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牙鳴沙2

由此,是否可以反推,卓壽的死亡,竺星河與青蓮宗或許會知道內情,甚至插手或者下手,都很有可能。

“阿琰!”阿南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索。他抬頭看見她朝他勾手,麵露詭秘的神情。

畢竟剛剛做了瞞著她的事,朱聿恒走過去時,神情有些許不自然:“怎麽啦?”

“我聽到一件事情。”阿南神秘兮兮地趴在他的耳邊,把唐月娘和男人私相授受的事情和他說了一遍,然後抬手拍拍身旁的馬匹,道,“所以,聽說金姐姐和楚先生都去梁家了,梁壘昨日獵到了好大隻灰雁呢,我也要過去蹭肉吃!”

說著,她對朱聿恒擠了擠眼,暗地示意他一起去摸摸底細。

“去吧,帶兩壺佳釀,以免空手過去禮節不周。”朱聿恒哪有不懂她心思的,貌似隨意道,“我這邊事務倒是告一段落了,其實也想去湊個熱鬧,替楚先生賀喜。”

阿南故意為難地看向梁壘,梁壘此時摸著臉上抓痕,神思還有些恍惚。他在鄉野長大,也不甚在意朱聿恒是什麽身份,便道:“那自然歡迎之至,提督大人別嫌棄我家簡陋就行。”

梁壘還要等他父親從下方出來,阿南與朱聿恒兩人便先行前往梁家。

沿著平原一路往前,冬日荒漠天氣晴朗,日頭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阿南一路奔馳,蓬鬆的鬢發微鬆,頰飛霞色。

抬手拭去額上微汗時,她摸到了那隻石榴簪有鬆動跡象,便將其抽出,緊緊綰好發髻,看看手中紅寶石榴花又忽然笑了。

“阿琰,你還記得不,我把你贏到手的第二天,你幫我折的就是一枝石榴花。”

“這朵與那朵,都很襯你。”朱聿恒望著她鬢邊殷紅的嵌寶榴花,嗓音與目光一般溫柔。

阿南忽然探手入懷,從中取出一個東西,向他拋去:“對了阿琰,這個給你。”

朱聿恒抓住一看,又一個岐中易。

它的形製與前兩個完全不同,並不像一個岐中易,更像是從連鎖鎧上裁下來的數十片相扣銅環,環環相扣,所有指甲蓋大的鐵環都與周邊三四個環扣相連,結成一片。

而阿南眉眼彎彎,笑意也帶著點神秘:“其實這東西,我在應天時就開始弄了,但它隻存在於傳說中,我也隻聽師父談起過理論,從未見過實物,因此做得比較慢了些。”

朱聿恒注視著它過了數息,便看懂了其中的構造。

他伸手撫過攤在手心這一堆扁扁的銅環,尋到了關竅之處,三指穿過其中提綱挈領的幾個環,指節牽拉,那銅環便自然撐起,形成一個圓球形狀,甚至順著他的掌心滾到了手腕之上,又滾了回來。

但待朱聿恒鬆開那幾個作為支點的銅環,再將略為揉捏,它便又化為綿軟的一片鎖環,靜靜躺在了他的掌心,尚帶著她的體溫,並無金屬的冰冷。

他抬眼看阿南,她的雙唇微噘,兩腮有些鼓鼓的,似乎還在猶豫要不要將這東西送給他:“它叫‘初辟鴻蒙’,以後你好好拿它練手吧。它與十二天宮和九曲關山不同,聚攏攤平,撐立成球,是個縱橫立體的機栝,難度比之前兩個要高出一大階。”

可其實……她之前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將這東西製作出來給他。

她忘不了在海島上時,阿琰這個渾蛋為了不讓她離開,居然敢對她設下羅網,而且因為她一時心軟,還真的得逞了。

那夜他暴起發難將她製住,居高臨下抵在沙灘上時那瘋狂的神情,她至今想來依舊心悸。

所以她這一路做做停停,一則是因為在研究揣摩這個岐中易的機製,二則是因為,她內心深處有隱隱的害怕。

她害怕阿琰這瘋狂的成長,害怕他前方最終能達到的境界,害怕有朝一日他太過強大,自己再也無法對抗他。

他乖乖聽話、願意當她家奴的時候固然很好,但如果他長大了,身上長出了反骨,那她要如何才能控製他呢?

