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卷簾丫頭
正是一年上元節,院裏院外張燈結彩,金碧輝煌。
趙郎君吃了花酒,哼著小調,踉踉蹌蹌推開小院的門,扯著嗓子喊嬌娘。
“快來陪爺喝幾杯,讓爺快活快活!”
屋中點著燈,美人盤膝而坐,臻首低垂,剪影映在花窗上,甚是誘人。
趙郎君最愛吃這一套:“小浪蹄子,又想出什麽招兒勾引爺呢?”
他大笑著推開門,還未站穩,床榻上的美人忽然撲過來,一把匕首橫在他的脖頸間。
“說,我爹是不是早就死了!”
匕首寒涼如冰,驚得趙郎君酒醒了一大半。
“嬌娘胡說,”他嬉笑著撥開匕首,攬住美人細腰,“嶽丈大人在詔獄裏有吃有喝,今兒個上元佳節,我還特地央人給嶽丈送去一桌席麵呢。”
“你騙我。”
美人怒容滿麵,高舉匕首,猛地刺向趙郎君。
“你為何騙我!我今日去獄中看望我爹,你打點好的老熟人不在,是別的獄卒守門,他說……他說我爹前年就死在獄中了!”
爹爹慘死,她卻流連輾轉於不同男人的身下,賺來的金銀首飾全給了眼前的禽獸。
隻因他說能為爹爹脫罪,洗刷冤屈。
誰知他卻騙她騙了三年之久!
趙郎君抬手抓住美人的手腕,騰出一隻手捏了捏美人胸前,鳳眼戲謔。
“死就死了,你這麽生氣作甚?佳寧郡裴雲氏一案過去都五年了,誰還曾提起你爹?就連他死了,外頭也沒掀起半點風聲,嬌娘,你為你爹奔走五年了,是時候放下了。
明兒個去陪陪章王,他老人家最喜你這張櫻桃小口,你服侍得好了,章王說不得會賞我一個官兒做做,到時候你就不用去陪別的男人,隻管專心伺候我一個就成。”
美人冷笑:“姓趙的,你和當今皇帝好歹也是一個先祖,想做官,卻要靠自己的女人出賣色相,你連豬狗都不如,算什麽男人!把我給你的錢都還給我,不然,我就去衙門裏告你!”
“啪!”
趙郎君狠狠地打了美人一巴掌。
“你個娼妓,竟也有臉說是我的女人?老子不過玩玩你罷了,你被多少男人玩過了,老子不嫌棄你,是你的福氣!明日老老實實去陪章王,不然,老子打死你……啊!”
劇痛驟然襲來,低頭一瞧,那把泛著寒光的匕首已經沒入腹部。
“賤人!”
趙郎君一腳踹翻美人,跌跌撞撞跑出去,聲嘶力竭地大喊:“殺人啦!”
永豐仁慶二十九年的上元佳節,宗室子弟趙昂被外室元氏所傷。
恰逢巡邏的金吾衛經過,將元氏當街射殺。
趙昂雖是宗室子弟,但永豐曆經十九朝,一代代的宗室子弟傳下來,像趙昂這樣窮困潦倒的不計其數。
此事便如上元節的煙火,風一吹,就散了。
一晃就到了早春二月。
辛夷躺在床板上,狠狠打了幾個噴嚏。
同屋的春梅趕緊往外挪了挪。
“往年這時候,府裏還燒著炭,今年換了夫人管家,連炭都不讓使喚了,再來一場倒春寒,還不知道有多少人病倒呢。”
辛夷想說話,一張嘴卻咳嗽個不住。
武安侯府隻剩個空架子,春梅這樣的小丫頭哪能看得到。
他們府上有出息的大老爺十年前歿了,承爵的二老爺讀書不成,經商不就,庶務不通,人情不達,幾個公子又太小,侯府就漸漸衰敗下去。
虧得還有個隋老夫人,才又支撐了幾年。
辛夷臨死前聽到過風聲,隱約說是隋老夫人要帶著子孫輩們回老家去,這一回去再想入京,就難了。
她艱難地止住咳嗽,側過身,搜刮著腦中關於武安侯府的一切,卻也隻能記得武安侯府窮得很。
窮得都開始發賣下人了……
辛夷心中一凜,一個激靈坐起來,把春梅嚇了一跳。
她忙朝著春梅歉意地笑笑。
“我想起幾日沒去上房點卯,再不去,要被姐姐們罵了。”
她現在的身份可不是那個求告無門的元家大小姐,而是武安侯府老夫人院裏的卷簾小丫頭,辛夷。
春梅“噗嗤”一聲笑了。
“你還病著呢,去什麽去?牡丹那幾個大丫頭也顧不上你,眼下有錢的有門路的,誰不求爺爺告奶奶想要從這府裏出去?”
