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幽冥九泉1

礦場所有老工匠被連夜召集,燈火挑得通明,一群老匠人湊在一起,將各自多年來對於礦中地勢的記憶拚湊到一起,繪出地下詳細地圖。

地下與地麵不同。從上方入口而下,同一個地方可能有無數上下通道層疊,而上麵的通道又可能與下麵的相連,或者無數條通道縱橫交錯,或者上麵的通道越過下方數條道路,又與下下方的通道相連……

阿南看眾人各自比劃地下那些錯綜複雜的道路,一邊吵鬧爭執,感覺腦袋嗡嗡作響。

轉頭悄悄瞥了朱聿恒一眼,卻見他神色沉靜邊聽邊畫,在眾人七嘴八舌的描述中迅速理出了一張地圖,赫然是從骷髏頭的嘴巴與雙耳處進入眼睛的路徑。

“照影鬼域中……”阿南不由得喃喃著,又分外佩服地看著他,“這麽複雜的路線,你居然理得出來?”

“其實這與你替我做的‘初辟鴻蒙’道理相同,都是四麵八方屈伸延展的結構,考慮其中勾連交錯的力道即可。”他朝她解釋,一邊毫不影響地傾聽眾人言語,將通道補充完全。

等遣走了老工匠們,剩下他們幾人麵對地圖才發現,組成“鬼域”的道路上,出現了一小塊突兀留白,便是“鼻部”到“眼部”的中間一小段。

“毫無疑問,此處便是陣法中心,為防止有人誤闖陣法,布置了防護措施。”墨長澤研究著地圖,問朱聿恒,“不知入口在何處?”

“一共有三處入口。”朱聿恒首先指向骷髏嘴巴處,“此處便是魔鬼城入口,但那邊剛遞送了飛鴿書來,派去的幾隊人馬折損了大半。”

阿南不由詫異,問:“魔鬼城不是風蝕的岩層嗎,機關如何設置?”

“對方手段十分高明,機關借地勢而設,魔鬼城中巨石堆疊險如累卵,大隊士兵腳步聲引發了地麵振動,下方通道頓時崩塌堵塞,巨石牢牢卡住了入口,十天半月怕是難以清理出來。”

“十天半月?可如今已經是月底了……”阿南脫口而出。畢竟,阿琰身上的“山河社稷圖”,隨時會在下月初發作。

朱聿恒點頭,神情凝重地塗掉了骷髏頭眉心處:“因此,魔鬼城入口一時半會兒是進不去了。”

“那,左右雙耳的通道呢?”

朱聿恒指著左耳,道:“這是綠洲處的木青蓮,兩丈許深處尋到了早年打出的空洞,但其間已被人填充了上水石,形成青蓮形狀。”

其他人不知道上水石用處,但阿南去過實地,一聽便知道。

這種石頭上水保水效果最好,足可提取綠洲下的水脈,綠洲之中那些蓬勃生長的草木便是生長於其上。而周邊的植被沒有充足水分,自然生長得沒有青蓮圖案中的那麽旺盛。”

“清理上水石,怕是也要許多時間?”

“不止,石頭還被數十年來的地下根須緊緊糾纏盤繞,怕是比那邊更難清理。”

“也就是說,咱們現在唯一可進入的通道,就是這條……”阿南指向右耳,“地下礦場通道?”

“恐怕,這是唯一一條路了。”朱聿恒說著,取過筆在空白處花上了幾條形似三瓣青蓮的道路,道,“另外,這是傅閣主提供的手劄中拿到的一份小地圖,道路如同蓮花,我估計,或許是用在這片空白處。”

突如其來被點名,一直坐在角落裏輕撫吉祥天的傅準終於抬頭看向了她。雀羽映著燈火,連帶他的蒼白麵容也帶了些華光:“提督大人才智超群,南姑娘冰雪聰明,應當分析無誤。”

而阿南不懷好意地朝他一揚嘴角:“這陣法情況詭異,這樣吧,墨先生坐鎮地麵,傅閣主和我一起下去,另外咱們再找幾個老礦工做幫手,先下去探一探。”

此言一出,朱聿恒頓時睫毛微微一跳,目光轉向了她。

而傅準臉都青了,捂著自己的胸口嬌弱咳嗽:“南姑娘,你說真的?在下本就心肺脆弱,萬一折損在那種暗無天日、悶不透風的地方,拙巧閣的弟兄們可怎麽辦?”

