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國舊夢1

後方馬蹄聲起落急促,阿南**這匹馬並不神駿,也不耐久馳,耳聽得身後追兵越來越近,她無奈緊了緊馬韁繩,狠狠一拍馬身,催促它再快一些。

天邊一線淺青,黎明將至,遠方即將翻出魚肚白。

後方追兵即將追上,已呈現扇形之勢散開,要對她形成包抄之勢。

心口被春風刺傷之處傳來微癢的刺痛,傷口不深,卻讓阿南越生凶悍之意。

她冷笑一聲,心道來吧來吧,你們知不知道這個陣勢,正適合我的流光圓轉使力,一波帶走?

可惜,甩手之際,她才想起自己的右臂已經無法使力,更別提準確操控了。

緊了緊手上臂環,她自馬上轉身回頭,卻看見了跟隨在青蓮宗後方的另一撥人。

當中的人一身瑩白錦衣,坐於馬上的身形頎長清雋,在黑暗中隱約顯現。

阿南自然知道他們如今已是一條船上的同夥,可心下還是難免一慟,原本打算力戰的那口氣便泄了。

縱然她可以扛下青蓮宗眾的攻擊,可她沒有信心在此時此刻,力抗春風。

狠狠一咬牙,她撥轉馬頭,繼續向前馳去。

耳邊風聲急亂,冬日淩晨的風既狂且冷,自她臉畔迅疾擦過,如同亂刀。

前方已近郊區農莊,她的馬已徹底力竭。她再度催趁之際,隻聽得一聲悲嘶,後方的箭矢已經深深紮入馬臀。

原本便已精疲力竭的馬匹因為傷痛而陡然人立起來,馬上的阿南當機立斷地縱身躍起,脫離了馬身。

亂箭齊發,馬匹轟然倒下,身後青蓮宗眾縱馬直衝而上,向著她圍攻。

阿南在地上打了個滾站起身,以馬匹遮蔽住箭矢,盯著當先向自己躍來的那個騎手,目光在黑暗中似發著獸類般的亮光。

轉瞬之間,鐵蹄已經貼近,向著她重重踏下。

而阿南將身一矮,手中流光疾射,從馬上騎手眼前劃過。

哀鳴聲頓時在荒野上響徹,那騎手捂住淌血的眼睛,因為雙眼劇痛而慘叫。

阿南揪住馬轡頭,縱身斜飛而上,一腳將他狠狠從馬上蹬下。

可惜她的右臂在緊要時刻失了力,讓她橫踢的腳差了毫厘,那騎手身體雖摔下,腳卻還卡在馬鐙之上,被驚馬在地上倒掛拖行,慘叫聲更甚。

兩個人的體重大大拖慢了馬匹速度,阿南臂環中小刀彈出,抬手斬了馬鐙,任由那人掉落於地,縱馬拚命前奔。

誰知馬匹跑了兩步,便趔趄倒地。原來那人十分凶悍,在墜馬之際,便將手中的刀直插入了自己馬匹的腹中。

阿南無奈之下,隻能再度棄馬。可這一回她再想要搶奪馬匹,已經來不及了。

後方的眾人已經圍攏上來,甚至連一直緊隨於後的海客們也已經到來,將她包圍於其中。

阿南撥轉馬頭,目光在逐漸收縮的包圍圈上掃過,尋找著突圍之處。

天空忽有長長的鷹唳傳來,依稀朦朧的晨光中,她看見俾飛於野的那隻蒼鷹。

她立即撮口而呼,招呼它下來。

蒼鷹直撲而下,遙遙向她飛來。

周圍的人不知她要幹什麽,但料想有隻老鷹過來肯定棘手,當下不再遲疑,所有馬匹向著她圍攏奔來,手中弓箭上弦,眼看便要亂箭齊發。

阿南舉起臂環,竭力控製自己手臂麻木的顫抖,環顧周圍那些即將將她圈攏抵殺的騎手們,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

這個時候,阿琰的日月,可比她的流光好用多了。

一線流光,究竟能不能殺滅這數十全力進擊的虎狼之眾呢?

