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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漁島並不真是島,隻是修在一家大型漁場邊的農家樂。說是農家樂,檔次卻很高,不比星級酒店差;也不單純是吃飯的地方,還有休閑娛樂——野生漁島最出名的,就是美女,一律不超過十八歲,處女,一天一換,個賽個兒的漂亮,十足就是畫張子裏麵飄出來的。

除了企業老總和達官顯要,普通人根本不會來這裏消費,消費不起。就說這頓飯吧,三五千元已經是最便宜的了,外加酒水,下來咋都得一萬多塊錢。

馬立均最初並沒有打算到野生漁島來,他是縣委副書記,常務,出入這些地方過於顯眼。但是,北京來的客人指名要來野生漁島,堂弟也說,就野生漁島吧,你們臨江的野生漁島老出名嘍。沒辦法,隻好訂了野生漁島。

今天這頓飯,是馬立均自己掏錢。他沒有讓縣委辦的工作人員出麵安排,也沒打算讓下麵那個局長來替他埋單,客人太要緊了,他必須自己掏腰包。馬立均在大腦裏麵回溯了一下,在他從政的二十餘年生涯裏,這是第二次自己掏錢請客。

請第一次的時候,馬立均剛參加工作不久,市民政局,他攢了三個月的薪水,把局長、副局長等領導請出去撮了一頓。請完客沒幾天,馬立均就成了局長的秘書,後來就是辦公室副主任、主任,再後來下基層當副縣長,當組織部長,一直熬到常務副書記的份上。

馬立均記得清清楚楚,從他當上秘書的那天起,他就再沒有掏過自己的腰包,不管是他請別人,還是別人請他,花的都不是他自個兒的錢。

權力真是個好東西,它帶來的,是身份,是地位,是真真切切的實惠。沒有誰比馬立均更能體會到權力帶來的妙處了:一個人要靠什麽彰顯自己的人生價值呢?權力嘛,肯定是權力,一朝權在手,你的人生價值自然而然就彰顯出來了。

“蕭總,吃菜,甭客氣,吃菜,吃菜!”

堂弟的謙恭和諂媚是掛在臉上的,是那種小心翼翼的諂媚和謙恭,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得罪了對方似的。

堂弟在相鄰的浠水市工作,原來是一家瀕臨倒閉國有企業的老總,說是老總,實質上比普通老百姓還窮,廠子早都發不出工資了。堂弟曾經找過馬立均,意思想調來他手底下工作,隨便哪個科部局給個局長,副局長也成,隻要能發上工資就行。馬立均覺得不好辦,沒有答應。

誰知,一年前,堂弟神神秘秘地給他打電話,說自己馬上就要升了,市國土局長。馬立均不以為意,心想隻怕是堂弟一廂情願的想法,他那個破廠子,雖然等同縣處級部門,但調去實權單位當一把手,幾乎沒有這個可能,給個副局長都難。

讓馬立均沒有想到的是,不出兩個月,堂弟竟然真的當了浠水市國土局長。這讓馬立均大惑不解。堂弟的口氣已經跟從前不一樣了,牛逼哄哄地對馬立均說:“哥呀,不是俺說你,死腦子,你早都應該是縣長、縣委書記了,還耗在副職的位子上,慫不慫啊?”

堂弟的話,算是說到了馬立均的心病上。他的仕途之路,原本走得順風順水,隻是當到常務副書記的份兒上,就固步不前了。轉眼間,馬立均已經當了五年的縣委常務副書記,還沒有看到升遷的任何希望。當然,耿天明在臨江,比他呆得時間更長,八年,整整當了八年縣委書記。

正因為耿天明一屁股坐在縣委書記的位子上,八年都沒有挪窩,才讓馬立均等人老是提不起來,沒位子嘛,包括縣長虞有順,接任縣委書記的美夢也是一再落空。

堂弟大不剌剌地說:

“哥啊,改天給你介紹個朋友,包你想當縣長就當縣長,想當縣委書記就當縣委書記。”

堂弟所說的朋友,就是坐在馬立均麵前的蕭總,北京來的。堂弟告訴馬立均,自己給人家下了好多話,對方才決定來一趟臨江。堂弟說:“哥呀,蕭總說了,看俺的麵子,給你打個折,想當縣長呢,這個數,”說著,豎起三根手指頭,“想當書記呢,這個數。”又豎起五根手指頭。

馬立均一時沒明白,問堂弟:“什麽意思?五十萬?”堂弟一咧嘴,揶揄道:“哥呀,你也當了多年縣領導,老土了不是?五十萬?五十萬頂個屁用?五百,五百萬。不是看俺的麵子,縣委書記的職務要八百萬呢。”馬立均暗暗心驚,五百萬?都夠得上殺頭了。

馬立均曾經猶豫過,內心產生過激烈的思想鬥爭。說實話,馬立均很想當一任縣委書記,但他又感到非常害怕,五百萬呢,不是小數目。買官賣官,曆來是政界的一道高壓線,都知道要冒很大的風險,但都抱著僥幸心理,試圖從下麵小心翼翼地爬過去。運氣好的,就爬過去了,進而飛黃騰達了;運氣不好的,說不定早都觸電身亡了。