“放心吧,好人才不長命,你這種人怕什麽!”

見她心硬如鐵,傅準幽怨地托起肩上的吉祥天,想要交給身旁的薛澄光,略一思索又轉而遞給了他身旁的薛瀅光,說道:“女孩子總細心些,瀅堂主,替我打理好吉祥天。”

薛瀅光應了一聲,挽過孔雀搭在臂上,柔聲道:“地下氣流汙濁,閣主身子骨不佳,請務必小心。”

傅準搖頭歎息,回頭看向阿南,一臉“你都不疼我”的委屈模樣。

阿南記得薛瀅光是薛澄光的雙胞胎妹妹,他們同任拙巧閣坎水堂主,擅長的並不是地下功夫,心下有個詫異一轉,傅準怎麽帶他們來大漠了?

“為何要擅作主張,由你帶傅準下地道?”

一群人各自去準備,朱聿恒叫住阿南,沉聲問她。

阿南不答反問:“不然,你準備怎麽安排?”

“你有傷在身,理應好好靜養。”朱聿恒握住她的右臂查看,見昨日的藥有奇效,上麵淤腫已散了不少,才略略放下心來,道,“此次破陣,讓傅準擔主,墨先生為副。傅準與青蓮宗淵源頗深,這陣法他應能手到擒來,而墨先生敦厚可靠,若傅準有異心,他可從旁掣肘,以作製約。”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傅準在玉門關調查那麽多日,為什麽非但毫無進展,好不容易找到個地下水道,還差點讓我葬身其中?”阿南抱臂冷笑道,“他下陣後將其他人引入岔道甚至死路都有可能,墨先生這種老實人,哪是他的對手?”

朱聿恒知道她分析得沒錯,道:“好,那我親自帶隊下去。”

“以你的能力,鉗製住傅準自然可以,但,怎麽從他身上挖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來?如今九玄門傳承基本就在他身上,對這個青蓮陣法,他必定知道得比我們通透,隻是不肯吐露!若是任由他將時間拖過去,很快就要到月初,‘山河社稷圖’隨時發作,到時青蓮陣法摧毀西北,我們這一趟豈不是又白來一趟?”

說到這,阿南抬眼朝他一笑:“阿琰,這世上最了解他、有信心能跟他鬥一鬥的人,你覺得是誰?”

朱聿恒抿唇望著她的笑靨片刻,沉聲反對:“可,你這是與虎同行,實在太冒險了。”

“形勢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阿南毫不猶豫道,“你可是重任在肩的皇太孫,不許意氣用事。聽我的,我負責地下陣法,你掌握上麵的局勢。如今正是緊要關頭,你……一切當謹慎為上。”

她沒有明說,但朱聿恒已心下洞明。青蓮宗要借聖上西巡生事,既然竺星河與他們有牽扯,怕是海客們也介入了其中,所以阿南難以啟齒。

但,在如此艱難的抉擇下,她依舊還是暗示了他。

“好,我知道了。”他點一點頭,心下升起淡淡暖意,“阿南,多謝你提醒我。”

見他應了,阿南也不多說,抬手按住那張地圖,道:“此次下陣,擺在我麵前有三大難題。一是一團亂麻的地下礦道,二是如何從傅準身上挖出秘密,第三,若三個出口都有人把守,那麽梁家三人很可能潛伏在裏麵!”

“梁家?”

“對,你還記得梁鷺因為金璧兒幫忙收衣服而暴跳失態嗎?”

她曾對他提過的事情,他自然牢記:“你發現原委了?”

“我始終有些介意,梁鷺在青蓮宗總壇當時拿出來安定海客的東西是什麽……直到今天我看到阿晏整理他父親的壽衣,才忽然想到,地方不同,衣飾上也各有各的習俗,梁鷺那邊的習俗,很可能在疊衣服上有禁忌。”

朱聿恒讚成她的看法:“梁家號稱她被送給唱花鼓戲的夫妻,但江南沒有這種習氣。”

“於是我就想,梁家說她被送給花鼓夫妻,證明是假的;進而會不會她這個女兒都是假的,根本不是梁壘的雙生姐姐?那麽她從哪兒來,又為什麽會與這家人湊到一起呢……”

“北元。”朱聿恒神情微斂,思忖道。

“對。所以我跑去了北元使者隊的下榻處試探。果不其然,她們在疊袍子時,前襟必定要向上放置的。如果前襟向下收衣服的話,那便表示是去世之人的遺物!”

