出鉤子,在最外圍的一、四、七花瓣處用力一挑,隻聽得軋軋聲輕微響起,原本貼在壁上盛綻的蓮花緩緩合攏,鋼鐵花瓣將中心所有的鐵針遮掩閉攏,看起來穩妥安心多了。

解決得太過簡單,又隱約聽到不知何處響起的機栝聲,阿南心裏反倒升起不祥的預感。

她回頭看向傅準,卻見他還是那副死樣子,料想他絕對不會告訴自己機栝牽動了何處,便立即收手,道:“走吧!”

傅準跟著她往外走:“南姑娘這是要去哪兒?”

“先和廖素亭、康堂主會合吧,這洞裏危險,大家在一起總比較安全。”阿南加快腳步道。

“南姑娘,別走這麽快……看在你把我當肉墊的份上,拉我一把吧?”傅準氣息奄奄地追上她,有氣無力地撫著左胸,“這裏,胸口劇痛,心都快被你弄碎了。”

阿南狠狠翻他一個白眼,強忍住與他內訌的衝動,躍下洞口。見廖素亭他們這麽久了還沒回來,她心下感覺不對,立即往通道來處走去。

出了洞室,拐到外麵地道,前方曲折洞窟中並無四人的身影。

阿南臉色劇變,立即加快了腳步。

周圍是粗糙狹窄的洞壁,當時青蓮宗於此勢力並不太大,倉促下無法調動太多人手,因此隻以地下裂縫粗粗加工鑿成。

路越走越窄,阿南的神情也越來越不對,走了約有兩三裏,她停下了腳步:“這不是來時路。”

勉強跟著她的傅準應了一聲:“可我們這一路……沒有別的岔道吧?”

正說話間,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洞口,阿南立即快步走到洞口,向外看了看,神情頓時劇變。

傅準越過她的肩頭看了看外麵情形,低低地歎了一聲。

他們所站的地方,比下方要高上些許,正是一個土壁上開出的洞口。而他們斜下方的主洞中,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張銅片,上麵積滿了灰塵。

阿南從洞口躍出,落在銅片之前,抬頭一看上方,十二個洞口開在洞壁之上,死寂一如當初。

傅準爬下來,陰陽怪氣:“南姑娘料得真準,這洞內很古怪啊。”

阿南抿唇抬手,一把拂開麵前銅片上的灰塵,下方依舊是光潔無一物的亮銅。

銅片下方石柱上,“羌笛何須怨楊柳”的字樣依舊存在。

她將自己的掌印狠狠按在上麵,留下清晰的紋路:“走,再來一次。”

傅準拉住她的衣袖,艱難道:“南姑娘,扶我一把……”

阿南想一把甩開他,可側頭看見他氣息急促嘴唇青紫的模樣,不由問:“你怎麽了?”

“玄霜……我真的該服用玄霜了……”他恍惚道,“我眼前全是重影,踏不出腳步……”

見他確是神誌不清的模樣,阿南隻能默然咬牙,將他拉住。

這一路兩人都很沉默,阿南走得很快,傅準走得磕磕絆絆,偶爾他虛弱說一聲:“南姑娘,等等我”,阿南會放緩一下腳步,但始終未曾看他,隻一直盯著前方的路。

死寂的地下洞穴中,隨著他們的腳步聲,壁上會偶爾落下些微黃土。手中的鬆明子已經光芒黯淡,洞壁之上絕無任何岔道洞口。

前方洞壁漸漸收窄,那熟悉的感覺讓阿南心下油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她急步走向前,在洞口處火把向下一照,眼前又出現了熟悉的洞穴,銅片靜靜托著被拂開過的塵土。

阿南再度躍下通道,低頭看向那張銅片。上麵被她拂開的地方,清晰地留著她的掌紋。

這世上筆跡、塗畫什麽都可以仿冒,但掌紋,每個人都不一樣,是絕不可能仿印的。

傅準精疲力竭,手腳並用爬下來,虛浮地問她:“南姑娘,你準備怎麽辦?”

