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今是昨非

因為梁鷺的攪局,一頓團圓宴終究食不知味。

阿南喝完酒吃了幾塊雁肉,便與朱聿恒趕緊走人。

韋杭之已從城中調了馬車過來,也送來了急件。

“阿琰你好忙啊。”阿南跟他上了車,見他在顛簸馬車內還要審閱公文,又同情又佩服。

“這公文,你也會有興趣的。”朱聿恒說著,將它展示在她麵前,“敦煌這邊的來往信件全部調查過了,你看。”

阿南目光一掃,頓時愕然,失聲問:“詛咒卓壽慘死、並且預言他會天打雷劈的信,居然是……苗永望寄來的?”

朱聿恒確定道:“是他沒錯。”

“可卓壽死的時候,苗永望已經在應天被方碧眠殺害了啊!當時還把綺霞卷入冤獄,差點沒命呢!”阿南又看了許久,才肯定道,“看來,苗永望確實知曉了青蓮宗內部大事,所以他們連綺霞都不放過,就是怕苗永望生前對她透露過一星半點的內容。”

“嗯,而卓壽很可能也是死於相同的原因之下——因為他看到了苗永望生前給他寫的信,那信裏,吐露了一些極為重要的事情。”

阿南鬱悶道:“可惜啊,信已經被卓壽燒了……真是的,這麽重要的東西,他怎麽不好好保存,把證據留下來?”

朱聿恒無奈搖頭,鋪開案上那本手劄:“目前來看,我們需要詳查三處青蓮找出陣法,而關竅處,得著落在青蓮宗身上。”

“對,當年傅靈焰既然在西北這邊有出沒,那麽青蓮宗該有線索。”阿南抬起手,做了個緊握的手勢,“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揪緊梁家人。這家人不但與青蓮宗關係匪淺,而且每個人都古古怪怪的!”

馬車微微顛簸,朱聿恒的聲音也帶上了波動:“每個人?”

“梁壘是青蓮宗的人,梁輝被劉五的妻子指認為凶手,唐月娘在外麵有男人……”

朱聿恒無奈瞧著她:“這也能算嫌疑?”

“馬馬虎虎先算吧,至於梁鷺……你當時和楚元知在裏屋,所以沒看到她發瘋。”阿南說著,提起收衣服時的情形,還有些鬱悶,“簡直不可理喻!”

朱聿恒抿唇點頭,默然沉思。

“不過還好咱們今天也有收獲,這頓飯沒白吃,在梁家找到了線索。你看,傅靈焰當年在大漠中尋找過從天而降的青蓮,又用羅盤定位……”

“嗯,看到雷公墨時,我亦有這個想法。”朱聿恒自然與她心意相通,“從天而降,又用羅盤尋找,那麽我們是否可以猜測,她要找的,或許是顆隕星?”

“錯不了,羅盤就是我本家呀,司南。”阿南笑著,施施然道,“萬磁拜北鬥,金鐵司南極。若有自天而降的隕星,不管周邊地勢如何,都會影響到附近的羅盤與磁鐵。所以六十年前傅靈焰手持羅盤尋找的,很有可能是一顆從天而降的隕星!”

朱聿恒默然頷首,又看著手劄上“青蓮”二字,思忖道:“而這青蓮盛綻的意思,難道是指隕星自天降落之時,衝擊融化周圍沙土,所以它的周圍遍布雷公墨,就如青蓮一般拱衛周邊?”

“那這青蓮豈不是矮墩墩陷在地裏?和之前兩朵比也太遜色了。”

探討沒有結果,馬車內一時陷入沉默。

阿南揉著手,朱聿恒解著岐中易。金屬撞擊的輕微聲音與轔轔碌碌的車輪聲混合,在車內似有若無的冷香中,不約而同地,他們二人同時開口,吐出三個字——

“魔鬼城!”

阿南握住了雙手,朱聿恒停下了岐中易,兩人相視一笑。

“肯定是魔鬼城!這附近的沙漠之中,唯有那邊怪石嶙峋林立,才可能讓當年那塊隕星墜落之際,將周圍一圈石頭瞬間燒成青蓮模樣!”

朱聿恒讚同:“傳說魔鬼城內日夜厲聲呼嘯,鬼怪橫行,無人敢進內探看。所以,這麽多年未曾有人察覺裏麵隱藏的青蓮,也屬合理。”

“可如果是這樣的話,難道我們之前尋找到的兩朵青蓮,都是假的嗎?我總覺得,這三朵青蓮都弄得那麽古怪,不像隻是拿來虛晃一槍的東西。”阿南目光燦亮,道,“就算是障眼法,這也定是熟悉‘山河社稷圖’、知曉青蓮盛綻處的人才能弄出來的法門,咱們就從這三朵青蓮同時推進偵查,趕在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發作之前,把它給破了,我倒要看看,沒有了青蚨玉的應聲振動,你身上的毒癭怎麽發作!”

她如此開心,喜悅也仿佛染上了朱聿恒的心頭,讓他垂眼望著她,唇角微揚:“若真能雲破日出,也不枉你這一路來辛勞探索。”

“不敢不敢,大家都很努力。”阿南笑道。

前方驛館已到。阿南跳下馬車,抬頭看向天邊。

日色西斜,暮雲沉沉,看起來十分普通的一個冬日黃昏。

麵前無數事情千頭萬緒,阿南卻轉頭朝朱聿恒眨眨眼,說:“阿琰,幫我找隻鷹吧。”

朱聿恒略覺詫異:“鷹?”