就在她揚眉振手,臂環中的流光要激射而出之際,黑暗的荒野之上,忽然綻放開盛大的光華。

日月照臨,不可逼視。

那光華自阿南的身後而來。第一層光華先行抵達,那射向她的亂箭在微光牽引下全部失了準頭,散亂地釘於地上。

隨即,第二波光華直射而出,圍攻她的所有人瞬間落於馬下。

解決了箭矢的第一波光華再度催趁,化為第三波光華,氣流嗡嗡振動間,原本斬殺了一輪之後已經受到阻礙而跌宕的第二波利刃被氣流裹挾,再度協同共振飛旋,繞著阿南的身軀旋轉飛舞,隻聽得哀叫聲連連,外圍搭弓的十數人亦墜落馬下。

此時,對方才看清從黑暗中疾馳而來的人,與阿南一般的黑衣,**剽悍黑馬快捷無倫。

他隱藏在黑暗中,追逐的馬蹄隱藏了他的馬蹄聲,以至於眾人都不知道他何時欺近到來。

唯有阿南,知道操控這華光熾盛的武器的人是誰。

她心口波動過一陣巨大的歡喜,向著他奔去。

他於馬上俯身,緊握住她的手。

借著他向上提攜的力量,她飛身上馬,落於他的身前。而他也無比自然地一手挽韁繩,一手自她腰前攬過,將她護於自己懷中。

阿南來不及緩口氣,便急急側頭問他:“你怎麽過來了,又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他示意了一下空中鷹影,低低道:“你至今不回,我想青蓮宗根基深厚,沒那麽好闖,有些擔心。”

“確實,我錯估了形勢。”原本隻想來打探青蓮宗底細的她,未曾想過,她昔日的兄弟竟然已經與青蓮宗聯手,站在了徹底的對立麵。

強敵壓陣,他們來不及細述,匆匆數語便看向麵前局勢。

前一批人已經落馬,後方的騎手不甘收勢,眾馬依舊暴烈,向他們疾衝而去。

而他帶著阿南撥轉馬頭,直視著麵前山崩海嘯般的攻勢,略一揚眉。

在青蓮宗如潮攻勢的後方,竺星河勒馬靜靜站在黑暗之中,冷冷地看著他們。

對麵馬上的阿南拚殺這一路,已經力竭疲憊,唯有一手抓住韁繩借力,坐直身軀。

而朱聿恒的左臂緊緊地從她的腰間橫過,將她牢牢抱在懷中,隻用右手操控,手中武器流光激**,肆意縱橫,如一輪嗜血的妖異光華,在荒野暗夜中陡然升起,驟開驟謝,無比迅捷。

圓轉的鋒利光華,自他們周身傾瀉而出,一波波射向外圍。

距離他們最近的人先被第一波斬落,隨後第二波緊隨其上,最後是第三波光華一轉即逝,收割了最後殘存的幾個青蓮宗眾。

跟在後麵的海客們,沒想到黑暗之中居然隱藏著這般華美又可怕的武器,就在他們被這三輪光華驚得無法動彈,以為已經到了殺戮終止之時,卻沒想到第二三波弧光隱隱奏鳴,驅動第一波光華迢遞而來,化為第四波斬殺之力,已經來到了他們麵前。

灼眼的華光已經帶上了粉色,那是利刃上麵殘留的血跡,讓刃光都變了色。

但,就在這一往無前的光芒向海客們飛旋而去之際,朱聿恒的手腕,被阿南抬手握住了。

他的手微滯,感覺到阿南緊握他手腕的力道,目光不由在竺星河的臉上停了停,手下日月光華刹住了前行之勢。

手腕一抖,天蠶絲微顫,帶動珠玉琢成的薄刃甩脫了血珠,迅疾回歸於他手中的蓮萼之中,靜靜垂於他的腰畔,不見半絲血腥之氣。

隻有地上呻吟打滾的青蓮宗眾,彰示著他剛剛舉手投足間斬殺了多少人。

朱聿恒低頭貼了一貼阿南略顯淩亂的鬢發,目光定在不遠處竺星河的身上,那裏麵分明寫著些挑釁意味。

竺星河收緊了右手,春風隱藏於銀色扳指之內,在此時此刻荒漠的夜風中,觸感尤為冰冷。

阿南移開目光,一夜的疲倦似乎都湧了上來。她靠在馬上,低低對朱聿恒道:“阿琰,我們走吧。”

