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國舊夢2

傅靈焰確實回去了,還與韓林兒有了第二個孩子,但孩子尚在腹中,她便隻身離開了皇宮,再未回歸。

亂世紛爭終有停息之日,而當本朝太祖於鄱陽湖擊潰其餘諸王主力之後,龍勢已成,再難遏製。

韓林兒被部將迎往應天,等待他的是應天郊外那座由傅靈焰親自選址構想、居於瀑布之畔、宛若仙閣的行宮。

船行至長江入海口之時,韓林兒曾短暫停靠傅靈焰創建的拙巧閣,在那座四季花開錦繡的東風入律樓閣之下,尋訪當初那條身影。

然而,那裏隻留下了他曾為傅靈焰繪製過的畫像。

傅靈焰早已離開了故土,乘槎歸於海上,再不回還。

龍鳳皇帝隻拿到了她寫給他的最後隻字片語,一封訣別信。

阿南將最後一封信拆開,看著上麵的第一句,神情疑惑黯然。

十年光陰,離合聚散。傅靈焰的筆跡未變,行文口吻也未變,隻是當年繾綣溫柔的離愁別恨,全都已轉成了決絕去意。

今番留信,與君永訣。舟楫南渡,浮槎於海。千山沉沉,萬壑澹澹。千秋萬載,永不複來。

當年這段轟轟烈烈的相愛,改變了千萬人的命運,也決定了山河與王朝的起落。可最終,隻落得她隻身離去,與他恩斷義絕。

韓林兒最終未能見到傅靈焰精心為他設計的行宮。

他的船尚未到達應天,便因風暴而傾覆。眾將士為這位不幸的皇帝痛哭一場後,新帝順理成章登基,勵精圖治,開創了全新的蓬勃王朝。

“為什麽呢……”

一夜困意襲來,阿南靠在榻上睡去時,手中兀自握著那封訣別信。

傅靈焰並未透露什麽,可她依舊能從這幾行字中看到失望、怨恨與決絕。

阿南迷迷糊糊合上眼,任由那頁發黃信箋飄落在自己的心口。她抬手按著這古舊薄透的紙張,想知道韓林兒究竟做了什麽,會讓當年那般愛他的傅靈焰消磨掉了所有感情,轉身離他而去。

“對她不好嗎……”

不可能不好。他年年記得她的生辰,滿懷愛意為她繪像、替她親手製作笛子,簡直就像是一對民間的癡戀男女。

是當初有了嫌隙而離開嗎?

可韓林兒有需要,她還是帶著孩子回來了,他們的感情並無變化,還多了一個女兒——也就是傅準的母親。

是相隔太遠生疏了嗎?

可看訣別信裏的感情,絕非是淡了或者變了。

這裏麵,肯定有什麽外人所不知道的緣由,導致了傅靈焰如此狠心決裂。

六十年前,她在大江南北設下這些陣法,是為了對抗入侵的外族,收複中華。因此在北伐成功之後,她便關閉了這些殺陣,此後她攜子遠遁海外,應該是沒有回來過。

那麽,是誰利用這一甲子循環之期興風作浪,又是誰、以何種手法,將阿琰的性命牽係在她留下的陣法之中呢?

困倦讓阿南在思索中沉沉睡去,可即使進入了夢鄉,她依舊無法擺脫雜亂思緒。

在夢裏,她眼前縱橫來去盡是虛妄的幻影。

她眼前出現了年幼時曾遇到過的,慈祥對她微笑的白發老婆婆,她努力想看清她年輕時的模樣,卻發現她並不是畫像上的樣子,而是幻化成了傅準的模樣。

她還看見傅靈焰握著自己的手,問:“阿南,你會重蹈我的覆轍嗎?”