朱聿恒手指在桌麵輕彈著,思忖道:“一個北元的女子,冒充青蓮宗教徒的女兒,混入了為迎接聖駕而準備的隊伍中……看來,他們所謀甚大。”

“然後我也確定了,梁鷺當時拿出來安定人心的東西,想必是,她北元身份的證明——而且應該是個舉足輕重的身份。”

“難道說……”兩人相望一眼,有個猜測已呼之欲出。

片刻沉默後,阿南收緊十指,做了個擒拿的手勢:“我們是不是應該,立刻去抓捕梁鷺?”

朱聿恒抬手要喚人進來,但略一思忖,卻又停下了,說:“不急。”

阿南錯愕地睜大眼看他。

他沉吟抬手,點著那幅骷髏地圖,道:“原本,這是敵暗我明的形勢,但如今線索漸明,局勢已逆轉為敵明我暗。對我們來說,暫時維持這樣的情況,比突然打破好。”

阿南不敢置信:“好不容易發現對方馬腳了,你卻打算按兵不動?”

而朱聿恒卻壓低聲音,輕聲道:“聖上此次西巡,微服繞了一點路,如今已過祁連山了。”

阿南大吃一驚:“真的來了?這麽快?”

“聖上率隊行軍曆來講究兵貴神速,幾次北伐皆是如此。籌措糧草或許要兩三年時間,但攻伐凱旋不過兩三月,他是一國之君,怎麽可能在外與異族一直纏鬥。”

“祁連山到這邊,再扣除鴿子的行程,這麽說過不了幾天就到了。馬允知心心念念的馬屁,這下終於可以拍上了。”阿南口中說著,心下卻隱隱浮過不安。

皇帝真的來了,看來,公子與青蓮宗的計劃,也會開始實施了。

如今北元、青蓮宗、海客確定聯手,下一步便是刺殺皇帝、逆亂西北的謀劃了。

她心亂如麻。公子會從中動何手腳?青蓮宗說能借傅靈焰當年的陣法設下的刺殺計劃,又會是何手段?

而朱聿恒卻毫不知曉她內心的波濤,隻道:“如今背後的逆亂勢力終於露出了馬腳,若我們如今速戰速決將梁鷺給擒了,稍不小心,這條線豈不就斷了,無法將他們一舉成擒?”

阿南聽著他瘋狂的打算,簡直想抬手摸摸他的額頭,看他是不是發燒了:“所以……你居然打算讓聖上以身涉險?”

“我會做好萬全之策的。”朱聿恒低低道,“昨晚回來後,我立即命人去盯緊青蓮宗總壇,但那邊早已化為焦土,青蓮宗眾作鳥獸散於災民百姓中,怕是難以徹底清剿。如今梁鷺是唯一的突破口,我們正好可以暗地掌控動靜。再者說,聖上不日便將駕臨,若此時便將梁鷺抓起來,一切必將重新回到不可控的局勢,對我們來說,並無好處。”

阿南心說,阿琰你可真是個狠人啊,為了掌控局麵,連你的祖父、當今聖上的安危都願意拿來當賭注?

“你做這個決定,被聖上知道了,後果會怎麽樣,你考慮過嗎?”

朱聿恒隻朝她微微一笑,道:“你放心。”

阿南卻難以放心,道:“你可知道,梁家人現在已經下礦道了!”

朱聿恒聽她把來龍去脈一說,反而更顯泰然:“那我們就更不能現在就抓捕梁鷺了。”

阿南抱臂睨著他:“說來聽聽?”

“梁家三人知道秘密可能泄露了,必須要盡快脫離,那麽,為什麽還要在有限的時間內演一出家暴戲,而不是直接逃離呢?”

“因為,他們還想賭一把,賭我們來不及在聖上駕臨的這一兩天內查出真相,這樣他們的計劃還能繼續實施,不必毀於一旦!”阿南一點就透,撫著下巴若有所思,“所以,他們反借礦場那個唐月娘有奸情的流言,順理成章製造了一起家暴,從而不動聲色地遁逃?”