但,在背後沙流急轉的那一刻,在阿琰豁命向她奔來,生死之際與她緊緊相擁之際,她終於不再遲疑。

東西既然送出,她也下定了決心:“努力呀阿琰,你一定要變得很厲害很厲害,別讓我失望。”

朱聿恒握緊了岐中易,低低地“嗯”了一聲。

阿南催馬向前方而去,朱聿恒卻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馬韁繩。

“怎麽了?”她抬眼看他。

他看著麵前的道路,想起來了海客們畫在牆角的那個記號。

他對於密記、暗號一類,雖無深入研究,但畢竟曾因阿南而接觸過他們所做的標記,因此,即使隻看了那個標記一眼,他已分辨出具體的地點。

他想賭一把。

賭阿南與竺星河已經過去,賭自己已經來到。

“我看過附近地圖,這邊有近路。”他轉了馬頭,沒有沿官道而行,而是示意韋杭之等人在後方遠遠跟著,轉而帶阿南打馬上了另一條小路。

這條小路顯然是村人們所辟,比官道蜿蜒狹窄。行了不久,前方路邊大樹下,有人擺下果品茶水,供應過往行人。

阿南身影乍一出現,樹下正在喝茶的一個少年立即蹦了起來:“阿南阿南,你終於來了?是看到記……”

正是司鷲。他一直瞅著道路等待阿南,看見她來了,歡欣地向她迎去,卻在看到他身後的朱聿恒時,將後麵的話卡在了喉嚨。

阿南下意識勒住了馬,沒料到會在這裏突然遇到昔日同伴,既驚且喜地跳下馬,問:“司鷲,你怎麽會在這兒?”

司鷲本以為她是看到標記過來的,但見她身邊還伴著朱聿恒,不由有些詫異,將阿南拉到一邊,壓低聲音問:“你怎麽還在他身邊啊?趕緊回來呀,我想死你了,公子也是!”

阿南聽到“公子”二字,腦中似被寒冰一撞,乍見司鷲的熱切歡喜忽然消散,頓覺有些恍惚。

見她不說話,司鷲聲音壓得更低了:“一開始,你說去救公子,後來公子救出來了,可你又離開,說要洗清自己的汙名。現在洗清了吧,怎麽還不回來啊,你知不知道上次你為我們豁命殿後,至今未曾歸隊,兄弟們多擔心你啊!”

阿南張了張口,料想公子必定是未曾將他們決裂的事情告知大家,因此司鷲他們都還在等著她回去。

“難道說……”司鷲瞄瞄後方馬上的朱聿恒,問,“你奉公子之命,還潛伏在官府刺探什麽大事?”

他這話出口,阿南卻忽然笑了。

“別胡思亂想,我隻是……這麽多年來刀山火海奔波,覺得累了,想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她抬手輕拍司鷲的肩,說,“公子的大業,我怕是幫不上忙了。回去替我向各位兄弟問個好,告訴他們,我心中永遠記掛著昔日情分,永不會忘。”

說罷,她朝司鷲笑著揮揮手,拋下他便向著來時路走去。

“阿南。”

卻聽身後的茶棚內,傳出低低的一聲輕喚。

這熟悉的溫柔嗓音,讓阿南心口傳來莫名的悸動。她的腳步不覺停了下來,慢慢回頭。

茶棚的葦窗已推開,現出一條清俊身影。窗內人以三指拈著瑩潤如玉的甜白茶盞,抬眼之際眉梢朝她微微一揚:“難得重逢,何必急著要走呢?”