“雕也可以。”阿南笑道,“我要去打個獵,夜獵。”

朱聿恒將梁家桌麵縫隙中撮出的灰土交給楚元知,讓他仔細查驗,又命人尋了隻剽壯的獵鷹,親自給阿南送去。

阿南已收拾了深色緊身短打,換好快靴。

朱聿恒便教她這隻鷹的口令,用皮套上的哨子即可吹出長短不一的控製哨聲。

阿南一邊記著,一邊利落挽好頭發,將黑色臂環上金色的花紋與絢麗的寶石遮住,一身青黑似要融入窗外漸沉的黑暗中。

他打量她的裝扮,又看看外麵隻剩了最後一絲餘光的落日,問:“不如明日我陪你去?”

“你身上血脈剛發作,今晚好好休息吧。”阿南紮緊袖口,戴上皮套,抬手攬過那隻鷹,“再說了,你這個大忙人,陪我一次便要多抽時間忙碌擠壓的事務,我哪兒忍心呢。”

“可你昨日也剛手腳舊傷複發,不如還是休息吧。”

“我就痛了那一下,早就好啦。再說了,一個人才有利於隱藏身形,兩個人牽牽扯扯的麻煩多了。”

隱藏身形,朱聿恒一聽便知道她今夜必定有大事:“據我所知,這種鷹的夜視能力並不太好,不如換一隻更適合夜獵的?”

“不必,我需要的不是它的眼睛,它飛得低點更好。”

朱聿恒忍不住問:“此番夜獵,獵物是什麽?”

“你猜?”阿南笑著抬手,輕彈臂上老鷹的喙,被它嫌棄地啄了一下。

她飛快縮手,避過一劫,哈哈笑出來:“和咱們在島上養的那隻虎頭海雕還真像。”

“不需要夜視的話,難道是要利用它的嗅覺?”朱聿恒略一思忖,當即想到了司鷲那瓶味道怪異的解藥,頓時了然,“方碧眠被司鷲那幾支帶麻藥的鋼針射傷後,自然要敷那種怪味的藥在身上。”

“而鳥類對那種味道最是敏感,尤其是鷹隼。”阿南笑道,“不然的話,你以為我怎麽會輕易放過她?畢竟,咱們的馬隨時可以換,可方碧眠不能換條胳膊呀,你說對不對?”

朱聿恒察覺到了阿南狡黠笑容背後的意味:“你確定他們今晚會有動靜?”

“梁家人聚得這麽齊,梁鷺都跑回來了,再加上方碧眠也趕到了此處,我估摸著,青蓮宗肯定是有什麽大事要做。”阿南朝他眨眨眼,捋捋臂上傲然站立的鷹,“阿琰,你派去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蹤不成,這下,就算對方組織再怎麽嚴密,行蹤再怎麽詭譎,我也非得摸它個清清楚楚不可!”

聽她這般說,朱聿恒也知道自己攔不住她,便取了一卷地圖,在她麵前攤開。

這是一張敦煌及周邊的地圖。朱聿恒的手劃過敦煌,指向城外一片起伏的丘陵沙丘。

“這是二十年前聖上登基之初的地圖。沙漠少人行經,我估計地勢雖有變化,但絕對不會太多。以目前偵察來看,城西沙丘處是青蓮宗眾經常出沒消失的地方。”

“好,天亮之前我就回來。”阿南收好地圖,朝他一笑,揚起臂上蒼鷹,“明早我想喝南瓜小米粥,加點枸杞加點紅棗,要熱熱的剛好入口那種。”

天色暗了下來,空中遍布陰霾,天光黯淡。

阿南出了城,繞過梁家居住的村落,揮臂讓鷹飛入空中,在下風之處聞嗅氣息。

在她低低的哨聲中,鷹飛得極低,斜斜掠過黑暗的荒原,一路向丘陵中間而去。

黃土幹燥硬實,茫茫荒漠之中無水無木,城外百姓常於丘陵之上挖土成洞,以供居住,稱之為窯洞。

阿南一路隨鷹而去,想起大家說敦煌不遠處有千佛洞,便是人們依山鑿窟,在其間雕塑彩繪,供奉神佛,看來與此地民風倒是相洽。

借著微光對照地圖,隻見周圍丘陵盤踞,正如萬獸拱衛,中間是不小的一片平地。

以黑暗遮掩自己的身形,她潛向平地深處。

地麵硬實,黃土顯露,在這塊平地一角,顯露出下沉的方形院圍。院落四周的土壁之上,開出整齊的高大門洞。

阿南輕輕吹一吹哨子,示意臂上的鷹飛往高空,自己潛近這個地下院落。

院落的通道開在地麵上,入口處亮著燈,將進出之人的麵容照得清楚。

阿南一眼便看見了方碧眠,她騎馬而來,這邊的人顯然都與她熟悉,立馬迎了上去。

隨即,阿南一眼掃到了與她一同前來的人,心口不覺一震。

竺星河。

他竟會親自陪方碧眠來青蓮宗,甚至,還帶了幾個最得力的兄弟來。

剛拒絕了回到海客中間,她居然在此處猝不及防與他們碰麵。

竺星河從不屑隱在黑暗中,因此依舊穿著慣常的白衣,從馬上躍下,如雲氣初起水麵,姿態優雅利落。

黑暗中的阿南心口微亂。是回去,還是繼續待在這裏?