阿南想問是什麽覆轍,回頭卻看見阿琰溫柔的容顏。他手中珠玉鮮花燦然鮮明,可比它們更為動人的,是他凝望她時那爍爍眸光。

正在心底欣喜間,她腳下忽然一鬆,眼睜睜看著傅靈焰不斷向下跌落。她急忙抬手想抓住她,可千山萬水,層巒疊嶂,失重墜落的人忽然變成了阿南她自己。

她心裏忽然明白過來,這是從三千階跌落的自己,再也采擷不到心中的星辰。

痛苦絕望讓她驟然醒轉,坐起時看見窗外已是午後。身上海棠百蝶緙絲被溫暖柔軟,顯然是睡著後朱聿恒幫她蓋上的。

她捂住雙眼,夢裏的一切還沉沉壓在心口,難以釋懷。

她怎麽會與傅靈焰合二為一呢……真是怪事。

許久,阿南才緩過一口氣,穿好衣服推門出去,看見門外輪值的廖素亭。

“南姑娘,你起來啦!提督大人臨時有事出去了,你要是找他的話稍微等等,很快應該也就回來了。”

廖素亭性子活潑,與韋杭之的風格完全不一樣,阿南與他混得很熟,也不顧忌什麽,隨手抄起桌上一盤核桃餅,端過來與他一起站在屋簷下吃著。

抬頭看看天氣,日頭已西斜,她問:“他什麽時候走的?”

“未時。接到飛鴿傳書,殿下吩咐了事情便出發了,好像挺急的。”

阿南算算時間,心下思忖著,難道前去探索魔鬼城的人發現了陣法入口?可如果是這樣的話,阿琰應該會等她睡醒了再一起過去,不應該一個人匆匆出發啊?

“他帶了多少人過去?”

“沒幾個,就諸葛提督、墨先生、傅閣主他們。”

“唔……”她啃完一個核桃餅又捏起一個,尋思著那就更不像是去破陣的樣子了。

飛鴿傳書,這麽著急,難道說,是那邊出事了?

正在思忖著,卻見驛館門房朝他們招手示意。廖素亭起身走到門口,馬上又轉回來了,對阿南說:“阿晏來了。”

“來找殿下嗎?他不在呢……”

“他指明了來找你的。”

阿南錯愕中,把手中核桃餅都給捏碎了:“找我?”

拍去身上的碎餅屑,阿南趕緊跑到門口一看,身穿喪服等在驛站門口的人,可不正是卓晏麽!

看見她出來,卓晏立即迎了上來,望著阿南雙唇張了張,似要說什麽,卻又不便當著眾人的麵提起。

阿南見狀,示意他與自己一起到裏麵去。剛跨過門檻,她腦中一閃念,帶著他走到了楚元知的住處。

“阿晏,你過來是有什麽事嗎?卞叔可還好?”帶著卓晏與楚元知到屋內坐下,阿南心懷鬼胎地給他們斟茶,搜腸刮肚思索怎麽把話題引過去——甚至她還朝楚元知使了個眼色,表示實在不行,騙也要騙得卓晏同意開棺才好。

楚元知自然記得阿南和他商量給他爹開棺驗屍的事情,可看著披麻戴孝神情低落的卓晏,他欲言又止,實在開不了口。

在阿南眼色的聳動下,楚元知終於輕咳一聲,正要開口,誰知卓晏卻神思不屬地抬眼看阿南,先開了口:“阿南,楚先生……我今日過來,是有個不情之請……”

阿南立即拍胸脯道:“阿晏你有什麽事盡管說,能幫的我們一定盡力!”

“此事……委實有點難以啟齒,尤其是我身為人子,我知道……實在是不孝之至……”卓晏艱難地說著,一字字從喉口擠出,嗓音都顯得嘶啞,“我、我聽義莊的人說你們去驗過北元王女的屍身,所以想請你們,也驗一驗我爹的屍身。”

楚元知顫抖的手一錯,茶碗直接就打翻了。

阿南也是目瞪口呆,一時無言。

“我知道蓋棺定論,入土為安,萬萬不該有這樣的想法。可……可我爹即將安葬,近日卻還是風言風語,說我爹生前肯定是做了極大的惡事,才導致被天打雷劈而死……我決不能容忍別人這樣說我爹!我爹之死,其中蹊蹺甚多,是以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想請朝廷徹查此案,還我爹一個清白!”

“阿晏,你既然這樣想,那我們肯定為你盡力,絕不辜負你的期望!”阿南一拍桌子,大聲道,“是非曲直,我們一定還你爹一個公道!”

楚元知在旁邊嘴角抽了抽,但阿南一個眼神瞟過來,他立即重重點頭,大力附和:“南姑娘說得對!此事,我們義不容辭!”