即使在這般粗陋茶棚之中,他的身影依舊挺拔端整,皎白麵容上俊逸五官太過完美,如同畫中人。

而這畫中人望著她的那雙眼睛,卻是世間所有丹青手都繪不成的溫柔蘊藉,穿越了十四年的時光,依舊落在她身上的這一刻,讓阿南的心口難以抑製地微顫起來。

竺星河也在打量阿南。

驚濤駭浪中相別月餘,她豔麗遠勝往昔,容光也更顯灼灼。荒漠的灰黃天地無法抹除她絲毫光彩,反而令她越顯燦爛奪目。

她那一身豔麗的紅衣讓竺星河目光微冷,瞥向她身後的朱聿恒。

朱聿恒淡淡看著他,不動聲色地催促馬匹,離阿南更近了幾步。

兩人一式的鮮亮紅衣,織金團花,而竺星河淡青的錦衣上橫斜銀線竹枝紋,韻味如水墨般雅致深遠,與他們的飛揚絢爛大相徑庭。

他在海上時,從未見過阿南這般濃豔妝容,這般驕縱模樣。

曾在他身邊多年的女子,如今因為另一個人,脫胎換骨,徹底變了模樣。

這念頭如蝕骨的毒蟲,讓他的手指不覺收緊,幾乎要將手中薄瓷的茶盞捏得粉碎。

侍立於他身後的方碧眠低低地“呀”了一聲,對著阿南笑臉相迎,仿佛已完全忘了之前被她擒拿下獄的事情,聲音中還帶著些驚喜:“南姑娘,久違了。公子正喝茶呢,我給你點一盞渴水吧?”

司鷲立即道:“對,方姑娘手藝可好了,做一個金橙渴水吧,阿南最喜歡了!”

阿南見他依舊與往日一般親熱,隻覺眼睛一熱。

隻是,她抬起目光,與竺星河對望的刹那,心口忽然呼嘯而過一陣冰涼長風。

他早已不是那個,在十四年前的風雨中握住她的手,將她拉上船舷的公子了。

他如今是與青蓮宗聯袂顛覆天下的人。而為了與青蓮宗結盟,他可以毫不遲疑地對她的朋友下手——哪怕他明知道,綺霞曾為她付出過多少。

十年執著苦練,四年生死相隨,最終落得那一日渤海風浪之中,她一個人豁出性命,生也好,死也好,徹底斬斷過往恩義。

阿南對著司鷲笑著搖了搖頭:“不了,我還有要事在身,等……我們都無牽無掛的時候,或許我再回去吧。”

司鷲頓時大驚失色,眼看她轉身上馬,要隨朱聿恒一同離去,嚇得轉頭衝竺星河道:“公子,您看阿南發了什麽瘋,咱們好不容易在這兒重逢,她卻說這種胡話!您……您趕緊把她勸回來啊!”

不需他多說,竺星河的目光始終定在阿南身上。

他與一無所知的司鷲不同,清楚知道阿南那一日決絕的去意。

心頭莫名湧起憂懼,他維持住平靜神情出了茶棚,但向著阿南走去時,那一貫飄逸出塵的身姿終究有些僵硬了。

而阿南死死地扯住韁繩,製止自己那要落荒而逃的衝動。

韋杭之早已率領一幹護衛跟隨至此,一眼認出了竺星河便是那日在西湖放生池傷了殿下逃脫的亂賊。

他的手立即搭上了佩刀,身後眾人也是齊齊警戒,道旁頓時殺氣彌漫。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們退下,淡淡看向竺星河。

竺星河含笑向他點頭示意:“渤海一別,殿下別來無恙?”

“不勞竺公子掛心,有阿南伴本王馳騁,天下之大皆為坦途,風雨無懼。”朱聿恒說著,側臉朝阿南微微一笑。

竺星河見阿南無比自然地與他目光交匯,一副莫逆於心的模樣,饒是他一向泰山崩於前而如拂清風,此時也不由喉音略緊:“西北苦寒之地,殿下遠別繁華至此,怕是要多加留意,好好照拂已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我臣民所居之處,何談苦寒。”朱聿恒一攏韁繩,朗聲道,“更何況本王與阿南來此,是為本地黎庶謀福祉而來,若隻顧照拂己身,豈非淺見薄識?”

他句句不離阿南,令竺星河右手微攏,食指與中指輕觸大拇指上的銀白色“春風”,微眯的目光頓顯幽深。

朱聿恒卻彷如未察覺到他眼神中的寒意,目光淡淡掃過他的右手,對阿南溫聲道:“咱們走吧,鄉野風大,你小心著涼了。”

他的聲音似是將阿南從恍惚中拉了回來,她輕出一口氣,朝他一點頭:“好。”

眼見公子竟留不住阿南,而她揚鞭策馬便要離開,司鷲哪還察覺不到她根本不是去朝廷當探子的,急得撲過去就攔下她的馬:“阿南,你怎麽才說兩句就要走?公子……公子還有話要與你說呢!”