“你看起來快死了。”阿南舉起鬆明子,看著他發青的臉色,說,“你在這兒等著吧,我再去探一次路,看看這究竟是個循環,還是個有人造了一模一樣的洞室。”

“南姑娘,你別拋下我……”傅準意識模糊,精神似有些錯亂,抬手想要抓住她。

阿南避開他的手,毫不留情道:“若這真的是個循環,那麽廖素亭他們也一定在其中兜圈。你留下來等著。他們要是回來了,你負責接應。”

傅準艱難喘息著,知道她不會帶上自己了,隻能靠在洞壁上,目光無神地望著她遠去。

阿南深呼吸了兩次,再次向著前方地道走去。

鬆明子快燃燒完了,將火光剝得隻剩指甲蓋大的一豆持續燃著。照著孤身一人,洞壁顯得更為逼仄可怖。

她取出臂環中的小刀,在地道中貼著牆壁慢慢走,以免自己在昏暗中錯過了難以察覺的岔道。

刀尖輕劃洞壁,些微黃土簌簌落下。

狹窄黑暗的地道,隨時可能熄滅的火光,靜得連刀尖的聲音都在隱約回響。

耳內滿是突突跳動的聲響,就像落入大海最深處一般——周身太過安靜了,以至於耳朵放大了身體內血脈的流動聲音,響在她耳畔。

在這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昏暗中,她的刀尖忽然輕微地一頓,被洞壁卡了一下。

阿南的手下意識地輕抬,刀尖便脫出了那一處障礙,又隨著她繼續往前。

阿南的腳步頓了一頓,退回兩三步,將刀子貼在壁上,輕微推向前。

在相同的地方,刀尖再次卡住。

阿南俯下頭,將火把略微撥亮些,查看洞壁的異常。

一條在昏暗中極難察覺的縫隙,隱藏在洞壁之上,向著上下延伸。

阿南定了定神,抬手將刀子插入那條縫隙中,往上下劃動。

那條縫隙貫穿了整個洞窟,筆直一如墨鬥所彈,將地道整齊地劃分為兩部分。隻是因為洞窟內部本就凹凸不平,又布滿塵土,所以極難察覺此處有條接縫。

阿南心底油然升起謎團破解的亮光。

她疾走幾步,拐過前麵那個彎,刀子迅速在壁上劃過,兩步之內便尋到了另一條筆直橫切過洞窟的縫隙,確定了她的想法。

唉,說來說去都是因為阿琰不在,不然的話,以他棋九步的能力,肯定早就發現了道路的變化。

心下既定,阿南的臉上也露出了輕快的模樣。她加快腳步,繼續持著刀子貼著洞壁往前,直至前方洞口變窄,她才收好刀子,故意放沉了腳步,從洞口中鑽出。

果不其然,傅準正委頓地靠著洞壁而坐,見阿南神情沉重地舉著快熄滅的火把從黑暗中出來,他張了張口,但尚未發聲,急促的呼吸便淹沒了他的話語。

阿南跳下洞口,走到他的身邊。他麵色微青,雙唇顫抖不已,那雙一向陰鷙的眼睛也變得濕潤恍惚,看向她時已經無法聚焦。

阿南遲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發現他額頭滾燙。

“看來我們真的要困在這兒了。”阿南在他身旁坐下,盯著黯淡火光,聲音略有波動,“鬆明子的油脂已經燒盡了,等到火光一滅,黑暗中更是摸不出去,必死無疑。”

“反正,沒有玄霜續命……我也會死。”傅準轉過頭凝視著火光下她依稀的剪影,昏沉恍惚的麵容上忽然綻開笑意,一向陰陽怪氣的語氣竟帶上了些溫柔,“可,我覺得這樣也不錯……畢竟整個世上除了南姑娘,還有誰配與我死在一處呢?”