阿南以權壓人,借了敦煌最資深的兩位仵作過來,楚元知熟知雷火,自然也列席在旁。

卞存安作為“未亡人”,在靈堂與他們相見,垂淚拜托,哭得暈厥。

堂上僧侶道士念了九九八十一遍往生咒,符水遍灑,金磬輕擊,香煙繚繞中眾人開啟棺木,將裏麵卓壽的屍身顯露出來。

兩個仵作上前,將卓壽的壽衣解開,露出屍身,報告著屍身狀態,在卷宗上記錄著。

而阿南走到棺木旁看了卓壽遺體一眼,與楚元知交換了一個眼神——

一模一樣。

卓壽與北元王女,一男一女,一個城南一個城北,可是那被焚燒得焦黑的屍身,一般無二。

楚元知精通雷火痕跡,一邊聽他們驗屍,一邊檢查屍身痕跡。

卓壽遺體顯示,火焰自他左肋開始燒起。太過熾烈的火焰迅速洞穿了他的腰腹,使他在生前捂著腹部失去意識後活活燒死,就連死後都維持著這般姿勢。

阿南著重看了看左肋的痕跡,可除了些許燒焦的砂石痕跡外,並無任何異狀。

楚元知抬手在卓壽左肋燒得焦脆之處,撚著那些焦土痕跡:“南姑娘,你說怎麽卓司倉與……的手上,都沾染了沙土啊?”

阿南知道他口中省略掉的,是指王女。她仔細看著楚元知指尖的沙土痕跡,湊近他低低問:“你還記得,殿下之前交給你的那撮沙土嗎?”

她指的,就是他們從梁家的柴房工具桌縫隙中,彈出來的一點點灰跡。

楚元知恍然,也壓低了聲音:“對,就是那東西!”

阿南給他使了個眼色,做了個包東西的手勢。

楚元知會意,默然點了點頭,湊近了卓壽的傷口,慎重緩慢地重新審視起來。

“說起來,這麽多年了,我驗過無數屍首,刀傷槍傷,溺斃焚燒,卻還沒見過被雷擊而死的屍身呢。”年紀較輕的仵作說道。

比較老成的仵作則道:“我在永州倒是見過一例雷擊昏迷者,那人僥幸未死,隻是身上被擊出了怪異花紋,就如雷電從他頭上生根一般,從臉至胸全是密密麻麻的紫色根須紋樣,好不詭異!”

楚元知解釋道:“雷電之力,擊於表麵一點,深入內裏萬千,身上留下的疤痕正是表明了雷電之力的進擊之法,一觸則瞬間走遍全身,無可挽救。”

另一個仵作問:“然而,看卓司倉的死狀,似是在雷擊之後還保存有意識,以至於手捂雷擊之處倒下,而不是一般被雷擊者那般直挺挺倒下?”

“對,沒有痕跡而被燒死,一般來說,是天雷擊中其他東西,焚燒之後引燃了他全身。這樣的話,雖然也因雷擊而死,但卻是間接的,因此而並未直接失去意識。”

阿南若有所思道:“可我看過當時現場,卓司倉所在的地方一片荒蕪,別說周圍有什麽易燃物了,就連一棵樹一根草都沒有,沙漠之中哪來的東西引燃?”

楚元知亦是疑惑不已:“而且,卓司倉當時的衣服已經徹底濕透,不是周圍的草木,又有什麽東西能在他身上燒起來呢……”

雖然尚有謎團,但屍身既已驗完,幾人見再無所獲,便做好記錄,準備合棺。

卓晏見壽衣被解開後還沒理好,忙示意他們停一下,自己彎腰伸手入棺內,將焦黑遺骸所穿的壽衣細細整理好。

活人右衽,而死者所穿的壽衣則是左衽,畢竟陰陽有別。

卓晏強自控製雙手的輕微顫抖,將壽衣的左衽壓到右衽之上,悉心壓平,再以細帶係好。

阿南看著那左衽衣襟,心中忽然一動,一直卡在心口的那件小事升上心頭,讓她不由得揚了揚眉。

驗屍已畢,在聲聲超度經文中,一行人抬棺出城,送至城外擇好的墓地。

卓壽重罪流放,落葉歸根已成奢望,這地方又並無什麽親友,隻有街上老人幫忙找了抬棺的“八仙”和吹打班子,廖素亭攙扶著卞存安,卓晏懷抱靈位,送到城外好生安葬。

墓旁已搭了簡陋茅屋,封好墓土後,卓晏留下結廬守墓。

阿南走出幾步,回頭看看坐在墓前的卓晏,有些擔憂地問廖素亭:“這麽冷的天氣,阿晏要守多久啊?”