“阿南,你上哪兒去?”不知是因為司鷲的鼓動,還是因為心頭難以抑製的衝動,竺星河向她更近了一步,溫聲開了口,“留一留步吧,上次渤海一別,兄弟們都很掛念你,一直期盼你歸隊,要好好與你喝一杯,以表謝意。”

停頓片刻,他仰頭看她,輕聲道:“我……也是。”

人心真的是很奇怪啊……

阿南勒馬望著近在咫尺又似乎已遠在天邊的公子,一瞬恍惚。

若是當初的她,就算麵前是刀山火海,也會披荊斬棘向著公子而去,哪怕鮮血淋漓痛斷肝腸也在所不惜。

可,如今她心中那些長久的期待與潛伏的失望,在最後那根引線的誘發下,已經徹底爆炸開,鋪天蓋地淹沒了過往那個心存幻想的司南。

她這支奮不顧身的箭,想要回頭,不願眼睜睜射向黑暗沼澤了。

在她身後靜候的朱聿恒,終於貼近了她,低低出聲問:“阿南?”

阿南望著公子,臉上忽然露出了笑意。

她盛裝靚飾,被日光照得豔麗無匹,連方碧眠那般清麗絕俗的美人兒,在她笑容麵前都顯得容顏黯淡。

她聲音輕快道:“多謝兄弟們盛情了。這些年來我與大夥兒守望互助,刀山火海共同進退,恩義自在心中,何須謝字出口?隻是如今我還有要事在身,這杯酒就先寄下啦,改日得空,我一定回來好好陪大家喝個痛快!”

竺星河沒料到她居然能神情如此輕鬆地與自己告別,心口一緊,“阿南”二字就要脫口而出之際,張口忽覺鼻間微香,聞到了阿南身上的香氣。

這香氣讓他神情陡僵,抿緊了雙唇,將一切消弭在了沉默中。

而阿南再不說什麽,衝他一笑,又向司鷲一揚手,打馬便要離去。

司鷲急了,當即追了上去。

荒漠之中,道上塵土飛揚,司鷲被迷了眼睛,不料阿南的馬正在轉身,一蹄子已經蹶向了他的腰間。

坐在旁邊馬上的朱聿恒反應迅速,手中馬鞭揮出,勾住司鷲的右臂,一拉一帶,他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身體往旁邊一偏,堪堪與馬蹄相擦而過。

司鷲跌在道旁的草叢中,狼狽不堪。

右臂衣服被扯破,他察覺到是朱聿恒讓自己摔跌的,來不及拍去身上的塵土草屑,便跳起身指著朱聿恒,衝阿南大吼:“阿南你看,他居然偷襲暗算我!你……你還不趕緊回來,跟這種小人混在一起幹什麽?”

阿南解釋道:“司鷲你別誤會,阿琰不是這樣的人。”

“不是這樣的人,卻故意讓我跌跤出醜?你看我衣服都被他扯破了!”司鷲一拉自己的衣袖,見朱聿恒神情平淡,一氣之下,憤恨地猱身而上,便要將這個搶走阿南的罪魁禍首從馬上踹下來。

朱聿恒看在阿南的麵子上,也不與他計較,揮鞭纏住他的手腕,手腕勁道一發,將他再度摔在了道旁草叢中。

司鷲爬起來,氣憤揮手,手背迅疾擦過朱聿恒的馬身,然後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連退數步。

雖隻是一瞬間的交錯,但朱聿恒料想他必定對自己的馬做了什麽。

他生下來便在朝堂與老油條打交道,司鷲這種心機在他眼裏等同白紙一張,因此他神情無異,也不去查看馬身,隻對著阿南微微一笑,雲淡風輕。

阿南歎了一口氣,抬手示意司鷲:“司鷲,把解藥給我。”

司鷲氣怒交加:“阿南,你還維護他!你沒看他剛剛怎麽對我嗎?你居然替一個外人譴責我!”