“要死你自己死,我還有大把美好時光。”阿南冷哼一聲,懶得消耗自己不多的精力來搭理他。

而他喘息甚重,話語中帶著些異樣的興致:“不管如何,以後咱們成了鬼,就在這裏彼此相伴了。”

阿南問:“反正你活不長了,不如跟我說說,照影鬼域中究竟是什麽意思?”

傅準眯起眼打量著她,語氣恍**:“都到這絕境了,你……還惦念這個?”

“以前葛稚雅對我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我不懂是什麽意思,但現在陷入絕境,才懂了……未曾知曉謎團便撒手,我不甘心。”阿南歎了口氣道,“更何況,你祖母的陣法不是都會留下可破解的陣眼嗎?或許我們在這裏是等死,到了那邊反倒有一線生機呢?”

傅準沉默盯著她許久,直到火把的光在他臉上一跳,他迷蒙的眼中終於露出一絲清明:“南姑娘,你知道嗎……沒有玄霜,我真的會死……閣內的叛徒,他們殺了我爹娘,把我沉了海,我在海裏窒息了很久,雖然活下來了,可是我從此以後……不吃玄霜我會全身抽搐,會昏迷僵硬,會死……”

阿南沒料到他竟會在此時對自己示弱,不由問:“是癲癇嗎?”

他沒有回答,隻緊緊揪著她的衣袖,哀求地望著她。

若真是這樣,他萬一發作,沒有了藥物,可能真的會死。阿南默然抿唇,避開他的目光,說:“那我幫你找找吧。”

她手中的火把照著地上,看了一圈後一無所獲,又無奈回頭看他:“沒有,你不會丟在路上了吧?”

他死死盯著她,許久,他呼吸與瞳孔一起收縮,整張臉都扭曲起來,聲音也越發模糊:“南姑娘……你聽到了嗎?”

阿南照著四周,在一片死寂中遲疑地問:“什麽?”

“我娘的聲音,她教我唱的童謠……我娘說,它叫青蓮盛放曲……”

“青蓮盛放曲?”阿南心口一動,不由俯身貼近他。

“十二蓮葉取第九,九品蓮葉取第六,十品蓮葉取第八,十二蓮葉複取九,九品蓮葉取第六……”

他含糊低吟著,阿南等待著後麵的話,他的聲音卻已漸漸弱了下去,身體抽搐著陷入了昏迷。

阿南急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臉:“喂……念完再睡!”

他臉頰滾燙,身體微微抽搐,顯然沒死,但阿南探著他那急促灼熱的鼻息,覺得他離死也不遠了。

她抬頭看向壁上排列的洞窟,數了一下,發現剛剛有青蓮機關的,果然是十二洞窟中左數第九個。

她起身以臂環小刀在土壁上刻下了“司南入洞探路”六字,以備廖素亭他們萬一重返時可以知道下落。

收回小刀,她低頭看看昏迷的傅準,見他身上肌肉無意識地顫抖抽搐,看來瀕臨死亡,遲疑了一下,還是帶上了他。

艱難地將他搡上了高處洞窟,阿南半扛半扶著他重新回到那朵烏沉沉的青蓮前,看到洞壁左右正是九個岔洞,她便左數了第六個,帶他走了進去。

傅準身軀清瘦,可畢竟是個男人,阿南左手持火把,右手抓住他左胳膊,勉強以肩膀扛住他,拖著他前行。

洞內複雜無比,一條條交錯蔓延的洞窟,如同一張連通的大網。到了第三重岔道口,果然是十個洞窟,她選了第八個進去。

等走到第四重岔洞口,阿南正要帶著傅準進入第九個洞口時,迷迷糊糊伏在她身上的他卻開了口,聲如囈語:“走第八。”

阿南錯愕地瞥了他一眼,回過神來,怒問:“要是不帶上你,我就得按照錯誤的走下去,死在裏麵了?”

傅準沒回答,隻望著她灼亮的雙眼,低低問:“那你為什麽……要帶上我?”