“好。”

天邊曙光初露,空中蒼鷹疾飛,於他們周身盤旋。周圍驚馬傷者,混亂不堪,但已經不值得他關注。

他擁著阿南撥轉馬頭,拋下一地死傷,向著後方的敦煌絕塵而去。

等他們去得遠了,方碧眠跳下馬,趕緊去查看地上眾人的傷勢。

司鷲看得心驚肉跳,喃喃自語:“這……這人用的什麽武器啊,太可怕了!”

馮勝、莊叔等人縱橫海上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有見過,此時的聲調也是微變:“幸好咱們沒有與青蓮宗一起進撲,要是與這人起了爭執,今日能不能全身而退,還存有疑問。”

方碧眠望著地上哀叫的同袍們,淚流不止地咬緊顫抖的雙唇,目露恨意。

“這兩人,究竟是什麽來曆啊……”司鷲兀自心有餘悸。

竺星河神情冰冷,翻身上馬,示意海客們離開。

方碧眠看看他的神色,含恨道:“尤其是潛入青蓮宗內部的那個人,我看她那般身手,絕不在南姑娘之下,至少……差不離。”

竺星河聽若不聞,沒有搭理。

而司鷲聽她這般說,則立刻反駁道:“怎麽可能!阿南肯定比她更厲害!她要是在這裏的話,哪容得對方這麽囂張!”

莊叔歎道:“可南姑娘怎麽還沒回來啊?司鷲,你上次不是說和公子一起找到她了嗎?”

“找是找到了,可、可莊叔你不知道,阿南她變了……”司鷲騎馬跟隨眾人往回走,沮喪道,“她眼睜睜看那個渾蛋把我摔了兩次,就是不肯回頭!”

莊叔深深皺眉,而前頭的馮勝聽到,立即回頭嚷嚷了出來:“不能!不可能!南姑娘上次與我們分別,就是為了咱們舍生殿後,說她為了榮華富貴背叛兄弟,我馮勝第一個不相信!”

司鷲急道:“馮叔,難道我會騙你?她不但翻臉不認公子,而且還把方姑娘都打傷了呢,方姑娘現在還敷著藥!”

竺星河沒說話,隻望著天邊逐漸亮起的魚肚白,神情沉鬱。

方碧眠歎了口氣,道:“算了,我這點傷不算什麽,能讓南姑娘出口氣就好。我看她如今遍身羅綺,金玉加身,日子過得也挺好。”

司鷲搖頭道:“阿南不是這樣的人!她在海上時,我總見她拿珠寶玉器與海上商人換大馬士革的鋼刀、泰西的水銀鏡、綏沙蘭的座鍾,她以前從不在意珠寶錦繡的!”

莊叔附和道:“我也信南姑娘,她定是另有苦衷。”

方碧眠默然垂頭,不再說話。

司霖冷冷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說她平日就是最愛臭美的性子,漂亮衣服穿著,貴重首飾戴著,又有一堆英俊男人哄著捧著,可不就本性暴露,迷了心竅嗎?”

司鷲又氣又急,眼巴巴看著竺星河,期望他能給個準話。

眾人的目光也都在竺星河身上,請他拿主意:“公子爺,您是最了解阿南的,您看,她真的會一夜之間性情大變,拋下我們兄弟轉投敵營嗎?”