但見海客們已經被迎入通道,她咬一咬唇,借著眾人注意力被引走之時,流光勾住上端磚沿,身軀疾翻,在黑暗中無聲無息便躍入了下沉的方院。

青蓮宗內機關自然嚴密,她不敢落地,半空中身形一**,撲向窯洞磚砌的門框上方,身形貼住土牆,借著突出牆麵的小小磚頭,蜷於其上。

她一身青黑,隱藏在簷下黑暗角落中,縱然有人向上打望,也很難察覺到這塊黑暗中存在不一樣的顏色。

竺星河與方碧眠在眾人的指引下緩步進入這個庭院。他們被迎入前方正屋,雖舉目掃了周圍一眼,卻根本未曾注意到離他們不到五尺的牆上,貼著一條身影。

一群人進內,隻聽得屋內話語隱隱,氣氛熱絡。等了不久,大約是要談正事了,屋內人陸續退出,帶上了門,在院中靜靜守候。

阿南極輕微地在門洞上方挪動身體,向著中間的正屋挪去。

幸好眾人為了防護,個個麵朝院中而立,並無任何人關注後方牆上。

她挪到正屋門洞之上,將耳朵貼在上麵,可惜土壁厚實,她竟什麽也沒聽到。

她不動聲色,從臂環中彈出一柄小刀,嵌進了門洞磚縫內。按住上麵的花紋,輕微的哢一聲,小刀脫離了臂環,一動不動紮在土層之中。

阿南別過頭,用牙齒銜住小刀。

輕微的震動從刀尖上傳來,聲響直接叩擊她的齒骨,傳遞到她的耳中,將窯洞內的聲音極為清晰地傳遞了過來。

“……屆時若那人到敦煌,我們該如何處理?若不來的話,又如何安排為好?”

阿南聽到這聲音,不覺眉頭微皺——這人聲音古怪,既聽不出男女,也辨不出老幼,機械古板一字一頓,尤其她順著刀尖直接振動耳鼓而聽,更是令人感覺難受不已。

還沒等她思索他們所說的“那人”是誰,隻聽方碧眠輕輕柔柔道:“依我看來,對方率兵或以十萬計,咱們絕無正麵對抗的能力,如今唯一可用之計,隻有出奇製勝,擒賊擒王,才有機會。”

那難聽聲音欣慰道:“你在外曆練一番,確實長進不少,不知竺公子這邊,是何打算?”

竺星河聲音清冷一如往常,由刀尖傳遞到阿南耳中,更顯出一份冷意:“方姑娘此話亦甚合吾意。此番山東舉事不成,我等退避至此,正是朝廷力量薄弱處,相信聯手刺殺那人,絕非難事。”

阿南胸口猶疑不定,聽出他們在商議的,應當是謀刺一個大人物——

而即將巡視西北的大人物,則非當今皇帝莫屬了。

方碧眠含恨道:“可惜當日薊公公功虧一簣,未能在奉天殿將那人燒死,否則朝廷大亂,正是咱們的大好機會,何至於讓朝廷剿得兄弟們七零八落,撤退至此!”

那難聽聲音道:“不妨,局勢雖不盡如人意,但我們主力兄弟還在,隻要保住根本,何必計較一時一地得失?”

“宗主說的是。”方碧眠應了,然後又道,“不過咱們撤到這邊也非壞事。肅州正是朝廷勢力薄弱處,如今我們已有莫大助力,青蓮宗直上青雲之日可期了!”

阿南凝注精神,正想聽聽青蓮宗逃竄至此,還能有什麽莫大助力,卻聽青蓮宗主那難聽的聲音嘿然冷笑,打斷了方碧眠的話:“先不提那些。竺公子,我隻問你,我宗在山東蟄伏經營二十年,終於趁黃河大災之機,殺官員煽動民變、劫災糧充作糧餉,才攻下了莒州、即墨兩地。可朝廷勢大,我們近萬教眾僅守了月餘便被擊潰。而你們海客勢力主要在海上,幾批人陸續回歸總數也不過千兒八百。如今朝廷還在大力查封你們的永泰行,不知有何底氣,敢教乾坤換主?”

“我們公子爺的身份,你們不必知曉。”竺星河沒有回答,而他身邊的魏樂安代為答道,“但隻要那人駕崩了,朝野自會有許多人擁戴公子爺上位。”

安靜的窯洞中,有個女孩子笑了出來,那聲音阿南卻熟悉,正是梁鷺:“開什麽玩笑,你以為自己是皇太孫?”

方碧眠輕輕笑了笑,窯洞內其他人也都不說話。

梁鷺不知,但青蓮宗主顯然一下便知道了竺星河的身份。片刻,那難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那我也得知道,你們有多少籌碼?”

魏樂安道:“足以起事。”

“聽說公子在海外是四海之主,想必富可敵國。隻是前段時間永泰似乎被查封了,折損夠大嗎?能撐多久軍餉?”