“看情況吧,少則七七四十九天,最長的三年也有。”廖素亭道,“主要是擔心新墳下葬,會有不法之徒來掘墓偷盜,畢竟死者怎麽都會有套壽衣,拿去當鋪也能換幾個錢。”

阿南眺望周圍荒野:“這衣食不周的,阿晏在這兒能撐得住嗎?”

卞存安抹淚道:“我隔天去送一次東西,陪陪阿晏,也看看永年。”

阿南看卞存安那病懨懨的模樣,給卓晏搬送東西估計夠嗆,便道:“這個交給我,我幫阿晏辦了。”

同來送葬的諸葛嘉在旁冷冷道:“照我說,燒成骨灰算了,不用買墳地不用守,以後殿下要是允他父子落葉歸根,帶回去也方便。”

而且,反正卓壽那遺體,再燒一把也沒什麽區別了。

“理是這個理,但你這個人,說話絕情冷性的,總讓人聽著難受。”阿南橫了他一眼,向他伸出手,“給我搞點銀子,二三十兩就行。”

諸葛嘉臉都綠了:“這一路你都向我借多少錢了!”

阿南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又不向你借,我向神機營支取的。要查驗殿下給的令牌嗎?”

諸葛嘉咬牙切齒:“進城再說!誰出門帶這麽多錢?”

等進城拿了銀子,阿南便去街上買了一堆日用的大件小件,外加一條十斤的棉被,然後直奔城內最大的米麵店。

把銀子往櫃台上一丟,她吩咐掌櫃的簽個契:“每五天給我送一袋米麵去郊外,搭點時蔬雞蛋什麽,記得風雨無阻。先送三個月,這些銀子算預付,多退少補。”

掌櫃的一看白花花的銀子,樂得合不攏嘴,忙不迭答應了。

阿南指了個身強力壯的夥計,讓他扛起東西跟自己先跑一趟,熟悉一下路徑。

沿著荒道往卓壽墓前走,拐過個大土堆子時,忽然有個小孩慌慌張張從後方跑出來,差點和阿南撞個滿懷。

眼看他就要摔個屁股蹲,阿南趕緊扶住他,一看這髒兮兮的小孩,破舊褲腳下一雙凍得滿是血口子的光腿,臉上還帶著鞭抽的血痕,正是當日被官兵抽打驅趕,然後被梁壘救了的災民孩子。

她將他放下,問:“荒郊野外的,你跑這麽快幹嗎?”

“前麵……有個人快死了!”小孩嚇得不輕,指著卓壽的墓說道,“我看他撲通一下就摔倒了,和、和我爹一樣!”

阿南心下一驚,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卓壽墓前一看,空****的,並無任何人在。

她又立即鑽到茅廬內看去,才鬆了一口氣。

隻見卓晏已經被一個婦人扶到了**,對方掐著他的人中,正在低聲輕喚他:“卓少爺?”

聽到阿南進來的聲音,她回頭看來,彼此都是愕然。

“梁舅媽?”阿南見對方竟是唐月娘,不由詫異,忙打了聲招呼。

唐月娘忙道:“南姑娘,我路過這裏,看到卓少暈倒在墓前了,所以扶他進來了。”

阿南過去看了看,還好卓晏隻是悲傷過度一時昏厥,應無大礙。

“沒事,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就好了,還好舅媽熱心。”阿南示意夥計把東西放下,見唐月娘伸手探著卓晏額頭,便問,“舅媽認識阿晏?”