在眾人的議論聲中,莊叔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在阿南隻身殿後護送他們離去的那一夜,他得了孫兒,一群人飲酒之際,他還酒後失言,催促公子娶了阿南,然後便發生了那一場尷尬……

他抬眼看看馮勝,馮勝顯然也想到了那一節,似要說話,莊叔趕緊拉住他,搖搖頭示意別說話。

“不論如何……”竺星河終於開了口,聲音清淡而堅定,並無猶疑,“我信阿南。就算她因為種種原因而離開,也不至於轉投敵陣,對我們這些昔日兄弟動手。”

“公子爺說得對!”馮勝與莊叔等人心頭石頭落了地,立即附和道。

“再說了,阿南不肯回來也未必是壞事。”竺星河淡淡道,“她個性,確實是執拗了些。”

眾人都想起阿南在分開前一直力圖阻止他們與青蓮宗合作,方碧眠作為青蓮宗的要人,更是被她幫助官府擒拿下獄,青蓮宗眾付出巨大犧牲才將她救出,若是阿南回到海客這邊,怕是青蓮宗那邊也有意見。

“便讓她在外間多玩幾天吧,或許,她能因此深入了解朝廷內幕,也未必不是好事。”

公子既然發了話,眾人也便不再爭議。

已近敦煌,路邊人家院中,一棵虎蹄梅正在吐蕊,在這風沙灰黃的大漠中,竭力擴散自己的馥鬱香氣。

從樹下經過之時,晨風中一兩簇金黃的花枝掠過他的耳畔,將香氣沾染在了他的發間與衣襟上。

竺星河閉上眼睛,在馬上仰頭聞嗅這些熹微晨光中的氤氳香氣。

他想起與阿南重逢時她身上的香氣,以及剛才與那個刺客擦肩交手之際,那種相同的氣息。

那黑暗交錯的一瞬間,不需看也不需聽,他便知道,那是阿南。

隻是,她身上已沾染上了屬於朱聿恒的特有氣息。

不是沉檀龍麝的香氣,隻如冷冽嚴冬中影影綽綽一支寒梅在朝陽中初綻。在與朱聿恒的數次交鋒中,竺星河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如今,他們穿著一式的衣服,身上熏染著一樣的香氣,策馬揚鞭而去,將他丟在風沙之中,甚至,她不曾回過一次頭。

——十四年前的暴風雨中向他伸過來的那雙手;五年前隻身躍上他的船頭說“我出師了,以後你趕不走我啦!”的那條身影;屍山血海之中相抵拚殺互為依靠的那片脊背;無數次從必死的困境中掙紮相扶而出,她揚頭對他露出的粲然笑顏……

當時以為能永遠延續下去的一切,原本在他麵前鮮明灼亮,此時卻被那香氣如火焰卷過,全都成了褪色的灰燼,慘淡粉碎。

不過……那又如何呢?