竺星河聲音冷淡道:“隻要一擊即中,並不需要長期。”

“好,那便再說說兵馬之事。山東加上我們西北這邊一群兄弟,你覺得足以匹敵西巡的隊伍?”

“這個大可以放心,屆時北邊自有人拖住西巡部隊。”竺星河貌似隨意道,“青蓮宗的助力,未必不是我的助力。”

竺星河這淡淡話語,卻讓阿南胸口陡震——

所以,他們與北元那邊亦有了聯絡。

等到皇帝西巡之日,北元與青蓮宗內應外合,隻要皇帝一死,西北群龍無首,而朝中邯王必然與太子相爭,自然也顧不上此處了。

屆時天下動**,無論最後是太子還是邯王繼位,朝中人心都會不穩,而此時,他的機會便出現了。

隻要局勢許可,公子便能據西北而籠絡舊臣,正式豎起複辟大旗,出師有名。

可是……這一切的基礎,建立在邀請北元揮戈南下,踐踏中原大地之上。

被當今聖上五度擊潰的北元,如今受困沙漠,狀如困獸。一旦得到這般機會,自然大肆侵虐,不但邊關百姓,怕是連中原、甚至南方,都會遭到鐵蹄血洗。

而公子,將會借由這淪落的半壁江山,踏著血光迎來他複仇的希望,登上本應屬於他的那個寶座,實現當年在懸崖之上聲嘶力竭發下的誓願。

許是沙漠晝夜溫差太大,刺骨的夜風讓她打了個冷戰,隻覺骨髓中冒出森森寒氣。

窯洞內的人,也都沉默了下來。許久,青蓮宗主才道:“若是如此,我們又有何好處呢?”

魏樂安慢悠悠道:“你身為宗主,如何連這點長遠眼光都沒有?貴宗在山東被朝廷剿得七零八落,隻能退避到西北朝廷力量薄弱處,早已岌岌可危。可一旦有了從龍之功,那可是千年萬代蔭庇子孫。當年追隨太祖皇帝的許多兄弟,在亂世中都是走投無路的窮人,隻因跟對了主子,如今封公封侯,永世享爵的有多少!”

“真沒想到,我們一夥窮弟兄,竟然能做當年呂不韋的生意了!”青蓮宗主嘶啞笑道,“既然如此,不瞞你們說,我這邊正有幾個安排,足以為你們的大事添磚加瓦。”

見他如此提議,魏樂安又是一笑:“哦?難道說你們也有所籌策?”

梁鷺冷笑了一聲,緩緩道:“總之,比你們的籌劃更深遠些,準備更充足些。”

眾人顯然都在揣摩她的話中之意,而青蓮宗主慢悠悠開了口,問:“你們可知道,說話這位是誰?”

梁輝的女兒,梁壘的雙生姐姐,月牙閣的歌伎呀。

阿南在心裏這樣想著,但屋內卻隻見一片寂靜,不知他們是在看什麽東西,許久不見動靜。

看來,這個梁家從小被送出去的女兒,似乎沒有那麽普通呢……

阿南正思索著,聽到裏麵青蓮宗主怪異的聲音再度響起:“諸位,皇帝西巡這般大事,有心人誰能不關注?實不相瞞,當年青蓮宗的傑出人物關大先生,還選中了玉門關沙海中一個要害之處,設下了絕滅陣法。如今一甲子之期將至,隻要一經啟動,西北邊防將化為烏有。屆時別說西巡北伐,朝廷想控製西北便難如登天了。”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說的這個陣法,便是“山河社稷圖”上青蓮盛放之處。

耳聽得眾人窸窸窣窣站起身,青蓮宗主道:“走,帶你們去瞧瞧。”

阿南靜靜貼在壁上,垂眼看他們出了正屋,走入側麵一間窯洞。

他們在裏麵許久,她也不急躁,一直靜等著。

過了足有一刻左右,一行人才重又走了出來。

燈光下公子依舊沉靜似水,而方碧眠笑意淺淺,掩不住的春風得意。

最後出來的,應該便是那個聲音古怪的西北宗主。他身材中等,披著一件臃腫的土布衫子,鬥篷罩住了他的麵容,隻有橫長的頭發和胡茬子顯露在外麵,仿佛站在這衣服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怪獸。

今晚一番詳談,青蓮宗與海客雙方顯然都推心置腹,談妥了大事要務。一幹人等殷勤致意,將竺星河、方碧眠及他們隨行的諸人送上地麵。

阿南看向人群中的司鷲與其他海客們,心裏忽然想,他們也知道嗎?

知道公子的計劃,知道他將要踏破這錦繡山河,以怎麽樣的手段實現自己的願望嗎?

如果現在,自己還在他的身邊,那自己是否也是追隨他而來的一個,又是否會堅定不移地護在他的左右,幫助他實現理想,實現他對父親……不,先皇的承諾嗎?