唐月娘應了一聲:“之前卓少來過礦場,見過幾麵。”

阿南燒了點水,唐月娘用勺子舀著水,喂卓晏先喝兩口。

卓晏意識不清,嘴唇隻下意識地蠕動著,而唐月娘的動作輕柔又妥帖,將他下巴捏開後略傾半口水,耐心地等待他吞咽下去後,再給他喂半口水,不緊不慢。

阿南見她這般細致,也放下了心,在旁邊坐下後,一抬眼看見他們的側麵,心口忽然微微一動。

這冬日陽光斜照進窗內,卓晏和唐月娘額頭眼鼻的輪廓被同一縷日光照亮,依稀竟有些相似。

阿南覺得心裏有些古怪。唐月娘喂卓晏喝了半碗水,放下手道:“我給卓少煮點粥吧。”

可卓晏昏迷中吐著模糊的囈語,手下意識地緊抓著她的衣袖,不肯放開。

唐月娘想要掰開他的手,可低頭聽到他的聲音,身體忽然僵住了。

他叫的,反反複複是“爹、娘”兩個字。

唐月娘頓了頓,默然將他的手掖入被子。誰知卓晏不知做了什麽噩夢,猛地掙起,唐月娘猝不及防,身體一歪,肩膀撞在後方牆上,失聲痛叫了出來。

阿南忙伸手去扶她,對卓晏責怪道:“阿晏,你看你把舅媽都撞倒了。”

卓晏茫然坐起,看著唐月娘,迷迷糊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唐月娘忙捂住肩部,擺手道:“不妨事不妨事……”

“還說沒事,你看你都流血了。”阿南想查看下她的傷勢,唐月娘已撫住肩頭起身,強笑解釋道,“沒事沒事,剛撞上床沿了,揉幾下就好。”

“要不,我給你找個大夫瞧瞧?”

“不用不用,我們鄉下人,受點傷有什麽大不了。”她說著,見卓晏已經無事,便安慰了幾句,匆匆離開了。

目送她離開,阿南問卓晏:“你和梁舅媽認識?”

卓晏有些迷惘,想了想才知道她說的是唐月娘:“梁嬸子嗎?我們見過幾次麵。”

阿南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見她有探究之意,便努力又想了想:“有幾次我去礦場辦事沒來得及吃飯,她借廚房給我做過兩次,她做的羊肉鹵子麵,味道挺好的。”

見他再搜刮不出其他印象,阿南便道:“這倒是,我也去她家蹭過飯,至今念念不忘。”

叮囑卓晏好好照顧自己後,阿南帶著廖素亭離開,一出門便低聲對他道:“找兩個利索點的兄弟,好好盯著唐月娘。”

“怎麽,她有問題?”

阿南揉著自己右臂的青腫處,道:“嗯,我昨日去梁家蹭飯時,她還手腳利索呢。我不信阿晏這個草棚能撞出這麽重的傷來。”

廖素亭立即道:“反正咱們人手足,幹脆也叫幾個人去礦場,包管她全家插翅難飛!”

阿南與他相視一笑:“那最好不過了。”

到了城郊,阿南又想起一事,對廖素亭一招手,打馬如飛拐去了北元的使者們被軟禁之處。

她懷揣三大營令信,自然是來去自如,守衛還親自陪她進內。

她卻並不召集人過來問話,隻在院中轉了一圈,見簷下曬著幾件婆子們的衣服,上手摸了摸有件青布褂子已經幹了,便取了下來。

旁邊正要過來收衣服的幾個婦人麵麵相覷,又不敢上來拿,隻能站著看。

阿南拿著衣服,問她們:“這衣服是你們的吧?”

有個老婦人點了點頭,遲疑道:“這……是我的。”

“好像已經曬幹了,我幫你疊好吧。”

說著,她便十分熟練地將衣袖攏在衣襟前,門襟朝下折好,背麵朝上,疊成整齊方正的一件,然後遞給對麵的婆子。

卻見對麵的婆子臉色都變了,慌忙抓過衣服,一句話都不說,先把衣服抖散了,然後將衣襟朝上,衣袖反折,重新疊了一遍,緊抱在懷中,似是怕阿南再搶去了。

阿南打量著那衣服,問:“怎麽了,是我疊得不好嗎?我覺得挺整齊的呀。”

阿婆瞪了她一眼,一臉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阿南卻朝她笑了,從懷中掏出塊碎銀子遞給她,道:“抱歉啊,大娘,我不太懂你們北元的規矩。是我這樣疊衣服有什麽不對嗎?”