阿南毫不遲疑:“出事了把你當墊背!”

他亦不帶半分猶豫:“別說墊背,就算為你死了……我也是心甘如飴。”

阿南氣憤中哪會搭理他的胡言亂語,喘過幾口氣休息一下,繼續向前。

地道蜿蜒曲折,他們高高低低走著,傅準模模糊糊指點著,兩人逐漸走向了洞窟深處。

火把即將燃燒殆盡,隻勉強維持著一點光亮。

趴在她身上的傅準借著黯淡火光,側頭望著她。在山洞中奔波來去,她早已疲憊不堪,額頭沁著細汗,腳步略帶踉蹌。

唯有那雙比常人都要深黑的眼睛中,火光爍爍跳動,顯得更為灼亮。

他靠在她的肩上,耳語般低微地問:“阿南,還記得我們相遇時的情形嗎……”

阿南斜他一眼,沒搭理他。

他口氣溫柔恍惚,仿若午夜夢回,尚未清醒:“那時候,你受了重傷,也是這般絕望的境地……可我真喜歡你這般模樣,每次我閉上眼都似在麵前,困獸猶鬥,永不言敗……萬死不悔。”

阿南抬起手肘狠狠撞他:“你再給我提個死字試試!”

被她撞得艱難咳嗽,傅準又艱難笑了出來:“你說……要是我們一直這樣,你扶著我,我靠著你,在這黑暗中慢慢走下去……就算永遠走不到終點,是不是也不錯?”

“閉嘴!”阿南唾棄道,“你才走不到終點!”

他笑著閉嘴,靠在她的身上,任由她帶自己趔趄地走。

麵前的路忽然亮了起來。阿南詫異抬眼,火把微弱光芒下,眼前已不再是黑洞洞的洞窟,而是雲母叢生的洞窟。

雲母瑩潤晶亮,五彩生暈,在火光下反射出團團簇簇的燦爛光彩。

走了這麽久,阿南本已力竭,但此刻不知哪來的力氣,帶著傅準便加快了腳步。

麵前是個高大洞窟,洞壁上綴滿了方片狀的七彩雲母,在火光下發著迷眼炫光。

洞窟後方是一扇青石對開大門,對照朱聿恒理出的地圖,應當可以連通魔鬼城。隻可惜那邊通道已被亂石堵塞,無法進入。

而在洞窟正前方,壁上出現了兩條黑洞洞的岔道,正如一對骷髏的黑眼,在凝視他們。

岔道正中的雲母壁上,淺淺刻著一行字——

今日方知我是我。

字跡刻得很淺,又散亂潦草,寫到最後一筆時,似乎因為力竭,長長的一筆從雲母上拖下去,像一縷歎息墜入無聲無息的黑暗。

雖然淩亂,但阿南還是可以看出,這是傅靈焰的筆跡。

“今日方知我是我……”阿南低低念著這一句,看著那絕望的筆跡,隻覺得其中有說不出的悲涼之意。

一口氣憋到這裏,傅準終於徹底失去了力氣,他倚靠著雲母洞壁緩緩滑下,跌坐在地,低聲道:“好了,這就是你要尋找的照影陣……我們隻能走到這裏了。”

阿南沒搭理他,抬手撫摸著傅靈焰刻下的字跡,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傅準委頓於地,斷斷續續解釋道:“這是魯智深當年於六和塔寫下的偈語。他一世英雄,轟轟烈烈……直到臨死那一刻,聽到錢塘潮信來……才終究通明頓悟,坐化而去……”

肺部似在灼燒,他喘息著,給她念了那首偈語。

平生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阿南聽著,抬眼看著絢爛雲母中的那行字,喃喃問:“可傅靈焰一生縱橫天下,快意無敵,哪有金繩玉鎖捆著她啊?”

傅準語帶嘲諷:“那你以為,她為何要……大徹大悟,與龍鳳帝決裂,出走海外?”