還未等她從紊亂情緒中掙脫,院落中已恢複安靜。

青蓮宗對此處顯然極為謹慎,等所有人退出後,站在入口處的弟子熄滅了燈火,扳下了入口處的一個扳手。

阿南一動不動地貼在壁上,隻聽得頭上軋軋聲響,原本便陰暗的夜色之中,一層更深的黑暗籠罩過來。

她抬眼上望,原來這下沉庭院的地板竟是活動的,此時徐徐上升,與上方土地齊平,徹底遮蔽住了下方。

難怪此地二十年來無人發現,阿琰遣了好幾批人跟蹤也未能尋到。這窯洞都藏在土地下麵,大概平時就算有人過來,也隻能看見一片平整荒地,無法發現任何痕跡吧。

阿南在徹底閉鎖的黑暗中靜靜等了一會兒。機栝停止,周邊並無任何聲響。

她打開了自己的火折子,照亮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翻到上方,檢查了一下。

這是木箱夯土一塊塊拚搭而成,以減輕下方的活動支撐,雖然很厚實,但阿南一看這種上下機栝心中便有了底。

她放心地落地,踏著下方的支撐木條而行,很快便到了他們後來進入的那個窯洞之前。

大門緊閉,但阿南這個賊祖宗,天底下哪有擋得住她的鎖。

臂環內的小鉤子探進鎖芯,她的指尖感受著上麵傳來的細微震顫,緩緩調整著鉤子的深淺力道。

直到輕微的“哢噠”一聲響起,手下的鎖應聲而落,被她一把抓住,握在掌中。

她側過身子,將門緩緩推開,以防備裏麵的暗器機關。

並無任何動靜。於是她將手中的鎖貼在地上,一路向前滾去,再側耳傾聽。

黑暗中聲音清晰響起,磚地下麵沒有東西被觸動。

流光牽著火折子直射入內,在室內轉了一圈,瞬間照出了裏麵的樣子。

看來是一間書房模樣,空間不大,陳設頗為整潔。貼牆放著儲物架,後麵是書案和供桌,桌上甚至還陳設著一束絹製青蓮,供在磚牆之前。

阿南將飛回的火折子抓住,握在手中,閃身進內,向著磚牆謹慎走去。

那磚牆磨得平整,以各式珠貝螺鈿鑲嵌,在整麵牆拚出一朵巨大的青蓮,在火折映照之下,珠光輝煌,迷人眼目。

阿南隻瞧了一眼,便低頭看向腳下。

隻見腳下青磚也拚成了一朵青蓮,這圖案讓她想到了沉在渤海和東海水底的水城房屋,那些屋子的地麵磚塊,也俱如這般拚成青蓮模樣。

隨即,她抬眼看向供在桌上的青蓮,眼前似又忽然閃過北元王女殞身的那個綠洲。

她被燒焦於青蓮之中,就如遭天火所焚的罪人。

而她如今,也正踩在青蓮之中,不偏不倚,正要踏向正中間那一處。

長年累月生活在危機之中的本能,讓她向前的腳步立即一偏,隨即,身體下意識地拔地而起,足尖一點,身影落在了供桌之上。

青蓮晃晃悠悠震顫了一下。

由地磚拚湊成的青蓮,那些原本嚴密合攏排列的青磚,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綻放,磚縫挪移,下麵一層青煙蔓延開來。

阿南捂住口鼻立於供桌之上,查看下方那層毒煙。

幸好它們沉滯凝重,雖然隨著室內氣流而緩緩滌**,但短時間內,應該並不會向上蒸騰。

阿南知道這是混合了朱砂銀汞的毒霧,若她此時還在地上,它們便會黏附於她的身上,從毛孔中鑽入,過不了幾日,她的雙腳皮膚將寸寸潰爛破裂,血肉消融,直至最後爛得隻剩森森白骨。

而現在,她不能在室內多活動了。

因為,她行動的氣流必將帶動沉在下方的這些毒煙,它們會隨著她的動作向上升騰飛卷,隻要氣流中摻雜了一絲毒氣,都將如疽附骨,緩慢地侵襲至她的全身,直至最後將她全身血肉徹底吞噬。

阿南放緩了呼吸,也盡量讓自己的動作輕慢一些,徐徐在供桌上蹲下,然後竭力彈跳向對麵書桌。

氣流翻湧,下麵的毒煙驟然如潮水般在桌下翻滾起來。

所幸供桌與書桌尚高,那些湧動的毒煙並未觸及站在上麵的她。

但,毒煙消融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見地在飛快增加,那毒煙的顏色漸漸與上方透明的空氣交融,就如漲潮的水,在不斷向上侵蝕。

阿南知道這些毒煙怕什麽——丹砂銀汞都是怕火的東西,隻需要一把火,她便能將它們付之一炬。

可是,這屋內藏著“山河社稷圖”的秘密,他們一直孜孜以求的青蓮盛綻之處,應該就在其中。

距離阿琰身上第五條血脈發作已經迫在眉睫,而陣法具體所在又實在毫無頭緒。如果現在便將這間書房付之一炬,那他們又要去哪兒尋找陣法所在之處,拔除阿琰身上的毒刺呢?