婆子看著她手中的銀子,遲疑著不敢去接,旁邊的守衛喝了一聲:“問你話,你就從實回答!”

婆子嚇了一跳,哆哆嗦嗦道:“是,我們北元的人,疊衣服可不能這樣疊……這衣襟向下折衣服,是指穿衣的人……已經死了!這是給死人整理遺物呢!”

阿南“啊”了一聲,忙將手中的銀子塞到她手中,說:“對不住對不住,我可真不知道是這樣的意思。大娘,這銀子您拿去買點紅布香燭去去晦氣,真是對不住了!”

那婆子雖然感覺自己觸了黴頭,但掂了掂她給的銀子,又覺得不虧,臉色也好看了起來。

阿南看向周圍的人,見之前做主答話的婦人正在人群中,便示意她隨自己到旁邊屋內坐下,問:“阿娘,前次驗屍時,我看王女身上的首飾大都還在身上?”

婦人神情愁苦,憔悴不堪,顯然王女失蹤、她又被軟禁在異鄉,一直寢食難安:“那必定是在身上的。隻是王女死得淒慘,我們當時也沒去點數過她的首飾……怎麽,難道王女的東西,在義莊被人偷盜走了?”

阿南沒有回答,隻將那個金翅鳥頸飾拿出來,展示在她的麵前:“近日有人撿到了這個東西,我看這金翅鳥的紋樣,似屬於你們北元王族。”

“正是!這東西是王女的頸飾啊!”婦人一下子便認了出來,忙道,“王女出事那天,她正戴著這個!”

“確是她的頸飾?”

“是的,我們北元的項圈,時興緊套於脖上。這金翅鳥正懸掛在鎖骨正中,領口鈕結之處。”婦人肯定道,“不信姑娘看一看,左邊翅膀上的綠鬆石紋路,依稀像朵五瓣花。”

阿南仔細查看,果然與她說的一樣。

她滿意地收好金翅鳥,道:“好,放心等待消息吧,相信你們很快便能得到自由,回歸北元了。”

阿南心情不錯,一路哼著小曲回驛站。路邊果子店時,還下馬買了各式糖果點心。

廖素亭幫她拎著大包小包,笑問:“南姑娘今日挺開心?”

阿南眉開眼笑道:“可不是嘛,我心底幾個大疑團,現在已經解了大半,連帶著也扯出了後麵諸多內幕,現在啊……”

她雀躍地想,真想趕緊和阿琰分享自己的發現呢。

然而回到驛館,阿琰還沒回來。她在屋內無聊轉著圈,感覺心中有無數話要講,卻沒法和阿琰湊一起盡情聊個夠,快憋壞了。

最終她也隻能拎著糖果去廂房,找了正在查驗物證的楚元知:“今天麻煩楚先生啦,來,給你的謝禮。”

“啊,不用不用!我如今是神機營在編職官,朝廷差遣何須客氣。”楚元知口中推辭著,一邊早已飛快洗幹淨了手,摸出幾條裹滿糖霜的山楂糖嚐了嚐味道,眼睛眯了起來,“甜蜜微酸,璧兒肯定愛吃,那就多謝南姑娘了。”

阿南看破不說破,隻笑著朝他一伸手:“給我。”

沉浸在甜食中的楚元知怔了一下,才醒悟過來,立刻從桌上拿出一個紙包遞給她。

阿南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見裏麵果然是卓壽遺體上刮下的一小撮焦砂,便問:“這東西,和王女身上的相同嗎?”

“應該相同。”

“和殿下給你的那包呢?”

“這個對比過了,確實相同。”

“是什麽東西,你知道嗎?”阿南將它放遠一點,端詳著問,“不會和葛稚雅那個即燃蠟燒過後一樣,有毒吧?”

“怎麽可能,如今是西北寒冬,而即燃蠟要高溫才能燃燒,那東西在這邊沒用。”楚元知示意她盡可湊上去細細觀察,“這個是煆燒後的石頭,類似石灰。”

阿南有些失望:“隻是普通石灰?”

“類似。”楚元知往嘴巴裏塞著山楂糖,含糊道,“感覺比一般的石灰石疏鬆些,或許是煤塊煆燒後再燃燒後剩下的。”

“煤塊……卓壽和王女在身上揣煤塊幹嗎?”阿南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隻能將東西包好還給他,道,“要不,反正時間還早,咱們再去一趟義莊,看看王女的屍身?”