阿南張口正想反駁,腦中卻忽然閃過一道亮光,想起了傅靈焰那封訣別信。

今番留信,與君永訣……千秋萬載,永不複來。

無敵於世的傅靈焰,為了韓林兒而成為姬貴妃、成為關大先生,可她自己呢?

她又是如何尋到自己,決絕斬斷一切,遠赴海外的?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傅準捂著心口,氣若遊絲的聲音在這洞中隱隱回**,如同魔咒:“其實也很簡單……要打動這世上的男人,往往需要的是富貴名利,可如果麵對的是女人……”

阿南沒說話,隻覺心下一陣微寒,盯著那行字抿緊了雙唇。

“喔……我差點忘了,南姑娘也是過來人,見識過馴鷹手段的……”傅準那嘲譏的笑太過用力,引得喘息更急,“金繩玉鎖,為情所困……我祖母浴血刀叢,為心上人打下韓宋大好江山,而南姑娘也不遑多讓,無論是戰四海還是破陣法,比諸葛嘉的鷹可好用多了……”

“閉嘴!”阿南被戳中傷疤,聲音冰冷。

傅準沒有閉嘴,暈眩讓他靠在洞壁上,急促地用力呼吸著,卻還艱難擠出惡狠狠的話:“哦,說不定不懂……畢竟剛撞了南牆,現在又要撞北牆呢……”

阿南不願再與他說下去,霍然起身,去探索雲母壁上的機關。

可,許是地下太過幽閉,她腦中一片混亂轟鳴,來來回回的隻有“馴鷹”二字在回**。

讓傅靈焰付出了一生的韓林兒……

讓她苦練十年終得相隨的公子……

讓她出生入死甘願相伴的阿琰……

明知她殺人不眨眼,第一次見麵便差點死於她手下,他卻願賭服輸,頂著宋言紀的名,一直跟隨她……

她救走公子後,本應對她恨之入骨的他,卻很快便與她再度合作,直接抹平了她犯下的大罪……

他身為皇太孫,卻對她一個女海匪關懷備至,嗬護有加到了事無巨細的地步……

在夢裏,她與傅靈焰合二為一,一模一樣的墜落……

太過煩亂嘈雜的往昔,一幕幕在腦中閃現,讓她心口湧起前所未有的恐懼慌亂,難以自抑地抬起臂環,狠狠砸在雲母之上。

飛迸的細碎晶亮直噴她的麵頰,她狠狠側臉避開,看到了傅準臉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猛然覺得心口騰起怒火。

中計了,這是傅準別有用心的挑撥,用心險惡的離間!

那是阿琰啊……是拙巧閣天平陣中,用自己身體承托起她身軀的阿琰;是水道機關中,生死瞬息間奮不顧身向她奔來的阿琰;是青蓮宗圍攻時,孤身匹馬來迎接她的阿琰……

這世上,哪有人會為了馴鷹,這般不惜生死,賭命相隨?

冷冷瞪了傅準一眼,阿南將所有一切狠狠撇出腦海,一咬牙再不思索,回過頭去,收斂所有心神去查看洞內結構。

傅靈焰所刻的字跡下,一左一右兩條通道相對向前延伸。這兩條道路都開辟在滿是雲母的洞壁之上,高度、深度、弧度一般無二,甚至連地上雲母雕鏤拚接的青蓮也是一模一樣。

“都一樣的,兩條道同起同歸……最終都匯聚於一條路上。”身後傳來傅準有氣無力的聲音,似在看她好戲。

因為洞道彎曲,阿南在洞口看不到後方的景象,略一思忖,她投石問路,掰了一塊三四斤重的雲母,順著地道上的青蓮滾去。

地上的雲母青蓮一受到壓力,輕微的嗤嗤聲立即響起。

黯淡火光下,機關發動隻在須臾。阿南並未看清那是什麽,隻覺得像一層層雲影渡過,又似條條雨絲掠過,在這雲母洞中如虛幻薄影,片刻間飄移消漸。

被她拋進去的雲母滾到洞壁,安然無恙。

這如霧如雨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阿南不得其解,再度掰下一塊雲母,撕下一片布捆住。她將火把上的灰燼敲了敲,在亮起來的光芒下,拉住布條將雲母遠遠甩入洞內深處。