她低頭看了看那不斷上湧的毒煙,咬一咬牙,俯身趴在書桌上,盡量輕緩地拉開抽屜。

裏麵果然是一劄紙,阿南大喜,抬手將其抓起一看,卻又有些失望。

這是幾封陳舊的信件,紙張黃脆,一碰便散落了些許紙屑,近期沒有動過的痕跡。

很顯然,這並不是那個西北宗主邀請竺星河與方碧眠看的東西。

但阿南瞥到上麵火焰青蓮標記,還是下意識將它揣進了懷中,再翻下一個抽屜。

下個抽屜中,放的是一些賬目冊子,多是教中捐獻數目與支出賬目,清晰板正,整整齊齊,甚至讓阿南覺得有些熟悉。

但她此時心急如焚,也顧不上細看了,見這書桌抽屜中並無他物,便站起身看向對麵的櫃子。

這間窯洞並不大,除了書桌抽屜,能儲物的就是那個櫃子。此時櫃子下部的腿已經全部浸在了毒煙之中,阿南估算了一下自己與櫃子之間,尚有丈餘距離,而櫃子上方是光禿禿的窯洞頂,並無任何依憑,流光根本無處借力。

地下滿是毒煙,她自然不能自尋死路,從毒煙中趟過去。

目光打量旁邊的儲物架,阿南估算著將它拉過來墊腳的可能性。

但,拖拉架子倒下,固然可以墊腳,那倒下的巨大氣流也會高高激起,到時候必然一室毒氣紊亂,她必死無疑。

阿南低頭看看正在不斷上湧的毒煙,感覺自己後背一片微涼——是冷汗已經滲了出來。

她深吸兩口氣,強自鎮定下來。

抬手勾住儲物架一角,她定了定神,然後手猛然一勾一放,那貼牆而立的架子往外挪了六七寸之後,正要向外傾倒,但那力道又陡然鬆脫,它晃了兩晃,反而因為慣性而向後仰倒過去,斜斜靠在了牆壁之上。

這一下雖然有些許動靜,但畢竟幾寸的挪移,毒煙並未被過多激起,架子下方的毒煙隻緩緩一漾,便也就恢複了平靜。

阿南緩緩鬆了口氣,流光再度紮入毒煙之中,勾住了儲物架的腿,將它緩緩地往前拖拽。

上頭斜靠住牆壁的儲物架,在她的拉扯下,緩緩地順牆滑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抵在牆上向下滑倒。

洞壁被架子上端的棱角刮出一道深深的劃痕,而架子也順著土壁,在她的盡力拉扯之下,寸寸挪移著。

在刺耳的木頭與地磚的悠長刮擦聲中,最終,儲物架與地麵越來越近,直至最終一下,徹底躺平,倒在了毒霧之中。

幸好,為了防止東西從另一邊掉落,架子的後方嚴嚴實實釘了一層木板。不然的話,上麵的東西掉落,必然激起毒霧蔓延,場麵一發不可收拾。

阿南來不及噓一口氣,眼看毒霧已堪堪要淹沒儲物架,若再猶豫片刻,她可能連這個下腳處也沒了,便立即控製身體,盡量以最輕最緩的姿勢,落在架子上,然後慢慢踩著它,走向櫃子。

時間緊迫,她抬手在櫃子上迅速叩擊,確定了機栝之後,也沒功夫慢慢破解了,臂環上小刀彈出,直接從櫃門外用力捅入,卡住機栝,然後一手肘砸向櫃門拚接處。

砰然聲中,櫃門榫接處被破壞,整扇門掉了下來。

櫃門帶動裏麵的機栝哢哢轉著,但機栝中心早已被她破壞,徒勞運轉著。

阿南飛快擊潰最脆弱的杠杆相接處,卸了機關,然後高舉火折,看向櫃子內部。

如她所料,裏麵是文書檔案,一封封堆疊,類目繁多,但整齊得令人咋舌,幾乎每一張冊頁都疊得嚴絲合縫,不會有分毫區別。

阿南一眼掃過,試圖尋找那裏麵剛剛被人翻動過的痕跡。

但沒有。那個宗主一絲不苟得可怕,即使剛剛用過的東西,他也原封不動歸類排列,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下方的毒煙蔓延,漸漸已經沒過了儲物架。