阿南無奈,對朱聿恒道:“算啦,就是點麻藥,此處離梁家不遠了,我們到那邊後,換匹馬便是。”

朱聿恒也不介意,兩人撥轉馬匹,沿著官路便離開了。

見她真的拋下他們走了,司鷲氣急敗壞,一指阿南與朱聿恒的背影,對竺星河急道:“公子,你快去把阿南拉回來啊,她最聽您的話了!”

竺星河佇立在道旁望著阿南,身軀繃得筆直,一言不發。

司鷲催促道:“公子!”

旁邊的方碧眠拉住他,道:“司鷲,你與南姑娘多年情誼,何必為了一點小事而傷了和氣呢?”

“難道、難道我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阿南跟別人走掉?”司鷲聞言,心下更加氣惱,抬手一扯衣服,“你看,我衣服都被弄破了!這還是你熬夜給我縫的呢!”

“多大點事呀,我再給你做一件不就行了。這樣吧,你把解藥給我,我替你送過去,再勸勸南姑娘。”方碧眠說著,接過他的解藥朝竺星河嫣然一笑,“放心吧,我也是姑娘家,和南姑娘總好說話些,盡量將她勸回來。”

阿南與朱聿恒尚未走出多遠,聽到後麵傳來急促的馬蹄和呼喚聲,回頭一看,方碧眠騎馬追了上來。

她笑意盈盈道:“南姑娘,司鷲知錯啦。他剛剛沒看到殿下是在幫他,現在拉不下臉來道歉,因此我替他把藥送過來。”

阿南接過藥,打開瓶口便聞見了一股極為怪異的氣味,十分衝腦門。

她熟知司鷲的東西,見氣味不差,便撥馬靠近朱聿恒的身邊,臂環中小勾彈出,將馬身上幾根細細的針起了出來。

那針一脫離馬身,當即出現了幾個極小的血洞,鮮血直飆。而這匹被動手腳後一直沒什麽反應的馬,此時似是終於感覺到了疼痛,當即彈跳了起來。

朱聿恒反應迅速,一扯韁繩立即控製住了馬匹,而阿南也下手極快,將藥立即往馬身上一倒,讓它鎮定下來。

方碧眠見二人配合無間,笑靨如花地讚歎道:“南姑娘的身手真真令人歎服,難怪兄弟們都好生想念南姑娘,亟待你早日重歸呢。”

阿南一揚手將藥瓶丟還給她:“拿回去還給司鷲吧,讓他別太介意,阿南還是阿南,隻是該走該留,我自己心中有杆秤。”

方碧眠接住了藥瓶,柔聲道:“南姑娘,其實……其實自你走後,公子一直都很想念你。”

阿南斜斜瞄了她一眼,笑道:“是嗎?那可真難得,有了你這朵解語花隨身相伴,他還會想起我這個粗野丫頭?”

“南姑娘!”方碧眠臉頰泛起淡淡紅暈,“我一心敬愛公子,願付出性命報答恩情,但我蒲柳之姿,怎敢獨占公子?公子他……心裏有你。”

阿南大感興趣:“是嗎?他跟你說的?”

方碧眠見她笑容帶著嘲譏,忙道:“公子當然不會這樣說,隻是我日常陪伴在他身邊,看也看得出來……”

“你看不出來的。”阿南語氣淡淡的,並不想多理會她,一催**馬便要走。

方碧眠還想去攔她:“南姑娘……”

隻聽得“嗖”的一聲,幾根寒芒自她的肩膀擦過。方碧眠隻覺臂膊一痛,而對麵的阿南一揚手,朝她冷冷一笑,原來她把剛剛從馬身上起出的鋼針,射了回來。

“少來煩我,我不待見你。”阿南彈了彈手中剩餘的針,示意她止步,“畢竟,你去殺綺霞時的狠勁兒,我至今難忘呢。所以你現在這般溫柔賢淑,我看到了隻會膈應。”