他睜開眼,從這片刻的迷亂中抽身而出,抬手緩緩撣去衣上的落花,神情依舊平靜。

等朱聿恒死了,她自然便回來了。

兜兜轉轉一個小小波折,不可能改變早已注定的結局。

被阿琰抱在懷中馳回,阿南才發現後方侍衛們正在拚命趕來。

想來是阿琰看到鷹撲後太過焦急,所騎的馬又太過神駿,將所有人遠遠甩在了後麵,才在千鈞一發之際趕了過來。

再度對上韋杭之幽怨譴責的眼神,阿南心虛又無奈。

可淩晨刺骨的寒風中,阿琰的懷抱溫暖得過分,再說她也實在沒力氣掙開阿琰自己回去了。

幹脆,她自暴自棄地靠在皇太孫殿下懷中,任由他們敞開了看。

反正女海匪行走江湖多年,比任何人臉皮都要更厚。

回到敦煌,阿南第一件事便是將懷中的東西掏出來,一股腦塞給朱聿恒,然後撲入浴桶,將自己全身的沙土塵灰徹底洗去。

一夜廝殺,疲憊交加。她有些虛弱地舉起右臂看。

被厚重砍刀擊打過的手腕已高高隆起,腫脹不堪,不知有沒有傷及筋骨。

她按住疼痛顫抖的手,浸在熱水中,低頭看向自己胸前的痕跡。

春風刺過,她心口一道殷紅的血痕,在水中隱隱作痛,甚至壓過了右臂的傷勢。

她眼前又浮現出遙遙坐在對麵馬背上的竺星河。

被黑暗吞沒的荒漠邊際,他在深不見底的暗夜之中,籌劃著傾覆天下的計謀,決絕一如當年他在斷崖上許下的悲慟誓言。

她答應過阿琰,會盡全力幫他。可,誰能想到挽救阿琰性命,與破壞公子的大計,竟會以如此方式,糾纏在了一處。

她深深吸著氣,狠狠將自己的頭埋入了水中。

水聲讓她的雙耳嗡嗡作響,這是血脈在她體內行走的聲音,她活著的證據。

她還活著,公子也活著。可那些春風綺麗、流光颯遝的日子,那些他們並肩而戰的過往,早已死去了。

如今存活於世的他們,是背道而馳的春風流光,再也無法相伴。

披著濕漉漉的頭發起身,阿南扯過毛巾胡亂擦了幾下。太過疲憊,散發披於肩頭也懶得再弄。

外麵傳來食物的香氣,阿南感覺自己餓極了,連睡意都無法抵過饑餓。她走到外間,果然看見桌上已經擺下了各式餐點。

她想喝的南瓜粥燉得溫溫熱熱的,灑了飽滿的紅棗與枸杞,在冬日晨曦中冒著騰騰熱氣。桌上還有西北的麵食,搓魚子、釀皮子,重油重鹽,最適合疲乏虛脫的她。

來不及與對麵的朱聿恒打招呼,她喝了兩口粥,抓過桌上的筷子就吃,將嘴裏塞滿滿。

朱聿恒抬手給她盛了一碗羊肉湯推過去,見她頭發還在滴水,便起身拿起旁邊的布巾,將她那頭長發包住。

她頭發既濃且長,坐著的時候垂下及地。他拉了把凳子過來,將它們置於膝上,慢慢用毛巾揉搓吸幹。

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

手指穿過她的萬縷青絲,觸感細軟卻又令他指尖微微麻癢。年幼時讀過的子夜歌,隱約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他抬眼看向阿南,她亦有些驚訝,略略回頭看他。

他避開阿南詫異的目光,嗓音略帶低澀:“別著涼了,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們呢。”

阿南“嗯”了一聲,便回頭繼續用膳去了。

而他在她身後,透過她半濕的發絲凝望著她。

微揚的下巴與修長的脖頸是一條優美的弧線,而這條弧線又延伸成更令人心動的肩頸線條,向下延伸至細韌的腰肢。

披在她身上的衣衫被她的頭發濡濕,貼在她的背上,將她的軀體勾勒得纖毫畢現,卻偏偏有一縷碎發,蜿蜒於她的領口,如在指引他的目光向下探尋。

他的心口猛跳起來,目光逃避地遊移,卻看見了她衣袖下滑,露出腫脹瘀紫的手腕。

“你的手怎麽了?”他抬手輕握住她的手掌,看向那傷處。

阿南將筷子換到左手吃著,道:“陰溝裏翻船,被青蓮宗主砸的。不然的話也不需要你來救我了。”

朱聿恒看了滿不在乎的她一眼,拉開抽屜取出藥瓶,將藥酒倒在她的傷處,抬手幫她將淤血揉開。

阿南風卷殘雲將桌上東西吃了大半,才緩過一口氣來,擱下筷子看著朱聿恒。

而他抬眼望著她,低聲責備道:“說了多少次,不許你再這般衝動了。”

看著他眼中盛滿的擔憂,阿南沒來由心虛,含糊道:“我哪知道他們也會來呢?本來以為隻是跟蹤方碧眠,去打探陣法而已……”

朱聿恒望著她,似是想問海客與青蓮宗們所商議的事情,但最終還是罷了,沉默地替她放下袖子,蓋好藥瓶。

阿南活動著手腕,問:“不想問我昨晚聽到了什麽嗎?”