阿南抓起上麵一堆冊頁,墊在自己的腳下,繼續在櫃子內搜尋。

手飛快地翻過一頁頁裝訂好的冊子,曆年來去的人物、青蓮宗勢力的變化、與各地來往聯絡的依憑……

這是按照年份歸類的卷宗。她立即越過了所有卷宗,手指迅速挪移到最下麵,將最下麵的東西翻出。

看起來很普通的一本小冊子,封麵空無一物,隻是紙張與她揣在懷中的信件一般古舊。

腳下墊的冊頁太多,已經搖搖欲墜。而毒煙漫上來,就要舔舐她的腳底。

阿南已來不及細看,隻匆匆翻了翻。

裏麵的墨跡早已黯淡,隻有某一處覆蓋著灰黃的痕跡,她指甲一刮,尚有殘存粉跡。

這熟悉的灰黃胭脂,是傅靈焰之前曾在幾處地圖上留下過的痕跡。

她將它塞進懷中,然後抓起櫃子中幾本書,用火折點燃,丟向腳下毒霧。

豔紅火苗舔舐之處,那青綠色的毒霧頓時被火苗卷進去,轟然爆燃。

火勢彌漫,地上的儲物架、冊頁乃至櫃子四腳,全都轟然起火。

火光彌漫於地麵,映照得一室亮堂如晝。

阿南按住蒙麵巾,堵住口鼻,盯著下方大火。直等下麵那幽青的顏色被徹底被火焰席卷洗滌,焰色變為橙紅,她才籲了一口氣,利落地從櫃子中鑽出,直躍向地上正在燃燒的儲物架。

清脆的碎裂聲響起,被火燒透了構件的架子哪經得起她這半空躍下的踩踏,頓時破裂。

阿南才不管地上的火苗,流光勾住門框上方突出的磚簷,身形如燕疾點而出。

耳聽得嘩啦一聲,她身後的櫃子因為她躍出的勢頭,向著地上重重傾倒,裏麵所有一切頓時被火舌迅速舔舐,化為烏有。

阿南鑽出門洞,向前急撲,踩著支撐地麵的柱子立即竄到了最上方。

窯洞內的火舌轟然蔓延,仿佛追逐著她一般,向著前方噴出,席卷了下方支撐地麵的木柱。

那活動的地麵全靠木柱支撐,柱子雖然經過防腐處理,卻怎能防得住如此大火,隻聽得嗶剝聲響,重重結構、四麵八方穿插交錯的木頭飛快被火焰吞噬,轉眼已經開始起火。

下方的火苗向上飛躥,阿南心中暗暗叫苦,隻能盡力往方院斜對麵挪去,在交錯的木柱之間匆忙鑽到離火苗最遠的地方,然後立即向上貼近機關,查看相接處。

她之前所料沒錯,這些厚實的地麵由杠杆錯構而成,隻要尋找到連接所有部件的中心點,將其一舉擊破,所有支撐力便會於瞬間消解,地麵將會整片垮塌。

火勢洶湧,已直向她這邊湧來。阿南正在加緊摸索查看之際,忽聽得轟然聲動,地麵隱約一震。

原來是上麵把守的人聽到了下方動靜,急急地打開了通道,衝進來查看火勢。

阿南立即將身貼附在角落之中,等待他們將地麵下降。

果然,一看見院中全是火焰,有人頓時大喊:“快把地麵降下來,火焰被隔絕封閉後,火勢自然會滅掉!”

幾個人有驚叫的有提桶的,更有衝去撳扳機關的,大火之中嚷成一團。

隻聽得“軋軋”聲響,地麵微微一震,顯然是有人扳動了機關,地麵正要緩緩下降。

然後,才下降了數寸,忽聽有人厲聲道:“不許降,升上去!”

那聲音古板死硬,正是青蓮宗主趕到了。

青蓮宗眾愣了愣,立即聽命,反手拉上了扳手。

阿南眼睜睜看著那原本已經下降打開了一條縫隙的地麵,又徐徐上升,將她逃生之路堵死。

她鬱悶地將身體貼在角落中,耳聽得宗主腳步聲直衝那個充作書房的窯洞而去,在門口略一瞧,便大聲道:“封鎖通道,守好機關!敢闖進這裏,就算對方是隻老鼠,也絕跑不掉!”