辛夷躺了半晌,到底還是在晌午時分起身,去正院點卯。
她得多在老夫人跟前露露臉,爭取留在侯府。
她病成這個樣子,經不起折騰,遇上黑心的人牙子,這條小命就沒了。
為今之計,隻有先留在隋家,再做打算。
辛夷一步一挪地去了上房,乍暖還寒的天兒裏,硬是走出了一身薄汗。
上房靜悄悄,竟沒個丫頭守著。
她正奇怪,忽聽屋裏老夫人怒喝:“你糊塗!”
緊接著就傳來侯爺的哭聲。
“娘,兒子實在是沒法啊!家裏幾個哥兒要進學,娥姐兒她們姊妹將來還要嫁個好人家,兒子將阿嬌的名給報上去,也是為了咱們隋家!
娘,皇上也不虧待阿嬌,還封咱們阿嬌為長寧郡主呢!咱們侯府,也得了皇上的嘉賞,幾個哥兒下個月就能去太學讀書……”
“你住嘴!”老夫人哽咽怒罵,“你要給你自己的兒子女兒謀前程,我不管,可你不該把阿嬌推出去!你大哥就留下這麽一滴骨血,老二呀,你怎麽忍心叫阿嬌和親金鳴啊!你對得住你大哥嗎!”
和親金鳴?
辛夷蹙眉,好半天,暈乎乎的腦袋瓜才理出一條線。
她死前,依稀聽說過這麽個事,說是番邦小國金鳴來使求親。
去歲,金鳴新王登基,一即位,立刻派出使節上表永豐,並請求永豐皇帝賜下天女為妻。
金鳴王已有王後,天女和親,身份再貴重,也隻能做個夫人。
皇帝自然不會選自己得意的女兒和親,大概是要從宗室或者勳貴人家中選個女兒和親。
估摸著侯爺得了這個消息,主動把大小姐隋阿嬌的名字報上去了。
這可糟了。
大小姐是老夫人的命,武安侯府這下子不鬧個底朝天不算完。
辛夷忙轉身欲走,一抬頭,大小姐隋阿嬌就俏生生地立在門口。
“大小姐……”
隋阿嬌搖搖頭,一開口,珠淚便滾落腮邊。
“你跟我出來,叫祖母和二叔看見你,不好。”
她忍著眼淚朝辛夷招手,辛夷一愣,隨即跟上去。
真是個傻姑娘,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在乎一個小丫頭的死活。
辛夷跟著隋阿嬌,轉過抄手遊廊,一路跌跌撞撞進了後罩房。
隋阿嬌進屋便撲進羅漢榻,咬著大引枕無聲地哭。
辛夷不好這個時候就走,扶著牆去外間茶房,用小銚子燒了水,估摸著隋阿嬌哭夠了,把熱水倒進銅盆,兌好涼水,端進裏屋。
“大小姐洗把臉吧。”
她熟練地把打濕的帕子擰幹,遞給隋阿嬌。
“姐姐們都不在,隻能我來服侍大小姐,大小姐別嫌棄。”
今日也真是奇怪,老夫人院裏一個人都沒有。
但凡剛剛上房門口守著人,辛夷也不會莽撞地闖進去。
隋阿嬌洗了臉,重新上了妝,從鏡子裏瞧見辛夷老老實實地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一雙大眼睛迷迷蒙蒙,嬌憨又惹人憐愛,好似堂妹阿娥,心裏又酸軟起來。
“牡丹說你病了,怕過了病氣給祖母,不讓你來上房伺候,怎麽今兒個卻來了?”
她努力扯著嘴角,偏偏眼圈紅紅的,看起來就很可憐。
辛夷抿嘴:“我在**躺了好幾天,已經大好了,怕老夫人這裏無人伺候,這才趕著來。”
隋阿嬌恍惚了一下:“你能有這個心是好的,隻是我們家以後用不著這麽多人伺候,早晚得習慣,你也是要出去的吧?不用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宅院裏,真好。”
她一邊說,一邊褪下腕上的絞絲銀鐲,塞進辛夷手中。
“這個給你,就當是我替祖母賞你的,出去了就好好孝順你爹娘。”
辛夷盯著手裏的銀鐲發怔。
大小姐的衣裳首飾不多,這個銀鐲子是一直戴著的,如今卻舍得給她。
怎麽就這麽傻?
若是換做她,才不會給人,自己活得不如意,哪裏顧得上旁人死活呢?
又不是菩薩。
“大小姐,我不能要,”她把鐲子還回去,“我不出去。”
“為何不出去?在外頭雖說吃住不如府裏,可總比給人做奴婢沒自由得好,更何況,我們家中的境況,已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別人都爭著往外走,你這傻丫頭,怎地反而不肯走?”
辛夷苦笑。
她出去了才是不得自由呢。
“大小姐,我想留在侯府。”
她忽然跪下來,額頭重重地磕在青磚地上。
“求大小姐留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