楚元知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的山楂糖,臉上不由浮起“兩斤糖買我東奔西走”的委屈模樣。

“不讓你白跑,待會兒我買十斤八斤鬆子糖謝你!”

“不用不用,璧兒的臉傷能恢複,都得感謝你。再說糖吃多了又牙疼……”楚元知下意識捂了捂腮幫子,苦著臉道,“有個兩三斤也夠了。”

阿南撲哧一笑:“走吧!”

這回過去,義莊的老頭已認得他們了,立刻便將他們帶去了王女屍體前。

趁著楚元知刮取王女頸部和手上的砂灰,阿南取出金翅鳥,在王女的項圈上比了比。

項圈微有變形,下方的金鏈連接處也對上了,證明金翅鳥確是從上麵扯下來的無疑。

楚元知詫異問:“王女全身上下比這值錢的珠寶多得是,怎麽隻有這東西丟失了?”

阿南撓著下巴道:“是啊,我也是不得其解。”

畢竟,北元王女與瑙日布,走入凹地之後,隻有十數息的時間。

因為是冬天,王女內外穿著好幾層錦緞,若說她們二人憑這十數息的時間把裏外衣服換了個遍,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那……瑙日布扯掉這個金翅鳥,又偽裝跳井自盡,究竟是為什麽呢?

阿南慢慢地打馬往回走,一路坐在馬上沉吟,卻終究想不明白。

前方已到驛館,楚元知忽然下馬,快步走向門口。

阿南抬頭一看,原來金璧兒正站在門口張望,神情十分惶急。

“你怎麽站在風口?多冷啊。”楚元知將手中的糖遞給她,捏了捏她的衣服,看看薄厚。

“唉,顧不上了。”金璧兒惶急地拉著他的衣袖,對阿南道,“南姑娘,讓元知陪我去一趟礦上吧,我大舅他家裏……出了點事。”

“喔……”阿南心裏琢磨著,也確實該出事。

畢竟,昨晚梁鷺就在青蓮宗聚會中,而今日唐月娘也有傷在身。

如今他們一家是否知道自己已泄露行蹤,又準備如何應對呢?

阿南又忽然想起,昨晚情況太過緊急,她印象有些模糊——她和阿琰對付的那群青蓮宗教眾中,有沒有梁壘呢?

於是下意識的,她便脫口而出:“梁壘怎麽樣,受傷了嗎?”

金璧兒含淚錯愕看著她:“梁壘?他沒事啊,是舅母出事了。”

阿南訕笑著,看看黃昏天色又有些詫異:“舅媽?可我下午還看見她了呢!”

“就是剛剛來報的消息。”金璧兒眼圈一紅,眼淚撲簌簌就掉了下來,“如今他們一家人都下落不明了……”

“一家人?下落不明?”阿南眨眨眼,心道不得了不得了,她剛察覺了唐月娘的可疑之處,對方便做出應對了?

這般迅速冷靜的反應,令阿南一時十分佩服——她才僅僅去軟禁北元的院落走了走、給楚元知買了點糖、又跑了趟義莊,他們居然已全家遁逃?

“素亭,你快去找輛車。”阿南立即便道,“好歹我也蹭過舅媽幾頓飯,她出事了我得去瞧瞧。金姐姐,咱們一起走吧!”

阿南陪金璧兒坐車,楚元知和廖素亭騎馬,四人一起趕往礦區。

在車上,金璧兒一邊抹淚,一邊對阿南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舅母今日出去一趟,不知做錯了什麽事,一回來便被舅舅打了一頓。礦上人見舅母被打得奪門而出,趕緊過來拉架,誰知一錯眼,她人就不見了!”

阿南沒想到唐月娘居然遭遇家暴,眨了眨眼追問:“可你說,梁家全家都不見了?”

“眾人在附近沒找到舅母的蹤影,後來……在礦道入口找到了一隻鞋,被人認出是舅母的!”金璧兒含淚道,“南姑娘,我聽礦上的人說,其他地方的女人想不開了會投河,而礦場那邊沒河沒江的,有人想不開就鑽地下去,迷在裏麵,永遠也不會出來了!”