“想。”朱聿恒坦誠道,“但我說過,不會讓你為難。你若不方便說,我便不會問。”

阿南靜靜望了他片刻,望著他坦**赤誠的雙眼,心道,你可知道,有人正商議殺你的祖父,挑撥你的父叔,分裂這王朝天下——

而這群人,是她曾經浴血奮戰生死與共的朋友。

往日恩,今日義,讓她心口春風的傷又火辣辣地痛了起來,仿佛要將她胸口灼燒出一個黑洞。

可她沒辦法開口。出賣昔日的朋友給如今的朋友這種事,她無法想象也不可能去做。

不敢再看朱聿恒,她逃避般轉開頭,抬手將半幹的頭發草草挽了個髻,定了定神,道:“重要的是,我帶回來的東西……你看到了嗎?是否有用?”

“看了,很有用,我可能已經尋出陣法的地點。”朱聿恒洗淨手,坐在她對麵,將那些陳舊的卷宗翻開。

阿南湊過去與他一起看著那本冊子,問:“是傅靈焰留下的吧?”

“是。”他將它攤在她的麵前,指向其中地圖道,“你看,這便是鬼域。”

阿南知道自己找對了,這就是青蓮宗主帶竺星河與方碧眠看的,關於傅靈焰留下的那個可以滅絕西北防線的陣法所在。

冊子上是無數條黑線,互相連通,蔓延勾連,最終匯聚成一個巨大的骷髏頭圖案,兩個標記點在骷髏頭正中,正如一對灰敗眼睛。

那標記由陳舊的胭脂繪成,當年必定是鮮紅奪目,十分顯眼,可如今早已黯淡,與灰黃的書冊相差仿佛。

阿南皺眉問:“這是……地下通道?”

“對,共有三個入口,正在鬼頭的眉心和雙耳部位,而這眼睛,似是地下所在,目前我尚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朱聿恒在鬼頭上繪出標記,道,“地下的通道與地麵的不同,是上下縱橫且相互穿插的,因此路線難尋。”

阿南喝著粥,聽他詳細講解其中的路線。

玉門關這邊的地下道,由生活於此的人們世世代代陸續挖掘而成,千百年來水文環境變遷,穿井的路線也多有變化,不斷廢棄舊的,又不斷挖掘新的。

“根據這張圖來看,六十年前傅靈焰借率眾北伐之際,利用當地人力將地下礦道、水道、天然洞穴連接,設下了這個玉門陣。”朱聿恒指向麵前礦場,說道,“眉心,位於魔鬼城處;雙耳,一邊是礦場入口,一邊是王女死亡之處。隻是……”

這紙上無數條細線,有直有彎,有長有短,有的似斷頭路卻又在另一邊向前延伸,有的一個拐彎後與另外的相接,複雜至極。

阿南此時疲憊至極,也懶得去詳細看路徑,隻指著雙耳交匯處的一個黑點,問:“這個,你覺得是什麽?”

“這裏屬於鬼麵的鼻部,凡人皆仰賴呼吸生存,我看,應該是一個重要的控製點。”

“這樣,對地下通道最為熟悉的人,應當是探勘礦脈的老工頭們。你去礦場多找幾個,先把路線給理出來。”阿南揉了揉自己腫脹的手,道,“我得躺一會兒,真的有點累。”

“好,我先去布置,你好好休息。”

朱聿恒出去安排,而阿南倚在榻上,又忍不住抄起下麵的那幾封信劄看了看。

這是六十年前的信件,紙張黃脆,甚至因為她揣在懷中活動激烈,導致信封都殘破了。

她撫平信封上的火焰青蓮標記,將它拆開。

果不其然,這是當年傅靈焰所寫的信。

長河日落,沙陵浴血。紅日西沉,一如彈丸。風沙漠漠,割肉如刀。靜夜深長,唯念思君。

阿南攤開信,開頭便是這沒頭沒尾的幾句話。

她有些詫異,把後麵的信紙翻出來看了看,確定沒有收信人名諱也沒有寄信人落款,便又看了下去。

郎君見字如麵,靈焰玉門關外事務已畢,不日將歸君身畔。回程之際,立於沙丘之上縱目望遠,眼見千山萬壑俱為君容,思君切切,亟待振雙翅而越萬裏山闕,不必夜夜夢裏相見……

阿南略感錯愕,又覺得心口一陣微甜——這被收藏在青蓮宗要地的,居然是當年傅靈焰寫給她心上人的情信。

看信上語句,顯然與對方相愛至深,正在魂牽夢縈之際。

“奇怪……”

朱聿恒回到屋內,聽她看著信件自言自語,便走過來問:“怎麽了?”