方碧眠的臂膊傳來微熱的麻癢,她低頭一看,原來那附著麻藥的鋼針已經劃破了她的衣袖和皮膚,手臂上正有血珠一串串沁出。

阿南將手中的針丟在地上,衝朱聿恒一揚下巴,兩人打馬絕塵而去。

身後韋杭之等人呼啦啦趕上,隨扈其後。

方碧眠捂著傷處,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唇角微微一撇。

隨即,她撥馬轉身,眼淚大顆湧出,帶著無限的委屈與痛苦,奔回竺星河的方向。

前方山道旁,梁家小院的柿子樹上掛滿了豔紅果子,探出院牆,似在迎接他們。

阿南憋著氣一路行來,此時終於放慢了馬步,仰頭聞著樹上果香,慢慢平緩呼吸。

朱聿恒勒馬靜靜望著她,不言亦不語。

阿南握著柿子聞了片刻,轉頭問他:“看得出來嗎?”

“有一點。”朱聿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唉,口口聲聲江湖兒女快意恩仇,可我終究還是做不到。”阿南自嘲著,仰頭閉上眼,任由日光透過葉片投在她的麵容上,將她眼前的黑暗渲染成金燦燦的顏色,照亮她不願敞開的所有角角落落。

“你會的。”朱聿恒靜靜凝望著她,輕聲道,“人生廣袤,世事歡欣,你若活一百歲,到現在才五分之一呢。所以,我們都要努力積極地過好每一天,不要讓這五分之一的痛苦,籠罩未來的五分之四。”

他低沉溫柔的話,在阿南的心口,卻如一道利刃滑過。

阿琰,勸解著她歡喜麵對未來的人,很可能卻沒有未來了。

他又是懷著何種心情,來安慰她的呢……

她緊閉眼睛,將眼中即將湧出的淚水湮沒在眼睫之中。

朱聿恒勒馬站在她的身後,等待她轉身睜開眼,看到身後的自己。

而她在冬日溫柔的日光下轉過頭,真的看向了他。

“阿琰,你說得對,我的人生,以後的歡喜,還長著呢。”眼中濕潤的潮氣很快消失,她深深呼吸著,朝他露出勉強卻切切實實的笑意,“走吧,還有正事要做呢,先去蹭一頓飯再說!”

阿南摸了兩次梁家,儼然已熟門熟路,下馬帶朱聿恒一起進了柴扉。

小院中香氣撲鼻而來。

“哇,好香,這大雁燉得不尋常啊。”阿南跟隻饞貓似的,翕動著鼻翼就尋到了灶間。

隻見唐月娘正在灶頭忙碌,而金璧兒已摘了帷帽,正在灶下幫忙燒火。

她臉上抹了這些天的藥膏,已經恢複了不少,雖然疤痕還未徹底消退,但凹凸紅紫的可怕傷疤已淡去,顯露出了清秀的輪廓。

“梁舅母,金姐姐,我來蹭飯啦!”阿南邁進廚房,將手中提的兩小壇酒擱在桌上,就去幫金璧兒抱柴火。

“哎呀,你這孩子,說你太客氣呢,還是不客氣呢!”唐月娘忙去攔她,“帶東西就太見外了,幫忙燒火也太不見外了!”

阿南和金璧兒都笑了。

阿南在灶上幫唐月娘料理配菜,耳聽得“嗒嗒”聲連響,抬眼看見唐月娘手中的菜刀爽利起落,洗淨的青蘿卜被切成大小均勻的滾刀塊,塊塊落入鍋中,令燉到滾沸的大塊雁肉又平添一股清香。

阿南的目光,在她的手上頓了片刻。

一雙做慣了家務的手,皮膚因常年勞作而顯得粗糙,但她握刀極有力度,下切與提拉都控製得分毫不差,那把刀在她手中如她延伸出的手指般掌控自如,遊刃有餘。

這麽賢惠能幹的女人,居然會與外麵的男人有私情嗎……

那個男人是誰,梁輝和梁壘要是知道了,又會是什麽反應?

唐月娘說著笑,目光不在砧板上,手下卻毫無阻滯,擦擦擦幾下切完了蘿卜,往鍋裏一撥,利落地蓋上鍋蓋。

“舅媽這手藝真是一絕啊!”阿南聞著香味,臉上寫滿垂涎欲滴。

“姑娘想吃盡管日日來,隻是我們鄉野人家,沒有什麽好東西招待貴客。”唐月娘臉上堆滿笑容,又指指外麵院中的朱聿恒,詢問地看向阿南,“對了南姑娘,那位是?”