密密匝匝的光影應聲而出,蒙蒙白氣籠罩了洞窟。

這一次,阿南終於看出,那是四壁雲母縫隙間噴射出來的水汽。

雲母極為穩定,無論遇上什麽都能不腐不朽。可包裹它的布條卻在遇到水汽後迅速焦黑消融,化為灰燼而去。

就算阿南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是悚然而驚。

這東西,比青蓮宗總壇那些毒汞可怕多了。一是見效快,二是四麵八方覆蓋,根本無處躲避。

她抬頭觀察洞壁,企圖找出藏在雲母後的機栝。

“南姑娘,別白費心機了……”傅準呼吸不暢,聲音仿如從喉口硬擠出,“你破解不了的,隻能規規矩矩來。”

“什麽規矩?”阿南冷笑,“這東西我看主要就是綠礬油吧?我就不信,這小小的洞壁能存多少毒水?人多勢眾齊力搗破了不就行了?”

傅準笑容嘲譏:“南姑娘未免太天真了……九玄門最擅借山河地勢為陣、以陰陽乾坤為法,你猜猜……為何照影陣會在肅州地下,連通礦脈?”

阿南哪能不懂他的意思,可思索許久,臉色微變,不得不勉強道:“因為這地下,盛產毒水的主要成分,綠礬。”

“綠礬轉為綠礬油,隻需要借噴火石之類能爆燃的礦物,加一個簡單的煆燒機關而已……你猜猜,這地下有多少綠礬礦,你又能有多少人來填這個洞窟?再說了,填滿了,你又怎麽過去呢?”

阿南悻悻地轉頭,看向兩個洞壁間隱約的空隙。

相同的通道,相同的青蓮踏步,相同的白霧彌散。

“照影……”阿南一揚眉,終於知道了這兩個字的用意,“這就是這陣法的規矩?必須要兩個心靈相通又能力同樣超脫之人,彼此默契相互配合,兩邊力量徹底均衡,才能維持機關不被觸發,穿過這條通道,到達陣心。”

傅準喘息讚歎道:“不愧是南姑娘,一眼便看出了關竅。”

阿南立即明白了他為什麽會讓薛氏兄妹過來:“雙胞胎應該是這世間配合最為默契之人,若說這世上能破掉這個照影陣法的,可能也隻有兩位薛堂主了。”

“是啊,除此之外不做他人想……可就算薛家兄妹破了陣,又有何意義?”傅準虛軟地靠坐在壁上,露出森冷的笑意,“多四個月的心理安慰而已。”

阿南心口陡然升起疑懼:“什麽意思?”

傅準抬眼朝她張了張嘴巴,可擠出來的話語低啞,根本聽不清。

阿南下意識俯身貼近一點。

她聽到傅準的聲音,如同魔咒縈繞在她耳畔:“你活不了,他也不過比你多活四個月,你急什麽呢?”

阿南心口劇烈一跳,而傅準滾燙的手已握住了她:“阿南,你盜走我的玄霜,寧可我死,也不肯憐惜我……還假意裝作尋不到出路,誘我帶你破解地圖來到這裏……你這樣,對得起我嗎?”