“傅靈焰的情書啊,你說怎麽會在那裏呢?”阿南將信件展示給他看。

他坐到她旁邊,低頭與她一起看信,說道:“兩個可能。一是傅靈焰當年因故沒寄出信,放在了這邊;二是收信的人便是青蓮宗內的人,對方將這封信保存了下來。”

“對哦,這麽說收信的人應該是……”

“龍鳳皇帝韓林兒吧。”朱聿恒淡淡道,“所以她不寫抬頭稱呼也不寫落款,是希望他隻是自己的‘郎君’,而不是要持禮守規的那個‘陛下’。”

阿南讚成地點頭,看向下一頁。

昨日破頭潘自南而來,已具告我北伐之事。郎君謀略既妥,靈焰自當鼎力相助。唯我身份於軍中頗為不宜,當另尋一名分,以供號令軍士之用。

看到這裏時,阿南與朱聿恒都是心口微動,兩人不覺對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

阿南迫不及待,立即翻看下頁,看她後麵所寫究竟如何。

思及當日與君相識,入宮之際拆‘機關’中的首字為姓,自此擁有第二身份。不若如今便以第二字為姓,借此為郎君馳騁,定蒼茫河海、萬裏江山。

阿南盯著“機關”二字看了許久,又緩緩抬頭,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亦在此時轉頭看向她,兩人同看信箋,相距極近,此時一同轉頭,臉頰差點相貼。

默默挪開了些許距離,阿南輕咳一聲,然後才指了指上麵的字跡,道:“機、關……”

朱聿恒點頭:“當年傅靈焰在宮中,身份是姬貴妃。”

“如今她的第二個身份,姓關……突如其來地出現於軍中,無人知曉她任何過往。”

“關大先生。”朱聿恒肯定道,“除了他之外,又作何人想?”

關大先生,生年不詳,籍貫不詳,親朋不詳,生平不詳……

他就像是一個突然出現在龍鳳朝的絕世殺神,從龍鳳三年開始,率領中路軍北上,連下前朝三都,憑著九玄陣法縱橫山海,所向披靡。

直到六年後他在軍中被殺,就此隕落,屍骨無尋,人生近乎傳說。

阿南摩挲著這陳舊的紙張,心下頗有感慨:“仔細想來,傅靈焰與關大先生的關係,我們確實早該察覺。”

朱聿恒示意韋杭之進來,道:“我讓人查找一下檔案,看看是否能為我們的猜測作為佐證吧。”

關大先生當年北伐之時,敦煌作為西北重鎮,亦是要地之一。雖然時移世易,但他既然於此大放光彩,必然會留下種種痕跡。

在浩如煙海的卷帙中,文書們尋到了一本《北伐實錄》呈上。這是當時中路軍隨軍僉書所錄,詳細記錄關大先生與破頭潘這路北伐的行軍進程,關大先生作為中軍統領,自然有多處出現。

他們坐在一起,將所有內容翻了一遍,從龍鳳三年關大先生忽然被委以重任出征,到最後驟然去世,六年間所有輝煌綻放殆盡,最終消散不見。

一遍翻完,他們商議了一下,將關大先生曆年來加官晉爵受賞賜的記錄,按照年月日,整理了出來。

“你看這裏,”阿南右手不便,因此朱聿恒抬手幫她按住書頁,示意她看自己關注的那幾行,“關大先生北伐的六年裏,每年七月初,都會發生一些事情。”

“七月初?”阿南眼睛掃了下去,“初六嗎?”