“此外,這地道可能也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或許他們知道我們要破陣就必定得下地道,因此可能要借此機會,在裏麵興風作浪。”朱聿恒望著她,道,“阿南,你這次……真的太冒險了。”

“說我冒險,你自己還不是連聖上都敢拿來賭一把?”阿南朝他一笑,“行了。你和墨先生上次不是配合得挺好嗎?隻要你們在上方及時關注動靜,我不會有事的!”

地下通道狹窄,考慮到魔鬼城的教訓,此次下地一共安排了六人,分為三派:一是朝廷的人,阿南為首,廖素亭為副;二是拙巧閣主傅準及坤土堂主康晉鵬;此外便是最熟悉礦場的兩個老工匠。

配備好地下必需品,火折、水壺、匕首、避毒丸……綁腿窄袖束腰短打,阿南連頭發都盡量緊束,免得在狹窄的地方妨礙到自己的行動。

“阿琰,我去去就來!”阿南輕鬆無比,朝他揮了揮手,轉身便躍進了礦洞之中。

朱聿恒在洞口凝望著她,而她快步向前,身影很快融進了黑暗,他手中火把便再也照不見她了。

後方的人相繼跟上,魚貫而入,隨她走進幽深地下。

一鋤一鍬挖出來的礦道泥濘不堪,寬窄不一地向內延伸。有礦的地方被開采之後,會餘下較大的空洞,但沒有礦物可采的地方,甚至無法直立行走,所有人都以狼狽的彎腰姿勢往前行進。

地下悶熱無比,他們都穿著輕薄透氣的短衣。交錯處有幾個礦工往外走,個個都打赤膊,恨不得連褲子都剝了。

阿南問他們:“請問,找到梁家人了嗎?”

礦中懼陰氣,一般不讓女子進出,那人先是呸呸兩聲去晦氣,才甕聲甕氣道:“他婆娘掉下岩洞,他和兒子下去救,結果一家都沒聲息了,我們正要出去求援呢。”

阿南立即道:“你領我們過去瞧瞧。”

前方岔道口積水嚴重,他們淌著及膝的水往前,曲曲折折進了許久,到了一個用竹排與杉木支撐住的坑道口,下方便是一個天然岩洞。

“就在這裏了,下麵挺深的,我們下去看了看,沒找到人。”

阿南取出地圖與兩位老礦工商量對照,確定這是他們前行途中必經之地,想著梁家三人或許在岩洞中設好了埋伏,便商議道:“我看傅閣主身子孱弱,康堂主,你先帶他慢慢緩降下去。”

康晉鵬是個實心眼,倒沒覺得不對,應了一聲便在二人身上係好繩索。

傅準翻了阿南一個“虎落平陽被犬欺”的白眼,隻能忍辱去探路。

等他們快落地了,阿南才利落地係繩,與礦工們商量好緩降的節奏,對其他人一點頭:“走!”

上頭的人拉住繩索,他們以雙腳為支撐,緩慢地沿著下方石壁緩緩垂降,讓鬆明子照亮周身情況。

這是一條天然形成的地底裂縫,火光下銅礦金光耀眼,伴生的雲母光澤瑩潤,團團氤氳的金玉幻彩將他們周身簇擁包圍。

下了約有十來丈,他們的腳陸續落了地。下方亂石嶙峋,耳聽得叮咚聲響,似有泉水流瀉。

阿南舉高手中鬆明子,看見他們身處狹長的地縫中,周圍石壁濕滑,下方隱約有水流。

這次跟隨下來的兩個老匠人,略一探討便得出了一致結論,敦煌附近的河道唯有龍勒水,這水應該便是來自其地下滲流。

“南姑娘,這條縫隙,怕是幾十年前我們師父所說的鬼道啊!”

阿南搜尋著梁家人的蹤跡,隨口問:“什麽鬼道?”

老大們眼神變得畏懼,聲音也壓得很低,像是怕驚動了地下深埋的什麽東西:“幾十年前,這裏突然黃泉倒灌,衝走了數十條礦工。等水退去之後,有幾個礦工便下到這裏,想將屍身尋回來,誰知隻要進去的,就全都沒回來了……”

廖素亭一聽,頓時大驚:“幾十年都沒人進入了?那裏麵豈不是很臭?幸好我帶了通犀香,來,南姑娘,傅閣主,咱們點上熏一熏……”

眼看這四人毫不在意危險,徑自點起了避邪驅毒的香丸,兩個老礦工嘴角抽搐,感覺這趟下來怕不是什麽好差事。

地下潮濕,香丸捏得很實,半天才燃起來。

阿南將它塞進火折子懸在身上,而康晉鵬粗手粗腳的,香丸骨碌碌滾到了地下,撿起來一看已經打濕了,隻能厚著臉皮又向廖素亭討了一丸:“謝了兄弟,下次我幫你煉幾顆噴火石,在香裏麵嵌一小粒,遇火即著,特別好用。”

廖素亭笑道:“那也架不住掉水裏了啊。”

“怕什麽,那東西一著了火,遇水隻會越燒越旺,絕對滅不了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阿南眉毛一揚,拉住他問:“康堂主,什麽噴火石這麽厲害啊?”