畢竟,大部分地下礦脈曲折複雜,而且很可能充斥瘴癘之氣,而且此時礦道內又正在澇塞之時,不熟悉的人進去隨時會被坍塌的礦道埋葬,從此再也不會在世間出現。

“這麽說……”阿南若有所思道,“為了搜尋唐月娘,梁老伯和梁壘都下去了?”

金璧兒點頭:“是,如今他們三人全下了地道,至今未見出來。礦上人心下都是不安,因此趕緊過來跟我們說了這事。”

阿南正沉吟著,騾車停下,已經到了礦場。

幾人匆匆進入礦場內,見幾個男人正站在棚下,口沫橫飛道:“別說了,必定是那野男人的事兒發了!我看啊,梁輝這個王八是當定了!”

金璧兒迷茫地過去,正想詢問一下有沒有消息,誰知對方一看見他們,立即便散了,個個似怕被揪住詢問。

阿南料想是唐月娘塞銀子給男人的事泄露了,正要找人打聽,一眼便看見了劉五老婆。

她手裏拎著些雜物,正抹著眼淚往外走,想是來這邊收拾亡夫遺物。

阿南忙拉住她,慰問了下她丈夫的身後事,又打聽是怎麽回事。

那婦人本就與梁家有仇,一聽她提起梁家,當下咬牙切齒道:“姑娘,我上次說什麽來著,我男人明明看見唐月娘給外麵的野男人塞錢了,可大家都不信,說她看起來像個賢良婦人……現在你看吧,礦上那幾個在山東就與他們老相識出來證實了,她和梁輝居然是半路夫妻!你說這能有個真心誠意嗎?”

阿南心道,你好像也是二婚啊……不過人家現在跟自己說要緊事呢,她趕緊抓住重點詢問:“唐月娘還有前夫?可她看來約莫四旬,而兒子梁壘都十七八了,看來她的第一段婚姻該是很短了?”

“可不咋的,怪道之前有人說唐月娘有點順天周邊口音,你想那地兒兵匪那麽多,肯定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唄,才改嫁去了外地!”婦人說著,往四下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又湊到她耳畔,說道,“聽說唐月娘一直沒提過之前那家人的事兒,大家就猜測啊,窮人家好不容易娶個老婆,就算丈夫死了也是婆家幹活的勞力啊,一個大活人跑了不得虧彩禮?唐月娘指定是自己跑的!可前麵那個與唐月娘才是明媒正娶,梁輝倒是後來的,到時那家告個官鬧個事什麽的,我看他們啊,一家子吃不了兜著走!”

廖素亭聽得津津有味,甚至摸出了一把瓜子給阿南,誰知阿南卻出了神,非但沒注意他的瓜子,反而在沉思中皺緊了眉頭。

等劉五的老婆走遠,廖素亭抬手在她麵前揮了揮:“南姑娘?”

阿南一抬手,興奮得差點將他手中的瓜子給飛撒出去:“二婚!前麵那家人會來鬧事!對啊!我怎麽沒想到呢?”

廖素亭攥緊瓜子,嘴角抽了抽:“南姑娘,你這很有點幸災樂禍的模樣啊……”

“這不叫幸災樂禍,這叫天助我也!”阿南顧不上與他解釋,轉頭就向礦道大步走去,探頭朝內看了又看,臉上的表情,似乎想將他們全家都從裏麵拖出來。

“南姑娘,你說……咱們可怎麽辦呢?”金璧兒走到她身後詢問,滿懷憂慮的聲音將她從興奮中拉了回來。

對哦,梁家是金璧兒的舅家,這事兒處理起來,可能還有些難辦……

抬頭見天色已入夜,阿南正與楚元知商議是不是先送金璧兒回驛館,一抬頭間,看見一彪人馬自沙漠中而來。

燈籠火把亮如白晝,照亮了這群衣甲鮮亮的整肅隊伍。

被簇擁於其中的人玄衣緊束,原本神情凝肅,但在看見她時,那眉梢唇角輕輕一揚,流露出難掩的溫柔。

阿南隻覺心口一陣激動,立即朝著他奔了過去。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阿琰,他可知道她憋了多少話要和他分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