阿南心下冷哼,暗道,你困得住老鼠,可困不住你姑奶奶呀~

一回頭,她的手便搭上了那些木柱,目光在各處縱橫相接的杠杆中逡巡遊移,迅速掃過一個個機竅。

火焰獵獵燃燒。荒漠之中缺水,但沙土並不缺,青蓮眾弟子以水桶麻袋從上方迅速運送沙土下來,撲於火上。

沙塵與火焰在不大的方院中逼迫相爭,書房的火焰此時已經被撲滅,而火焰正沿著支撐柱子及構件,向著阿南藏身處漸漸蔓延。

後方的弟子們鏟起沙土,向著烈火揚去,離她越來越近。

撲火的青蓮宗眾越來越近,火勢被逼到了最角落,直至貼得太近,煙塵之中,阿南隻覺得肩上陡然一動,是一鍬飛揚的沙土簌簌落在了她身上。

她回頭瞥了一眼,煙塵的另一邊,隱約出現了一個揮鍬的青蓮宗弟子身影,已經離她不足十尺。

她仿佛毫無所覺,徑自回過頭去,手下重重一握,已經按住了眾杠匯總的那一節。

她以臂環在上麵重重一擊,精鋼相擊聲立即傳遍了整個地下,令所有都立即注意向了這邊。

青蓮宗主最為敏銳,毫不遲疑,一手抓過一名弟子手中的長刀,大步向著這邊而來。

阿南卻毫不理會,隻略一思忖,設計機關的人也知道這裏是最重要的關竅,自然會用最堅硬的東西來製造,絕不會讓人有可乘之機。

不過,縱然對方用的是精鋼,那又如何,這杠杆不過指頭粗細,再怎麽千錘百煉,終究還是扛不下重力一擊。

往後瞥了一眼,阿南看見那個宗主已經持刀大步而來。

她已經貼在了最角落之中,沒有地方更沒時間躲避,於是便不加理會,身子徑自後仰,抓住後方一根橫柱,腰身一挺,縱身躍起,雙足狠狠向著那根精鋼杠杆蹬去。

再強韌的精鋼,也在這猛然的撞擊下扭曲變形。所有連接的橫梁豎柱瞬間因為這正中間的受力點崩潰而轟然倒下。

柱子歪斜,沉重的地麵失去支撐,沙沙作響中,上麵的沙土不停滲漏而下。

一擊奏效,阿南立即加重腳下力量,迅速狠命連踹。

持刀向她衝來的青蓮宗主眼見地麵劇震,自己無法在片刻之間接近對方,當機立斷將手中厚背刀向她狠擲過去。

阿南的右腳正在猛擊杠杆處,隻聽“哢”的一聲悶響傳來,中心關節已被卸掉。

可此時那柄重刀已穿過縱橫的杠杆,直抵她的胸口。她的身體被後方一根橫杆頂住,避無可避,唯有抬起右臂,將臂環擋在自己的麵前,硬生生擋下這一擊。

“當”的一聲,她手臂劇震,精鋼的臂環雖未被擊毀,可畢竟無法消弭那凶猛力道,整條右臂頓時劇痛酸麻。

後方青蓮宗弟子大呼“宗主小心!”,上方沉重的地麵徹底坍塌,轟然聲響中,向著下方劈頭蓋臉倒塌下來。

阿南抬手抓住頭頂橫杠,卻第一次未能將自己提縱起來——她的右臂已經失去了力量。

狠狠吸一口氣,她左臂發力,勉強上躍前撲,讓自己緊貼在門洞之上,以頭上的屋簷遮蔽自己的身體。

被撐住的地麵徹底垮塌,最後一瞬,阿南隻看見青蓮宗主的身影被揚起的巨大塵沙瞬間淹沒。

她從藏身處躍出,踩著坍塌堆疊的土箱直撲地麵。右臂雖然酸麻,但她以雙足左臂配合,終於拚命躍出了這個下沉院落,向著山穀之外狂奔而去。

把守穀口的弟子聽到下麵巨響,又看到有人衝出,立即上前阻攔。

阿南手中流光倏忽來去,慘叫聲中人影跌落。

麵前一片黑暗,她的手臂又無法控製,也不知道自己傷到了多少人,隻知道迅猛衝出一條血路,搶過一匹離自己最近的馬,翻身而上,向外疾馳。

今夜正是月底,天空無星無月,一片陰霾。

她勉力向前馳騁出足有一二裏,後方陡遭突變的青蓮宗眾才倉促集結,縱馬向她追來。

她催促馬匹,不管不顧隻是前衝。

後方風聲疾響,有人放了箭矢,向她背心而來。

阿南一撥馬頭,迅速轉變了方向,以免被對方瞄準。

箭尖擦過她的肩頭,落向了前方,深深紮入沙地之中。

沙丘平原,黑暗之中,阿南身體剛一偏,卻聽到耳邊風聲響起,一縷極為熟悉的風聲在她的耳畔微震。

隨即,一抹淡淡的銀白幽光,如同月光般在她眼角餘光中渲染開,籠罩了她的左肩。

春風。

她無比熟悉的銀色蒹葭,隻因這是她親手替他所製。

形似蘆葦的管身之上,透漏雕鏤出無數詭奇的空洞,與血脈的行走正好可以形成六瓣對衝。

在春風入體之際,被帶進去的氣流會在瞬間將對方體內的鮮血壓迫爆裂,綻開朵朵六瓣血花,就如春風催趁百花盛開,任其開謝。

那時她將自己親手製作的這個利器送給他,心裏想著,這世上,沒有人比公子更適合它了,因為他與它都是這般溫潤而美麗。

而他也將它取名為“春風”,並且以它震懾了四海眾匪。

春風伴流光,光華映海月。

如今卻在這荒漠風沙之中,無際暗夜之刻,他的春風襲向她的心口,轉瞬便要在她的身上,開出最為淒厲的殷紅花朵。

這倉促交錯的一瞬間,阿南猛然揮臂,臂環中的小鉤子陡然彈出,在春風上一滑而過。

鉤子插入春風上的鏤雕,在她折腰揮臂之際,將他那必中的一刺帶得略略偏了一寸。

僅隻一寸,但已足夠她避開。

春風刺入她的衣襟,劃破她胸前肌膚,在她心口留下了一道血痕,並未如他所料刺入她的心髒,成為致命一擊。

她的小鉤子迅疾縮回,鬆開了他的春風。

他的春風也因為這一瞬緩滯,再無第二次出手的機會。

電光石火生死交錯,無星無月的黑暗之中,她沒有出聲,他亦沒有追趕。

眾人似是不敢相信公子居然會有一擊落空的時候,怔了怔後,莊叔才哼了一聲,怒道:“他奶奶的!”拍馬便要追上去。

“莊叔,”竺星河略略提高了聲音,聲音冷漠,“別追了,我們走。”

司鷲嘟囔道:“對啊,反正人家是衝著青蓮宗來的,關我們什麽事……”

方碧眠在旁邊道:“司鷲你這話就欠妥啦,咱們現在是一家人了。這人鬼鬼祟祟,不知道窺探到什麽,就這樣逃掉了,後患無窮呀!”

司鷲聽她這麽一說,頓時心下一驚,忙問:“那……公子,您看?”

竺星河沒說話,隻看著那黑影遠去的方向沉默片刻。

後方已經傳來急促蹄聲,是青蓮宗眾已經追了上去。

他頓了頓,手中春風緩緩收回扳指中:“過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