阿南猛然醒悟,立即抽回手掌,撤身疾退。

但,雲母繚亂的光芒中,傅準已抬起了手。

青碧雲母的光芒驟然一收,黯淡火把的最後一絲光線熄滅。

四肢陡然擰轉彎折,手肘與膕窩同時劇痛,她如一具提線木偶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便僵硬跌倒在黑暗之中。

在手足的抽搐劇痛中,她聽到衣衫輕微的窸窣聲,是傅準慢慢地接近了她,摸索到了痛苦蜷縮的她。

“你故意砸在我身上,不就是為了趁機盜走我的玄霜嗎?我說我會死,你都不肯給我,阿南,你對我實在太狠心了。要不是我凡事多留一手,身上另有備用的,你怕是已經弄死我了……不過,也怪不得你,畢竟我對你也不見得好。”傅準在她耳畔低語,如蛇信輕纏,“事已至此,你安心去吧……或許我會帶你回拙巧閣,讓你像吉祥天一樣,永遠活在最絢爛美好的時刻……”

阿南咬緊牙關,強捱四肢的劇痛,從牙縫間狠狠擠出幾個字:“我死也……不會死在你身邊!”

他笑了出來,低低道:“事到如今,你是不是有些後悔呢?若是當初,你被我廢了手腳後乖乖留下,何至於兜兜轉轉至此,生出這麽多事端呢?”

四肢傳來的劇痛讓阿南全身冷汗,濕透了衣衫。

一想到要被傅準活生生拖進死亡中,她頓覺毛骨悚然。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她一個翻滾,將他狠狠撞飛,脫離了他的掌控,向後縮去。

後背抵上洞壁,她猛然抬手護住心口,才發現自己的四肢並沒有再度折斷。

強忍劇痛,她撫摸上自己的臂彎與膕彎。

沒有任何傷口,這令全身冷汗涔涔的疼痛,仿佛隻是一個看不見的幽靈,附著在她的關節舊傷處。

就和上次在玉門關水道中一樣,隻是現在痛楚更為劇烈。

她腦中驟然閃過一個可怕念頭,隻覺得恐怖至極。

可還未等她思索,心口已然一顫,與四肢一般的劇痛傳來,如硬生生往她體內鑽進去的跗骨之疽,正一分一分地侵占她的生命。

她全身顫抖癱在地上,用盡最後的力量,竭力擠出幾個字:“這……不是萬象!”

黑暗中傅準的腳步聲恍惚接近,俯身靠近了她:“是什麽,重要嗎?”

“不知道謎底,我死也不會瞑目!”阿南趴在地上,竭力嘶吼,“告訴我,為何阿琰隻剩四個月?”

傅準沒想到這種瀕死關頭,她居然還隻顧著朱聿恒,紊亂的氣息中顯出一絲躁怒,冷冷道:“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瞞得過別人,怎麽可能瞞得過我?”

見他果然知曉此事,阿南又問:“就算這個陣法此時發動,他身上又要爆損一條經脈,可奇經八脈也還剩下三條,一條兩個月,他理應還有半年時間,你為何說隻剩四個月!”

“喔……”傅準捂嘴咳嗽,冷冷道,“可能是我算錯了。”

“你說謊!”阿南仿佛忘了自己是待宰的羔羊,嘶聲逼問他,“我問你,為什麽你祖母的手劄裏隻有七個陣法,為什麽我們在青蓮燈映照出的地圖上,找不到第八個標記?‘山河社稷圖’究竟是如何種到阿琰身上的,誰種的,為什麽?”

“別問了,安安心心赴死不好嗎……”傅準聽若不聞,手指緩緩下移,順著她的下巴、脖頸、鎖骨,一直向心口而去,“一下就好,很快的……”

她趴在地上,用盡最後的力量,厲聲道:“傅準,你若殺我,拙巧閣定片瓦不存!”

抵在她胸口的指尖停了下來。本應在倏忽間釋放的萬象,被傅準遲疑收住。

他嗓音波動:“難道說,這是你們設下的……”

話音未落,黑暗中劇震已響起。

整個洞穴劇烈震**,火光迸射中雲母飛散如雪,被驟然而來的光芒照亮。

位於洞窟後方的石門,在火藥衝擊下猛然被掀翻。

火光洞明的瞬間,一條朱衣身影迅捷躍入,激起散碎的雲母如萬千轉蓬,亂舞在他身側。

大片黑暗中,唯有他的身影被泄下的火光照亮,凜然超卓,攝人心魄,大步向他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