最終,想當縣委書記的強烈欲望占了上風。縣委書記,多大的**啊,一個縣份的最高長官,一把手!一把手意味著什麽?意味著臨江縣的天和地就都屬於你馬立均了:你讓天晴,天就晴了;你讓天陰,天就得陰下來;意味著臨江縣上上下下從此隻有一個聲音,你馬立均的聲音;隻有一種意誌,你馬立均的意誌……沒當過一把手,就等於沒有當過官!他這個縣委常務副書記,算官嗎?不算,根本不算。他想提拔個人,能成嗎?他想給某家公司安排個工程,能成嗎?肯定不成,在這些事情上,他這個縣委副書記的話屁事不頂!

馬立均注意到,對方並不怎麽動筷子,神情倨傲,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兩名保鏢槍杆似的站在身後,一動不動。什麽叫派?這就叫派。蕭總沒有什麽職銜,也沒有什麽具體的公司,但卻比雎州市的所有黨政官員和企業老總都牛逼,為什麽呢?因為人家有一個“攢勁”老子,有一個來頭非常大的爹。

蕭總大名蕭涵秋,他的父親蕭老曾經擔任過西江省委書記,後來又去中央任職,在某部部長的位子上退了下來。這都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現任省委書記甄建華、省長李雲樵,最初都是蕭老手底下的幹將,據說甄建華同誌的省委書記一職,還是蕭老向中央鼎力推薦的呢。

怪不得堂弟由一個垮杆企業的經理,一躍成了炙手可熱的浠水市國土局長——遠在北京的蕭老隻要咳嗽一聲,整個西江省都會抖三抖,提拔個國土局長算什麽?提拔個縣委書記算什麽?還不是人家一個電話的事情?擱自己手裏,比登天還難;擱人家蕭總和他父親手裏,簡單得就跟寫個‘1’字一樣。

堂弟告訴他,市上想讓他下去當縣委書記,到基層鍍鍍金,他沒去,等過一半年,直接當副市長。那口氣,好像省委組織部就是堂弟家開的。馬立均心裏隱隱有些嫉妒:自己咋就沒有堂弟那麽好的運氣,早一點搭上蕭總這條線呢?他今年四十六歲了,再不緊趕著上個台階,仕途生涯有可能就此畫上句號,最好的“落結”,無非是去人大政協落實個正縣級而已。

像馬立均目前這樣,弄不好就老死在縣處級上了。如果能一步當上縣委書記,那又自當別論,過上三兩年,爭取個副市長,或者市委秘書長、宣傳部長什麽的,大有可能,最不濟在市人大、市政協也能謀個位子,落實個副廳級。說句心裏話,馬立均原先是不大瞧得起堂弟的,覺得堂弟是那種軟骨頭的貨色,一場國企老總當下來,見了什麽人都低頭哈腰的,忒窩囊不是?現在卻不得不對堂弟刮目相看。

馬立均不得不承認,有時候,軟骨頭也是一種潛質,當你的腰板挺不起來的時候,你就不妨一直彎著,示人以弱,這樣,別人才不會把你當成對手。馬立均曾經到浠水市去過一次,已經當了國土局長的堂弟,當年的窩囊樣兒一掃而光,照樣頤指氣使,尤其是那些想拿地的房地產開發商,跟在堂弟的屁股後麵,像伺候爺一樣伺候著他。當時,馬立均就唏噓不已,覺得自己這多少年的縣委副書記,算是白當了。

酒桌子上的氣氛有些沉悶,主要是堂弟一個人在忙乎。堂弟大概意識到了這一點,征詢似的問對方:

“蕭總,要不,咱們飯就吃到這兒,安排其他活動?”

蕭總點點頭,率先站起身來,堂弟趕緊在前麵引路。馬立均也立馬站起來,小跑著去開包廂的門。臨出門時,蕭總很隨意地對馬立均說:

“就這樣吧,照規矩辦,老爺子那邊,我已經通過氣了。”

馬立均的一顆心幾乎都要跳出胸膛來了,熱血上湧:事情就這麽成了?五百萬,自己夢寐以求的一把手,馬上就要變成現實了?

這筆買賣,實在劃算得緊。按照堂弟的說法,五百萬算逑啥呀,隻要當上縣委書記,調整一次幹部,規劃一項工程,隨隨便便就把本錢“摟”回來了——是“摟”,堂弟用了一個動感十足的詞。堂弟帶蕭總和他的保鏢去樓上,早已經安排了數名絕色女子在房間裏等著,清一色未**的黃花大閨女。

馬立均需要靜一靜,他獨自踱到漁場邊上。夜晚的野生漁島真是美啊,天空高遠,周圍星星點點的燈火,給人一種很溫暖很溫馨的感覺。五百萬,跟縣委書記一職比起來,不算是一個多大的數目!如果人生是一個大博弈場的話,官場就是最大的一家賭局,敢賭才會贏嘛,狹路相逢,就得鋌而走險——誰讓這是一座獨木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