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被告
周二的上午，尹麓垂頭喪氣地走出了法院的大門，路過的法警非常同情地給她遞了一瓶礦泉水，尹麓渾渾噩噩地接過來，費勁地擰開瓶蓋，仰頭將一瓶礦泉水用力倒入口中，完全不顧水珠四溢弄濕了她新買的墨綠色襯衣。
等她想起來應該說聲謝謝的時候，那個法警已經走遠，尹麓木訥地看著遠處的漢白玉台階，耳邊又回響起了法官宣判時莊嚴的聲音。
“被告尹麓發表的視頻播放量超過十萬，對原告造成不利的社會影響，給原告造成了嚴重的精神損害，員工要求被告支付精神損害撫慰金及為了訴訟支付的必要費用的訴訟請求予以支持。”
這個聲音一瞬間奪走了尹麓的魂魄，後麵的內容讓尹麓的大腦一片空白，審判庭到大門口不過二百米的距離，她居然跟自己的辯護律師走散。
現在她怔怔地頂著太陽站在原地，想起事情的原委，她委屈地眼淚滾滾流下。
尹麓今年二十四歲，去年辭職後做了一個全職美妝博主，靠著美妝好物種草有了一點點知名度，也有不少美妝企業找她做推廣，日子漸漸好了起來。
創業階段的尹麓非常重視自己的名聲，並不是所有廣告都接。
兩個月前，她照例審核一家上門邀請合作的廠商的產品，居然發現這家公司生產的兒童潤膚乳含有明令禁止添加的激素地塞米鬆——這還不是她通過什麽秘密渠道調查出來的，而是國家藥監局在網站上發布的檢查通報中提到的。
要是一次出現問題，還能說是這家公司不懂法度，可問題是藥監局光在飛行檢查中就查出了三次此類問題，也就是說這家公司堅持“有錯就認，認了還敢”的原則，這幾年一直在暗戳戳的使壞。
怪不得這種公司來找我這種底邊小博主來做廣告，看不起誰呢？
尹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立刻做了一期視頻抨擊這家公司的產品。
這期視頻的播放量非常高，創下了尹麓做UP主以來的新紀錄，甚至登上了首頁熱門和各個APP的熱搜，取得了相當不俗的反響。
有這樣的反響也不是沒有代價的，尹麓在當天就收到了這家公司的律師函，要求她立刻賠禮道歉並賠償損失。
尹麓找了幾個律師朋友問了問，律師都表示這是藥監局網站上的內容，不怕，隨便他們來告。
有了這樣的答複，尹麓也非常淡定，可她萬萬沒想到她遇上了一個人。
“老同學，好久不見！要不要一起喝一杯啊！”
尹麓回過頭，隻見順著台階緩步走下的是一個高挑個，長相英俊中帶著幾分秀氣的男人。
他一身筆挺的黑西裝，白襯衣上無精打采地耷拉著一條有些褶皺的墨綠色領帶，金邊方框眼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讓他的笑容看起來慵懶中略帶了一絲難言的……鄙夷？
尹麓把雙臂抱在胸前，高高抬頭，帶著濃濃的陰陽怪氣道：
“我就說隻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宋大壯變成了宋大狀，亂拳打死老同學的手藝不減當年啊。”
她一邊說著一邊咬牙切齒地輕輕鼓掌，讓站在台階上的男人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尷尬。
“呃，能不叫外號嗎？”
這個男人是尹麓的高中同學宋澤嶽，學生時代的宋澤嶽能吃能睡一身肥肉，一張滿是青春痘的臉讓他在跟同學打架的時候平添幾分威懾，人送外號“宋大壯”。
高中時代，宋澤嶽跟尹麓算是一對歡喜冤家，但後來尹麓高考去了南方，宋澤嶽經曆一次落榜後考去了東北，兩人漸漸沒有了交集，直到這一次，尹麓愕然發現，起訴自己的公司找的辯護律師就是這位褪去一臉青春痘的老同學。
尹麓沒有拒絕宋澤嶽請自己喝咖啡的建議，剛剛經曆了人生第一場官司的尹麓狂風暴雨一般點了一桌甜點和咖啡，報仇雪恨一樣地瘋**飯，宋澤嶽一直笑而不語，這讓尹麓很不舒服。
“AA哦！”尹麓邊吃邊說，“姑奶奶不占你的便宜，省地大律師又抓住我的什麽把柄，再把我告的傾家**產。”
宋澤嶽眉毛一挑：
“你已經要傾家**產了啊——我的委托人已經決定上訴，非得讓你賠五百萬才能消心頭之恨。”
尹麓皺眉看了宋澤嶽一陣，又低頭往桌下看，宋澤嶽好奇地問：
“你找什麽呢？”
“臉！你的臉呢！”尹麓難以置信地道，“沒完了是吧？你的委托人這是哪一派出身，金臉罩鐵麵皮神功這麽厲害？”
宋澤嶽樂嗬嗬地看著尹麓，那雙深潭一般的眸子中隱隱透出一絲寒光，他稍帶一絲鄭重，平靜地道：
“老同學，所謂禍從口出，你忘記你敗在哪裏了嗎？”
接到傳票的時候，尹麓也滿以為自己這次穩操勝券，畢竟這家公司被多次查處是藥監局網站對外公示的事實，隻是普通人不知道怎麽查而已。
可沒想到對方起訴自己的點非常巧妙——他們雇傭宋澤嶽把尹麓的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抓住了尹麓的三個問題。