傅準在旁邊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問:“南姑娘對這個,感興趣?”

“隻要是我沒見過的,都感興趣。”阿南恭維康晉鵬道,“康堂主不愧是拙巧閣坤土堂主,對於這些礦產土石,果然見識廣博,我都不知道這東西!”

“南姑娘可折煞我了,術業有專攻,我家祖祖輩輩都是幹這個的,所以知道多些。”康晉鵬撓頭笑道,“其實也不難,隻要將煤塊封在窯中幹餾,製成焦炭,再與石灰同爐煆燒,如果爐溫夠高,運氣夠好,便能得到一種遇水即燃的石頭。如今我手頭沒有,等以後有機會製幾塊給你們瞧瞧。”(注1:此處的噴火石,現代稱為電石)

“煤塊石灰,遇水不滅……”阿南眼睛亮得比往日更為灼人,傅準望著她那模樣,忍不住捂胸輕咳:“南姑娘,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和當年一模一樣啊。”

“少廢話。”阿南對他可溫柔不起來,轉頭引領隊伍,沿著石洞往深處行進。

一路行去,岔道盤繞,通犀香緩慢燃著。

通犀香以各種礦物碎屑混合在香粉中,點燃後若遇到不潔氣體,則煙焰氣味會發生變化,從而分辨遭遇到何種瘴癘毒氣,以作示警。

但如今它隻散著舒緩的香氣,並無任何異樣。

偶爾洞壁之間會有幾具森森白骨,應該便是當年被衝進來的礦工們,黑暗中看著骨殖磷火跳動,一股幽冥迢遙之感,更顯壓抑沉重。

走了約莫有十來裏路,廖素亭先忍不住了,喊著“又餓又累”打破一路的死寂,從懷中取出肉幹,掰了幾塊與他們分食,竟似要把這險境搞成踏青。

幾個人邊走邊吃,阿南撕了一條嚼著,對廖素亭讚賞道:“這味道不錯呀,哪兒弄的?”

“我獵的鹿,自己下廚做的,閑著沒事我愛弄點東西磨磨牙。”廖素亭見她喜歡吃,興致勃勃道,“好吃吧?神機營沒有人不愛這口的,我靠著這東西,差點把諸葛提督那隻鷹都勾引過來了。可惜啊,就差一點點……那鷹對他真是忠心耿耿。”

阿南想起朱聿恒曾說過諸葛嘉救護那隻鷹的事情,頗感興趣,問:“那鷹現在呢?”

“北伐時為了保護諸葛提督死在混戰中了。我們都勸諸葛提督再馴一隻,畢竟阿戾那凶悍護主的模樣,誰見了不讚歎?全靠了它,諸葛提督每次打獵總是遙遙領先,畢竟誰的鷹犬都拚搶不過阿戾。”

阿南想起她和阿琰在海島上養的那隻虎頭海雕,不由感歎道:“馴一隻鷹哪有那麽容易啊,不止人心複雜,萬物皆有靈。”

卻聽旁邊有人笑了一聲,慢悠悠道:“也沒這麽複雜。別說馴鷹了,隻要方法得當,馴一個人也不難。”

阿南回頭一看,火把顫動的光線照亮了傅準霜雪般皎潔的麵容,配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讓阿南隻覺一股寒意從後背升騰而起。

而他凝視著她,拖長聲音問:“南姑娘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阿南嗤之以鼻,一邊嚼著鹿肉幹,一邊轉過頭去,懶得理他。

地下大裂縫曲曲折折延伸向前,不知前路究竟多遠。

直走到腳下逐漸幹燥,泥漿漸變為沙土,他們脫離了潮濕陰森的地縫,進入了幹燥的黃土地道。

見地勢有變,阿南邊走邊摸出地圖,在幽微火光下看了看,估計前行的方向約莫是西北,如今已經行了有十數裏了。

康晉鵬忽然停下腳步,低低地“噓”了一聲,問:“聽到什麽了嗎?”