“真不好意思啊,我不光自己來蹭飯,還帶了阿琰來了。”阿南揮揮手示意朱聿恒自己去樹蔭下休息,笑道,“我朋友,金姐姐和楚大哥也認識的。”

“這是好事,來的都是客,我再添個菜。”

阿南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取了簷下掛著的竹籃便說:“我看園中菜蔬長得挺好,我去拔兩棵?”

“好好,都是我平時種的,你看到可心的,隨便摘!”

阿南朝朱聿恒一招手,帶著他就進了菜園子。

梁母是能幹的女人,菜園子一畦畦打理得整整齊齊。前段時間下過一場小雪,阿南見菘菜葉子已軟,顯見甜爛口感,便雙手攬住及膝高的菜幹脆利落便是一扭,轉眼斷了它的根,抱起就走。

兩棵菘菜就裝了一籃子,阿南卻不回廚房,提著籃子神秘兮兮地招呼朱聿恒去旁邊柴房。

果不其然,朱聿恒看見那間整齊得過分的工具房,目光在列隊似的斧、鑿、锛、鋸上滑過,也露出了讚歎的神情。

“還有下麵呢,你看。”阿南抬手撫過櫃中各式礦石,嘖嘖稱讚,“收拾得真好,簡直完美。”

朱聿恒仔細打量著,說道:“回去後,咱們也弄一間相同的。”

“咱們”,阿南似笑非笑斜他一眼,因為他這隨意又親昵的語氣,心道:真是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

她才走一步,他就走了九十九步,自顧自把距離拉到了這麽近。

可……她忽然又想,公子這麽多年來,一步也未曾朝她走過。

不願被莫名的感傷籠罩,她別開頭,說道:“算了吧,我這四海為家的人,就算有,又該放在哪兒呢?”

“那也很巧,剛好天下人都說,我是要讓四海承平的人。”朱聿恒緩緩道,“或許無論你怎麽走,我都放得下。”

阿南心口微動,朝他一笑:“好呀,遇到阿琰你,我真是撿大便宜了。”

口中說著,她手上已經打開櫃門,催促朱聿恒查構造,她查裏麵物事。

朱聿恒四下觀察著,抬頭望向上方的翻板,問:“那是什麽?”

阿南抄起立在牆角的杆子,敲了敲翻板,猜測道:“裏麵應該是沙子。這樣一旦下方有什麽爆燃爆炸的動靜,一拉翻板沙子便可傾瀉而下,徹底覆蓋阻燃。”

聽她這般說,朱聿恒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與她見麵時,她曾在暗室中拉下翻板,用水澆了他一頭。

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她布置在上方以備發生事故時使用的。南方多水,北方多沙,因此他們用來應對的東西,也並不相同。

“但既有這種陳設,這便說明了,這邊常有易燃易爆的事兒啊,他一個銅礦工頭,似無必要吧……”阿南丟開杆子,壓低聲音,“看看桌麵痕跡。”

朱聿恒觀察著桌麵縫隙,屈起手指輕敲,讓裏麵碎屑跳出來,妥善收集到紙上包好。

“像是石灰沙土。”阿南聞了聞。

朱聿恒確定道:“王女身上,也有這樣的沙土。”

阿南示意他放好:“帶回去讓楚元知瞧瞧。”

說著,她目光掠過櫃子下方,看到裏麵是一塊塊擺放整齊的礦石。

“水晶、雲母、孔雀石……咦?”她拿起一塊青黑色的暗沉石頭,對著窗口看了看。

這石頭略呈橢圓,微有光澤,表麵滿是微小的圓形坑窪,如一個個小泡沫聚集。但翻過來看側麵,卻又是**狀的一條條絲狀線痕。

暗沉沉的一塊黑石頭,在她掌心並不起眼,阿南自言自語:“是黑曜石嗎?不像……天然的黑曜石沒有這樣的紋理。”

朱聿恒道:“這東西我見過,叫雷公墨。”

“雷公墨?”阿南玩弄著這塊石頭,讓它順著自己手指一根根翻過又爬回來,“與雷有關嗎?”