第一，尹麓在視頻中非常憤慨，說這家企業的所作所為喪心病狂。
你看，這就是典型的侮辱。
第二，尹麓說這家企業的問題產品已經通過直播間銷售數十萬件的時候引用的是網購軟件的銷售數據顯示，但眾所周知網購軟件的銷售數據含有大量的捆綁，那個數十萬件的銷售數量實際還包括了一分錢開會員的數量，也就是說尹麓這個“銷售數十萬件”的說法非常不準確。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
這家企業是被多次抽查出有激素，但每次出現問題之後就改正了，至於後麵再犯那就是後麵的事情，你說我之前批次的產品含有激素，然後還有這麽誇張，這麽義憤填膺的用詞，這明顯是誇大其詞。
一個博主，還是經常接廣告的博主，說不定是收了對家的好處故意騙流量，這明顯是欺負老實企業啊！
綜上，宋澤嶽避實就虛，抓住尹麓說話的漏洞，這三點尹麓都無從辯駁，隻能吞下敗訴的結局。
她眼睛瞪得像銅鈴，看著一臉淡然的宋澤嶽，緩緩舉起手中的不鏽鋼叉，狠狠叉起一塊甜點，惡狠狠地嚼了幾口，冷笑道：
“你錄音了？”
“沒有。”宋澤嶽聳聳肩，“我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跟你一起吃飯，當然不會錄音。”
尹麓冷笑道：
“宋大狀的職業素養這麽高，想來也不會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單純以朋友的身份跟我吃飯吧？”
宋澤嶽憨厚地一笑：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他雙手交叉在一起，笑道：
“我的委托人對你的賠償金額很不滿意，所以提起了上訴。
我勸了他半天，他也稍稍做了些讓步——這樣吧，你全平台公開道歉，誠懇一點，不要陰陽怪氣，之後我的委托人還會給你幾個廣子，大家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交個朋友，你看怎麽樣？”
尹麓捏緊手上的不鏽鋼叉，冷笑道：
“就這？”
“當然，你也可以不接受調解，我們索賠的條件是五百萬加全網道歉，到時候退到這一步……”
宋澤嶽說著，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攏成一個圈，輕輕放在眼前，微笑道：
“我知道你創業做博主不容易，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點一點做，我雖然不懂美妝，也知道那些大博主接了廣告滿嘴跑火車，大家出來混，都不容易，何必為了這種事情撕破臉？不賺錢的事情不值得啊！”
尹麓看著宋澤嶽滑稽的模樣，又把雙臂緩緩抱在胸前：
“大壯，你知道什麽是地塞米鬆嗎？”
“知道，我口腔潰瘍的時候救我命的就是這玩意。”宋澤嶽平靜地說著，“我打聽過，這是一種常見的藥物，甚至小兒哮喘也會使用它。
你把它形容地太妖魔化，給許多家長平添了不少焦慮，難道不是嗎？”
“你也知道這是一種藥物！”尹麓咬緊牙根，“為了治病用藥，無可厚非，那好——
以後你有了孩子，孩子臉上季節變化發紅過敏的時候，你的老同學我作為一個知名美妝博主，告訴你這種兒童麵霜有不錯的治療效果，而你並不知道這其中含有配方表上沒有標示的激素，使用之後還大呼神奇，並且感慨老同學果然厲害，並且堅持給孩子長期使用。”
“你的老同學大博主賺的盆滿缽滿，而你的孩子日積月累，逐漸皮膚發黃，內分泌失調，甚至出現更嚴重的種種問題，那時候不知道大律師又該站在哪一邊，會不會體諒你老同學在大城市打拚的苦衷。”
宋澤嶽的臉色漸漸凝重，他雙手再次交叉在一起，用略帶沙啞的聲音道：
“這麽說，你拒絕接受和解？”
“沒錯。”
“你這麽做是無用功。”宋澤嶽嘲弄道，“大多數，不，絕大多數消費者根本看不懂配方，甚至好多人根本不會關注你這個小博主。
就算你這次掀起了一點小波瀾，一個企業大不了換個商品名，一般人誰會仔細關注它的原廠曾經做過什麽？
而你呢？你一個小博主被打的灰飛煙滅，背上了大量的債務，你到底能得到什麽？”
尹麓看著宋澤嶽的眼睛，似乎又看到了高中時候那個挺身而出，替自己打跑好多小混混的宋大壯，她慢條斯理地掏出手機，掃了桌上的付款碼，柔聲道：
“也許三十歲的我會為今天的事情後悔，但那是以後的我，關現在的我什麽事？”
“我也是為了錢，可我現在還不想這麽便宜就賣掉自己的良心。
至於公眾對配方和成分不了解……那他們就更需要我——改天公堂上見吧，今天跟你吃飯是我這幾年少有的錯誤。”
宋澤嶽沉默片刻，歎道：
“行吧，二審之前歡迎隨時給我打電話，我希望你能改變主意。”