眾人屏息靜氣,傾聽洞中聲音。細微風聲自他們身邊呼嘯而過,隱約帶著幾縷詭異呻吟聲響。

毛骨悚然間,阿南細聽那尖銳聲音,道:“別擔心,這聲音聽來不似人聲,更像是風吹過什麽狹窄縫隙產生的,我估計前方該有變化了。”

正說著,她拐了一個彎,手中的火把忽然明滅不定,光焰陡暗。

阿南立即抬手護住火光,警惕觀察周身。

這是一個十丈方圓的土洞,幹燥板結的黃土洞壁上,赫然呈現著一個個黑暗的洞窟,就如隻隻詭異的眼睛在盯著他們,令眾人盡覺後背發麻,極不舒服。

孔竅共有十二個,四麵八方高低上下鑿在洞壁上,個個可容一人低頭通行,並無排布規律。

眾人對照地圖研究,肯定了這個洞室應該便是骷髏地圖的“鼻部”。

也就是說,這十二個洞窟,應該便是地圖上的空白處,通往“雙眼”照影陣。隻是此處情形詭異,洞口又毫無標記提示,他們哪裏能迅速尋出正確路徑?

阿南不覺有些遺憾,要是阿琰在這兒就好了,他肯定能準確推斷出身處方位,說不定還能根據鼻部與眼部的連通地勢,尋找到正確路徑呢。

可惜他總是有要事在身,哪能一直與自己相伴而行呢?

阿南歎了口氣,待要拂去這無謂的念頭時,心口忽然一跳——

獨行天下無所畏懼的司南,從什麽時候開始,想要依賴別人的力量了?

在海上縱橫之時,刀山血海驚濤駭浪中,她一人獨自闖**毫不遲疑,未曾妄想過任何助力。

即使那般傾慕公子,也從不奢望他會在風浪之中披荊斬棘而來,救她於危急之中。

無論身處何種境地,她的一生早已習慣了獨來獨往,一力扛起所有責任,做一柄一往無前的利刃。

可如今,利刃居然幻想著有另一柄與自己同樣鋒利的劍刃,如日月相隨般,與自己同進同退,彼此分擔?

她皺起眉,拂去自己不該有的依賴情緒,警惕地向洞窟盡頭那些幽黑的洞口靠近,駐足於洞窟之前的一根小柱子上。

這是一根雕鏤著蓮花紋的石柱,上方平托著一片其薄如紙的銅片,約莫有尺許見方,年深日久,上麵落了厚厚一層灰塵。

廖素亭少年性急,抬手便將灰塵擦掉:“這銅片上麵,難道有地圖線索?”

眾人心中都與他一般想法,忙一起湊到銅片之前看去。

洞內幹燥,這銅片光滑平整,並未出現鏽跡,那銅片幾乎可以照出麵容,上麵別說刻字,連劃痕都不見一條。

廖素亭抬手在它上麵敲擊了一番,依舊是毫無所獲。

這確實隻是一片最普通不過的黃銅片,隻是裏麵不知摻雜了什麽,數十年來未曾有半分鏽跡。

他矮身觀察下方石柱,看到了上麵刻的一行字,忙道:“大家快看,這裏有字。”

阿南俯身一看,赫然刻的是一句古詩——

羌笛何須怨楊柳。

她腦海中立即浮現出渤海水城的入口處,刻在石壁上的那一句“西出陽關無故人”。

渤海水下時,是綺霞用一曲《陽關三疊》抵衝了聲浪,打開了通道。難道說,這邊也需要一曲《折楊柳》?

可,就算他們找到了演奏的人,又是何種用法呢?

她轉頭看向落在最後的傅準,問:“傅閣主,你有什麽看法?”