“以前梧州進貢過,說是某日天雷暴擊所結,因那一塊光澤極好近乎玻璃,被當成稀罕物事上供進京。”

阿南讚歎:“你記性真好,這麽點事都記得住?”

“本來是記不住的。”朱聿恒輕咳了一聲,略帶尷尬道,“因為,不久後有人彈劾梧州知州,說這東西又稱‘星屎’,不是什麽好東西。”

阿南頓時笑了出來,將手中雷公墨拋了拋,道:“原來是這玩意兒!師父跟我提過的,是在星辰墜落之地,融化了周圍砂石凝結而成,與雷擊並無關係,星屎倒是正確點。”

朱聿恒點頭,又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話:“星辰墜落之地……”

“融化了周圍砂石凝結而成……”阿南隨他說到這裏,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脫口而出,“自天而降的青蓮?”

話音未落,一陣腳步聲從外麵傳來,二人立即住了嘴。

出現在門口的正是梁鷺,審視他們的目光頗有些寒意:“你們在這兒幹什麽?”

她回家穿得樸素,一身青布衣裙,頭發也隻用一條手絹係好,但金釵布裙難掩豔麗之色,與這個普通的家格格不入。

阿南將雷公墨放回原處,拎起地上的籃子對著她一晃:“你娘讓我隨便摘,我就拔了兩棵菜。”

梁鷺的目光在朱聿恒身上掃了掃,語氣總算放緩了些:“那怎麽拔到柴房來了?”

“我看這柴房沒關門,又見你娘整理東西井井有條,就進來看看。”阿南笑吟吟道,“你看,東西還是這麽齊整,我也沒弄亂呀。”

梁鷺掃了屋內一眼,雖沒看到什麽亂翻痕跡,口氣還是硬邦邦的:“那趕緊把菜拿過來吧。”

被她堵截麵斥了,阿南隻能隨她從柴房出來,無法再賴在其中。

雁肉已經燉得香酥熟爛,滿屋飄香。

阿南接了水在簷下洗菘菜,而金璧兒見外麵天色陰下來了,便去院中收了衣服,抱到在簷下一件件細致折好。

她疊衣服平整順直,將衣袖攏在衣襟前,門襟朝下折好,背麵朝上,整齊方正的布麵一件件疊在一起,看著無比舒適。

“表妹,這是你的衣服。”抬頭看見梁鷺,金璧兒笑著將疊好的衣服遞給她。

誰知梁鷺一看見這幾件疊得齊整的衣服,臉色頓時大變,抬手便將她手中的衣服打落在地,質問:“你幹什麽?”

金璧兒被她突然的暴怒嚇到,看看地上的衣服又看看失控的梁鷺,一時呆住了。

阿南將地上衣服撿起丟給梁鷺,道:“金姐姐幫你收衣服呢,你不謝也就算了,這麽大聲幹嗎?”

梁鷺的聲音卻更尖銳了:“誰要你們替我疊衣服!疊什麽疊?”

金璧兒被她這暴怒的神情嚇到,緊緊抱住阿南的胳膊,眼圈都紅了。而阿南對梁鷺這匪夷所思的舉動也是無語,隻能輕拍著金璧兒的背撫慰她。

唐月娘聽到外邊動靜,趕緊從屋內出來,一把拉住梁鷺,小聲訓斥她:“鷺兒,怎麽跟你表姐說話呢?她是好意幫你疊衣服……”

梁鷺脫口而出:“好意?衣服是這樣疊的?她們是在咒我!”

唐月娘眼睛微眯,飛快地橫了她一眼。

梁鷺被她這一掃,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控。但她的性子素來囂張,從不對人服軟道歉,隻是一咬牙,匆匆將衣襟朝上衣袖反折,胡亂疊了兩下,抱著一團糟的衣服轉身就走。

唐月娘歎了一口氣,回頭對她們賠笑:“真是對不住,這孩子從小不在身邊,性子有些古怪。”

何止古怪啊,簡直是不可理喻。

阿南看著梁鷺的背影,心道這囂張的性子,哪像個樂伎啊,簡直是公主娘娘了,真是伺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