她記得那幅龍鳳皇帝禦筆的畫像上寫著,七月初六所繪。

不過並不是。第一年是龍鳳三年七月初九,韓林兒親自出城送別三路大軍,與關大先生執手依依惜別。

“三路大軍北伐,其他二路大概都是按規行事,唯獨對待關大先生,似乎不一般呢。”阿南點評著,又翻到第二年的七月。

龍鳳四年七月初五,關大先生轉戰晉寧,皇帝賞賜馳送至軍營。

“七月初五,第二天就是七月初六了。”阿南抬眼看向朱聿恒,“拙巧閣內傅靈焰那幅畫像……你還記得嗎?”

朱聿恒點頭:“七月初六,應該便是傅靈焰的生辰。”

她滿意地衝他一笑,又繼續看下去:“龍鳳五年,關大先生攻克遼陽,任遼陽行省平章事。七月初,因前朝官軍圍攻汴京,他拋下遼陽潛行回軍,救護龍鳳帝退守安慶。”

“這也使得龍鳳六年關大先生瘋狂反擊前朝軍,橫掃北漠,攻克大寧,又再取上都。而那年七月初,朝廷的賞賜又千裏迢迢送到了上都,和之前一樣,無人知曉韓林兒特意給關大先生送來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至龍鳳七年六月,罕察帖木兒反撲義軍,圍攻益都,關大先生將其軍引於渤海,設陣將其一舉擊殺。

“渤海。”阿南若有所思地點著這個地方,又道,“聽說當時前朝岌岌可危,罕察帖木兒是南拒義軍的唯一希望?”

朱聿恒於此自然比她更為了解:“是,前朝政權當時全靠他一力支撐。我曾聽老臣回憶,本朝太祖聞聽他的死訊後,對左右喜形於色道,‘天下無人矣!’”

至此前朝再無人可力挽狂瀾,敗勢已成。那年七月初,龍鳳帝親赴山東,為關大先生慶功。

直至九月,二人分別後,關大先生二渡碧江,連克朔、撫、安三州。誰知就在這勢如破竹之時,關大先生卻在年底一病不起,他派人知照龍鳳帝,並於正月被襲殺於王京,屍骨無存。

“三個月,一個橫空出世的戰神,就此消失了。”阿南將書冊合上,托腮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朱聿恒望著麵前眉眼氤氳倦怠的阿南,遙想著當年驚才絕豔的“關大先生”,緩緩道:“可是,她別無選擇。”

“是啊,畢竟三月還能遮掩,四五月就要顯懷,在軍中要如何遮掩得住呢?”阿南歎了口氣,掰著手指道,“而按照時間來推斷的話,當時腹中這個孩子,定然就是六十年前被傅靈焰帶著輾轉尋醫的那一個了。”

傅靈焰於軍中所懷,並借死遁而生下的孩子,最終卻遭“山河社稷圖”纏身,成為朱聿恒的前車之鑒。

這個結論,讓兩個人都陷入沉默。

傅靈焰苦苦追尋孩子的生路,最終帶著孩子渡海求生。而六十年後,同樣身中怪病的朱聿恒,身上血脈崩潰的時間,卻與她在各地設下的機關陣法嚴絲合縫。

她放棄了關大先生與姬貴妃的身份,離開了宮闈,遠離了權力紛爭,帶著孩子奔波於大江南北,遍尋名醫,希望能救治自己的孩子。

而就在她尋醫的途中,龍鳳朝表麵上進入全盛時期,北元一蹶不振節節敗退,下屬諸王迅速光複南方。但輝煌表象下,是韓林兒無力節製各路藩王,諸王為擴充地盤而陷入混戰,直至各股勢力最終合並為三支大勢。

難以節製諸王的韓林兒,在利用諸王相爭來平衡勢力的同時,催促傅靈焰盡快回歸。

他們翻過韓林兒寫給傅靈焰的信件——其實嚴格說來,更像是詔書。詔姬貴妃回朝,勿使金冊玉寶蒙塵,椒房蘭閨空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