“不好說……我的身體,不適合久呆地下。”傅準抬手撫胸平緩喘息,虛弱道,“我現在耳中嗡嗡一片,根本無法思考。”

阿南翻他一個白眼,隨便選了個洞穴:“我先進去探查一下。”

洞窟並不是筆直的,走了十來步,一拐彎便見後方洞壁與下方一般,在洞窟上打出了無數條通道,不知通往何處。

阿南眉頭一皺,退出後想了想,手臂搭在斜上層洞窟借力,隨便又選個上方洞穴進入。

與之前的洞窟一般,每個洞窟都分出無數分支,也不知這地下究竟蔓延出多少地道,就如一棵看不見的巨樹深深紮入地底,根須一而十,十而百,不計其數。

“南姑娘,你小心點。”下方廖素亭站起身,緊張道,“我總覺得這洞內怪怪的,你要是迷失了就不好了。”

“怕什麽,無論何種地洞迷道,隻要一直貼著左手邊走,遇到死路就依舊靠左折返,總能尋到出口的。”阿南道,“怕隻怕洞內有機關陷阱。”

“這……”廖素亭正覺心驚,腳下的洞窟猛然一震,眾人的身體不由都歪了一下。

站在上方洞口的阿南更是站立不穩,差點摔了下去。

她一把扶住洞口,卻見身後洞中煙塵滾滾,正向前迅速湧來。

“護住兩位老大!”阿南對著廖素亭急吼,一側身直撲向下。

下麵傅準來不及閃避,不偏不倚當了她的肉墊,胸口被撞個正著。

廖素亭與康晉鵬一人一個,拉起兩位老匠頭向後疾奔。他們剛拐過彎,後方的煙塵已從洞窟中衝出,所有的火把被卷襲的塵土撲滅,洞內徹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被阿南壓倒在地的傅準慘烈地悶哼著,而阿南才不管他,將臉緊埋在手肘中,捂住口鼻,等待麵前彌漫的塵煙呼嘯而過。

塵灰尚未散去,黑暗中阿南隻覺得風聲驟起,直撲向他們。

阿南右臂有傷,臂環早已移到左臂,流光朝著風聲處一旋即收,隻聽得“唔”的一聲悶哼,幾滴溫熱的血被帶回,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阿南豈是善與之輩,對方既已受傷,她一個飛撲立即循聲衝了上前去,黑暗中下手極狠,流光上下飛旋,當即封住了洞穴上下。

隻聽得嗤嗤聲不絕,來人定是在她手上受傷不輕,隻可惜麵前無法視物,不知道是否中了對方要害。

眼看對方節節後退,她就要將對方逼到最後一步之際,忽聽得錚的一聲,她的流光竟被卡住了,再也拉不動分毫。

她當機立斷,撤掉流光,臂環中精鋼絲網激射而出,籠罩住對麵,與此同時右手二指一轉,點亮了手中火折子。

她的火折子由精銅折射火光,光芒強烈,瞬間照亮了洞中。

隻見一條黑影一閃即逝,躍入了她之前所站的洞口,鑽入了洞窟之中。

對方身法極為利落,雖隻一瞥之下,阿南依舊可以肯定,那定是梁壘。

而她的流光與精鋼絲網,都纏在了那張銅片與石柱上。

阿南將絲網收回,重新裝置好流光,回頭查看後方情形。

煙塵與巨響掠過,簌簌土灰撲過之後,洞內死一般的寂靜。廖素亭與康晉鵬已護著老匠頭退出去了,洞室隻剩下剛剛被她當肉墊撐過的傅準。

阿南走去踢踢傅準,問:“死了沒?”

“沒,”傅準勉強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幾個字,“多謝你……還給我留了半條命。”

阿南甩甩隱隱作痛的右臂,確定沒有加重傷勢後,撿起火把點亮,抬頭看向梁壘逃竄的那個洞穴,恨恨一咬牙:“肯定躲在那個洞裏,我進去看看!”

“南姑娘,這洞中危機重重,我又被你砸成重傷,天大的本事也無力施展……”傅準扶著洞壁勉強站起,拉著她衣袖虛弱道,“你可千萬別丟下我一個人。”

堂堂拙巧閣主講這種話,阿南不由得嘴角微抽:“怕什麽,你出洞拐個彎找康堂主不就行了?”

“可我沒聽到他們的聲音,難道已經走遠了?”傅準說著,摸了摸身上,麵露錯愕之色,急忙低頭在地上尋找,“我的玄霜不見了。”

“丟了嗎?”阿南火把隨意照了照地上,淩亂積土薄薄的,卻十分平整,哪有瓶子的蹤跡。

傅準捂著胸口重重咳了一通,那一貫蒼白的麵容潮紅一片,喘息急促:“進入地下太久,我得補玄霜了,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